图 | VCG
“大家都学习武汉分公司啊,拉自己的亲朋好友交钱,交了一百万可以免费上到大学,何乐而不为呢?不就是一套房子吗?大家总会有穷亲戚也有富亲戚的吧!”
进入“聚智堂”工作,纯属机缘巧合。
因为着急找工作,我在人才市场碰了一鼻子灰,几场面试下来鼻青脸肿,直到看到一个大规格的易拉宝,上面写着:全国二百多家分公司,数千名员工,规模宏大有实力……易拉宝上一半都写满了曾获荣誉。
最让我心跳加速的是薪资,6000-10000元。我立刻坐下来填了份简历,回去的时候一路想着:这家公司不差钱!
第二天,我接到通知去总部面试。总部地址在一个犄角旮旯的老楼里,路边坐着不少缝补衣物的老人,一路问下去,竟然全说不知道。好不容易摸到了大厦门口,抬眼发现几条耷拉的电线几乎脱落。
接待我的是一个化着职业淡妆,盘着头发,神情冷漠的女人。她自我介绍姓徐,是六家公司的教务主管。
她推推眼睛打量我,冷不丁问我几句。等我自我介绍完了,她面无表情地说:“我们是一家3000人的大公司,遍布全国26个城市280多家直营校区,品牌排在全国前列,我们和中央电视台都有合作的。”
“我们公司去年盈利几个亿,除了做教育,我们在北京总部还有自己的固定资产,某物业公司就是我们的。今年我们还会投身影视行业,拍一部类似中国合伙人的电影。”
说完,她上下打量我,“我们要的都是最优秀的员工。”
“嗯嗯。”我局促地应和。
她的话让我坐立难安,屁股忍不住挪动几下。她黑亮的头发后,有一个挂在墙上的硕大牌匾,上面有金光闪闪的几个字: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本以为这样莫名其妙的面试不会有什么结果,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我收到这家公司打来的电话,通知我参加入职培训。
培训地点在总部一个小办公室里。一个年纪大约四十、名叫王刚的主管把电脑里的中国地图打开,鼠标轻轻一点,很快,在投影仪幕布上,地图上开始冒出一个个小红点,接着一小块区域变红,最后整张地图上覆盖了密密的红五角星,颇有燎原之势。
“这就是我们公司的发展轨迹,标五角星的都是我们公司。”王刚自豪地在白布前比划着,“我们做教育不止为了赚钱,我们也做公益,每年我们都有援藏援疆的优秀师资深入基层,带动地方教育实现飞跃式发展。”
“公司业务上,现在主要做的都是‘感恩套餐’、‘免费学’,正常的课时缴费模式已经OUT了。举个例子,你家孩子在我们这儿上课,一次性缴纳5 万,一年后全款返还你的同时,免费送你一年价值 8000 元的课时费;交 10 万,送 18000 元课时费。缴的越多越划算,我们希望家长一下子存几百万,这样他家孩子从小到大的教育都由我们负责,省心又划算啊。”
王刚双手十合,边说边不停地摇着,他说北京总部某咨询师一个月签下上千万的单子,光提成就有十万。他还向我们展示一了张图片:一沓沓鲜红的钞票摞在桌上,码得整整齐齐,铺满了桌子。
“要是有家长问我们怎么盈利的,就说现在存银行的利息那么低,不如拿出来投资教育,只是我们的这个机构有点不一样,业务很多很大,进军房地产、P2P需要运营资本。”
这时,坐在前排的新员工小何问。“那别人为什么会相信,愿意把钱交到我们这儿呢?”
王刚双手一背,仰头说:“首先,我们是一家成立有近20年的教育机构,其次,我们和官方媒体都有合作,是获得专业领域权威认证的。这些你都不相信,好!我就把我们在北京某广场的地产抵押给你。你要是还不相信,就是不上路子了。”
说完,他弯腰观察着我们表情,小何赶忙点点头,“我信,我相信呢。”
但就在我们课间休息时,隔壁办公室忽然吵闹起来,隐约听到什么退钱、诈骗的字眼。我们面面相觑,王刚出去了,另一个主管淡然地说:“把百叶窗拉开,我们的案例来了。”
百叶窗拉开大半,一个穿着土灰色衣服的女人站在隔壁,她戴着棕色毛边帽,体形微胖,坐在椅子上背我们。面对她的是一个年轻女孩,挂着工作证,她站在中年女人身旁,弓腰挤出笑,低声对女人说着什么。
中年女人一拍桌子,扯着嗓门嚷嚷:“放屁!你们就是骗子公司,骗走我的钱!退钱!现在就给我退钱!”
年轻女孩不敢声张,垂手讨好地说:“家长,您先别激动。您看这大周末的,我本来休息,您给我打电话要退费我就立刻赶来了嘛,您别激动,我们退是会退的,可我们公司有制度,要走流程呐。”
“行啊!那你现在就给我退,把钱还给我,我立马走人!”中年女人不肯罢休。
年轻女孩面露难色,“我们财务都要走流程的,您在这个退费申请单上填一下您的信息,我们提交到总部后会在30个工作日内打款到您的卡里。”说着,她把桌上的面单往中年女人的方向推了推。
“别跟我说这些废话!我有你们开的发票,昨天被你们忽悠交了一千定金,我家小孩一节课没上,发票在这儿,你们凭什么不给退!”中年女人激动地吼,砰砰地把桌子拍得直晃,又尖叫道,“告诉你吧!我已经在网上查过你们公司了,说是非法集资,什么免费学,你们就是彻头彻尾的诈骗!“
她说的话掷地有声,办公室忽然安静了,只有主管还神色自若,拿笔刷刷地写着。年轻女孩被说得面红耳赤的,想压制事态,中年女人朝她摆摆手,没几秒,便听到:“110吗?是这样的,我是学生家长,在聚智堂交了钱一节课没上过,这个机构不肯退押金,你们快来吧!这是一家骗子公司……”
坐在我旁边的朱婷婷悄声说:“完了,一天班没上呢,公司就要被抓了。又得喝西北风了。”
我心中不安,主管却示意把百叶窗放下,不屑地笑道,“警察根本不会管的。我们又没说不退,走正常的流程而已,每个公司都有自己的财务制度,警察根本管不着。哪家公司没有负面新闻?下次遇到家长问,所有人保持口径一致,咬定是竞争对手抹黑就好。”
过了一会儿,外面又传来女人的声音。
“110吗?你们能不能快点过来啊?这家骗子公司——我啊?我就是刚才给你们打过电话的啊,对,我现在在……麻烦你们快点过来啊!嗯嗯,也不是,一千块,说是说退的但是要过一个月,但是网上——嗯,对,对,对。但是——嗯嗯,是啊。好,那我等你电话,麻烦你们尽快帮我核实。最好能派人来一下,哦,哦,这样是吧……”
主管掩面一笑,“一千块的事情,犯不着出警力的。你们看着吧,一会儿那个女人就乖乖听话了。”
果真,不出两分钟,隔壁几乎不吭声了,中年女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弱,气焰一下子没了。
警察真的没来,主管干脆响亮地说:“警察叔叔忙着呢!”
培训第二天,面试我的经理说要我们体会客户资源的来之不易,带我们来到一个150平米左右的大开间,里面挤了五十来人,都忙着对着话筒打电话。巨大的声响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你们打吧,这里是话术。”徐经理扔下一沓话单就走了。
我们依次坐下,每个人坐在一张长条桌前,桌上只有一部电话。照规矩,我们都照着话术念,遇到有意向的家长就记录,没有就画叉。
我分配到的是某区学校四年级家长的联系电话,包括孩子的姓名、年级、家庭住址、家长号码几项。一张A4纸单页信息厚厚的有近百条。
照着话术,我开始自称是市中小学教育中心的,最近在做公益活动,根据中小学最新教材通知家长免费领取辅导资料。领取的地点就是各个校区的地址。
大多数家长嗯嗯两声就挂了,脾气好的敷衍下就过去了,有些敏感的就揪着我问号码哪里来的等等,还有以前就被骚扰过的,求爷爷告奶奶地说:“姑奶奶啊,求你们别再打啦!“
坐在我对面戴眼镜的女生,她每次拿起话筒时另一只手总是在转笔,等我观察一段时间后发现,无论接通与否,她只转笔三次,到第三次要么是挂断,要么低头记录。
“你是学生吗?”我问她。
她灿然一笑,抿了抿嘴唇说:“我都是老油子了,大二就在这儿兼职的。苦啊!像个机器人。”
第三天,我们被分配到分公司,一进门,就看到各式各样的横幅展架喜报,还有大的液晶电视一直在滚动播放着公司领导在家长簇拥下接受采访的画面。
通过咨询师新签下的一个学员转到教务部,由教务主管分配到我手里。移交给我的时候,我一看合同是五万块,父母工作栏都是电子厂工人。
主管帮我理清目前校区内学员的情况,一再交代我家庭情况要弄清楚,尤其是父母的工作。“人傻钱多的,我们最喜欢。”她这样说。
校区里的学员大多数签的是五万的“免费学”:缴纳五万元,一年后退回本金,一年内免费上8000元的课程。也有签下十万二十万的,赠送的课程就更多了。
“我们的工资提成就来自于课时数、课耗、转介绍。什么意思呢?就是赠送的8000其实就是60节课,我们接手的时候提成已经被咨询师拿去了,我们做的是二次销售,把学一门的扩成两门三门,学一个月的扩成一年,不断地加速他们的课时,课上的越多,你拿的钱越多。”主管翻着合同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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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以后,就在我开教务会议时,我注意到一个可疑的人影进出校区。
这个男生闷着头直接迈进门,到了办公室快速扫视一下,然后和我不大熟悉的一个市场部员工凑过去嘀咕几句,点头又摇头,旁人听不清说什么,他不到一分钟又缩着肩膀匆匆离开了。
大家却都好像习以为常,看到的当没看见。
直到入职培训最后一天,校长在办公室刚开完小会,正好撞见了这个疾步走的男生,校长张了张嘴,一言不发地抬腿出去,倒是这个看上去鬼祟的男生先开口了。
“发没发啊,校长?”他焦虑地问,样子很憔悴,胡子拉碴的。
校长就当没听到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发什么啊?”我问一个内蒙古姑娘小田。
小田面露苦色,吞吞吐吐地说起工资已经拖欠了几个月了。“唉,年前的工资到现在还没有结,过年我都是借钱回家的。现在房租水电吓死个人,日子怎么过啊?”她苦恼地在计算器上按着,看到数字后赌气地跺脚。
小田告诉我,从去年年底开始,公司就出现财务危机了。先是老师工资发不出,后来所有的咨询教务工资也发不出了。
由于长期不发工资,办公室里陆续有人跳槽,业务骨干接二连三地进出校长办公室,校长为了安抚大家,自掏腰包给每人发了两三千的工资。
听小田说,公司拖欠工资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有人曾经打电话投诉到劳保局,但迟迟不见成效。
那段时间,校长最早来最迟走,他去总部开会的次数越来越多,脸色越来越沉,带回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坏。
“现在总部下达了死命令,必须要在一个月时间内,各个校区用尽所有的方法,务必在一个月内收到一百万的存款,否则工资没有!“
“哪怕是拉自己的亲朋好友,甚至自己垫钱,这个指标务必要达成!不然前面没发的工资也一分没有了!“
“大家都学习学习武汉分公司啊,拉自己的亲朋好友交钱,交了一百万可以免费上到大学,何乐而不为呢?不就是一套房子吗?大家总会有穷亲戚也有富亲戚的吧!”
校区在“大跃进”的模式下,提出了各种不切实际的口号和目标。一方面,集团一再拖欠员工的工资,合同到期的学费非常难退。原本一个月的流程变成三个月,总部编织了各种堂而皇之的理由让我们告知家长。银行的问题、系统的、卡的等等。
另一方面,集团在营造一种畸形的氛围。不停灌输我们危机在眼前,胜利也在眼前的意识。公司群里,时不时降落一张堆成小山的钞票的照片,还有自动点钞机哗啦啦点钞的视频。
就在我们整天愁眉苦脸,觉得世界末日要来的时候,其他分公司频频传来捷报,“苏州某校区有个咨询师出了一百五十万的单子!恭喜某校长、某咨询师……”后面跟着一群撸起膀子要好好干的人。
“不正常,像传销。哪有人交学费会把现金全部取出再提到校区呢?”小田跟我说,“我要回内蒙了。来了这里几个月一分钱都没落下。干等也是等,还不如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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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两天,大楼的物业拿着红红绿绿的单子上门催交租,一开始师傅还是客客气气的,给校长递烟打哈哈,拖了两天后,上门说话声音硬邦邦的,校长好说歹说才把人送走,回来就急得抓耳挠腮,办公室里两三撮人聚拢着小声议论。
“我听说总部现在对外都说没钱,自己想办法,现在校区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物业肯定要赶我们走了。”
“唉,赶紧投简历吧。”我说。
很快,又传来一个坏消息:从今起,所有校区属于自主经营,自负亏盈。
“钱去哪儿了呢?”我不解地问,“不对劲啊,每个月我们也收到了几十万,就算是利息也不少啦!”
“投资房地产啊,资金总会有周转不开的时候。“校长说。
不是跟我们说有个大楼吗?现在又投资什么了,怎么没人公布出来呢?我心里打鼓,但是没说话。
家长的钱到期说好了退却不打款,教务老师也跟着急,每天都去催总部的财务,永远只得到四个字:在走流程!
上门的家长起初和颜悦色,后来好话说尽了也没用。
那天我刚到公司,就看见一群人老的小的堵在公司门口,满脸怒气。原来是因为十万的学费已经超过两个月还没到账。他们攥着手里的合同,着急上火地堵住同事。
“我帮你问过了,我也没办法啊。”同事捂着脸,眼泪急得要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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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之后,我们集体辞职了,校长没有再挽留我们。
一个星期后,风风火火的公司一下子瘫痪了。同事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大门紧锁,所有东西扫荡一空。地上一片狼藉,像是刚发生过打斗的现场。外面还有一些焦急的,掩面痛哭的家长。
“人去楼空了。”同事难过地说。
“怎么会这样?六家分公司都倒闭了?”我心里一惊。
“是啊,前两天看到济南那边传出董事长携八亿巨款连夜潜逃的消息,我们这边就乱了,整个集团现在说是停业整顿,分公司都人去楼空了。”说完,她深深地叹气,“我要回老家避一段时间了,现在好多家长发短信打电话骂我,威胁恐吓,我要换个号码了。”
同事说对不起祖宗十八代,自己现在收到的短信都是不堪入目的,爷爷奶奶的乱骂,其中不乏关系处的好的家长。“换号码吧,躲一阵子再说。”
涉及被卷钱的家长分成几派,已经退钱的暗自庆幸,没退钱、数额小的侥幸,数额大的就叫苦不迭。有些家长急得直抹眼泪。他们围着警察激动地说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老泪纵横,“警察同志啊,这都是我攒了那么多年的血汗钱啊,你一定要帮我们讨回公道啊……”
也有很多消息陆续放出来,真假难辨。偶尔冒出两个人声称是公司负责人的,称被竞争对手抹黑,导致大面积家长退费。因为资金链紧张,周转需要时间,希望大家冷静配合,按照流程走下去。
“贴吧里有人爆料,说是中层贪污腐败,公款吃喝嫖赌。”小何讪讪地说:“咱们的工资都打水漂啦!”
我感慨:“明明是教书育人的,怎么好端端地,就和非法集资扯上了呢?”
编辑:侯思铭
作者文章:《姐姐不会害你的》
《被嫌弃的董小姐的一生》
《生在小城镇,我就想考个公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