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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人间 | 《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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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16 08: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海洛因带他们去了一个世界,然后拐向另一世界 | 尘封九年重磅,独家连载01 

2015-08-10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前 言

那是2006年初春,我不知怎么有一双有蓝色缎带的鞋,缎带系在脚踝上,可以打个小小的蝴蝶结。我踩着那双鞋子穿过某个劳教所的操场,感觉操场上光头们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双鞋上,这让我浑身不自在。

那一年,我在清华大学艾滋病政策研究中心和中英艾滋病项目的帮助下,以调查员的身份接触到某一个艾滋病毒感染者群体。一年里,我去了四次,每次停留十天到两周,在当地疾控中心陈医生的协助下家访,并且访谈,就有了这本《祭毒》(作品原题)。

那一年春天,我刚刚从美国回来,加入《南方人物周刊》,同时在做一些文史哲学者的访谈,并且产量不低——大概是自己这台写字机闲置了一年,动力十足的缘故。

在美国疾病控制中心实习的三个月里,我接触了那个国家一套应对艾滋病毒感染者的机制,从政策到治疗,跟我后来看到听到的有很大不同。有点像一个人先去学了古画修复技术,然后被领到潮湿的散发着霉味的存放古旧的地下室。

这份田野调查完成后似乎只给一两位师长看过,然后就一直待在某个移动硬盘里。将近十年过去,移动硬盘也失了灵,读不出数据。感谢复旦大学附近某个电脑维修店的小伙子把这个文档救活了,只是现在拿出来,有点难为情——没关系,也都是这样写过来的。



你不能指望太多。每天翻开报纸,社会新闻就是这样例行公事讲着快餐故事。故事比较简单,好与坏、正与邪、是与非,一目了然,虽然也总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我想告诉你这故事后面还有什么――

这天,毛向阳其实像个要去登山的人。他的确戴了一顶蓝色棒球帽,正前方带两道竖杠,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昆虫。一件米黄底色的运动衫,胸前有橙色与蓝色的镶拼,将主人的惨白脸色稍微中和。

店门已经关上,警察已将四周包围。毛向阳摊手摊脚坐在商店办公室的折叠椅上,背靠着墙,脚跷在柜台上面,让人看到了他的名牌球鞋与裤腿带拉链的运动裤。他用右手二指轻捏针管,左手二指夹一支烟,间或猛吸一口,喷出一团浓烟直扑经理脸面,他表现得像一个老牌无赖。他看到那个长得很标致的小妹,穿着电信蓝制服的那个,匀称的小腿在丝袜底下瑟瑟发抖,他自己跷在桌面上的脚也在抖,不听使唤地停不下来。

“3万,一分钱都不能少!”这话他已经讲了三遍。经理捣蒜似地点着头,却不见动。

玻璃窗格上突然贴出一张母亲的老脸,眼泪汪汪,嘴唇哆嗦,隔着蒙灰的窗玻璃不知在说什么。总用这些老掉牙的办法,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别过头去。

荣东,他朋友,也是“艾滋病”,没多久也来了。荣东是当地强人,黑道上听见“荣家两兄弟”的名头都要买账。荣东左边肩膀上刺着一条青龙,右边盘踞一只苍鹰,小臂上还有粗粗拉拉“小芳”两个字,那是女朋友的名字,他自己刺的。

荣东进了经理室,什么也没说,忽然弯下身子替他将松了的鞋带系好。毛向阳很受用,想再点根烟。警察忽然就冲进来了,一根黑色的大棒直直向他头部压来。眼前一黑。

晚报报道中没有提及,“这位男子” 当时是被电警棍制服的 ,“ 里三层外三层,消防大队、防暴大队、辑毒支队、公安局治安大队都来了。娃儿开始硬气得很呢,结果两棍子就被电倒了,像只死鸡一样被两个警察抬上警车开走喽。 ” 这是围观者的描述。

醒来后,毛向阳已躺在派出所的长凳上。他听见值班警察正对治安大队的人说:“哦哟,你们又给我拉了个死人来。”例行公事:尿检。试纸上两道红线,表明受检人三天内曾经吸过毒。其实不用化验也知道,他的面孔辑毒警太熟了,熟得好像自家兄弟。照理,毛向阳该送戒毒所,但他的CD4(注1)低于200,是处于发病期的艾滋病人。按照规定,戒毒所、劳教所都不接收处于发病期的艾滋病人。警察也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放他回家。

当天晚上,“胖妹”把儿子托付给朋友的母亲,回家旋开农药瓶,大口吞咽气味刺鼻的液体。一根滚烫的导火索,沿着喉咙、食道爬向胃部,迅速在体内燃烧。这是她在一周内的第三次自杀。她其实不想死,第一次,她喝了一小口,肚里觉得烧,就不敢再往下咽;第二次,给B区疾控中心的陈均医生打了电话,说自己正在自杀,很快获救。这一次,她动了真格,但想想还是放不下,拨通了朋友家的电话:“不来领儿子了,我喝了农药。”随即挂断。

于是,朋友通知了陈医生。胖妹很快又进了A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急救室,催吐,洗胃,命保住了,但食道和胃被严重烧伤。

自从2001年底开始与这些吸毒朋友打交道,女医生陈均往往是他们“又出情况”后第一赶到现场的人。这些情况包括死亡、病危和各种不可预知的突发事件。安顿好胖妹,陈医生拨通那个末尾四个“3”的号码,冲着那头劈头盖脸地说:“都是你惹的祸!”

她平素和气,很少用这种口气跟人讲话,何况是一个打了四年多交道的病人。电话那头,毛向阳举着新换的小灵通,一脸苦相,无言以对。他垂头丧气赶往医院,去安抚朋友游建忠的妻子胖妹。

广场发生那一幕时,胖妹带着儿子在旁边候着,心里像有千百只蚂蚁在爬。她多么希望商店经理被毛向阳唬住,乖乖把钱给了他,那她营救丈夫的一万块钱就能讨回来了。

4月12日,游建忠因为贩毒被抓,关进了乌木庄戒毒所,眼看着就要上山(劳教)。毛向阳跟胖妹打了包票:“公安,我是有人的,只要钱到,人,我替你捞出来。”一周前,她毫不犹豫将10050元交给毛向阳(1万元是办事的钱,50元是谢毛向阳的钱),指望他能像许诺的那样把当家人送回来。

然而一周过去,丈夫影子没见着,钱却据说打了水漂。毛向阳两手一摊,眼睛一翻:“啊呀,我也被人骗了。”胖妹只有寻死觅活。

毛向阳最近生意上遇到点麻烦。给他供货的上家得了公安内线的招呼,“6.26”世界禁毒日之前都是“严打”,所以“歇段时间,别撞枪口上”。上家不再供货给他,卖小包的生意断了,他的财路也断了。胖妹夫妇俩贩毒多年,手里有钱他知道,听说游建忠进去了,大好机会岂能放过?这钱花起来好快,吐出来却难。胖妹成天抱着孩子跟着她,后来干脆住在他家不走了,也真是教人心烦。

一万元去哪里了?毛向阳谎话连篇也编不圆,但至少有一点是真的,他用其中880元买了台新的小灵通,用到第三天,打出去都是“您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请稍后再拨”,朋友跑来家也都怨,打破他电话,能听到的还是这段话。

没事还要找点事,何况事情就在眼前。毛向阳想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收拾齐整拿起茶几上的针管,对胖妹说:“走,我给你把钱变出来。”

穿蓝色西装的值班经理拿眼一瞧,知道来者不善,好声好气答应为他调换了一台,他却一定要索赔3万元。如果赢了,这叫敲诈成功,是他的运气。如果输了,就是现在大家看到的,献演闹剧一幕,上了回报纸,还被尊称为“这位男子”――平日里,朋友们不过叫他“毛三”罢了。

三天后(5月29日)的晚上,我又听到了毛向阳和胖妹的声音,他们都在医院病房里。一个躺着,一个陪着。毛向阳叹口气道:“唉,真是没脸说啊。”

(注1: T细胞是白血球细胞,在免疫系统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人体内有二种主要的T细胞,一种是CD4细胞,另一种是CD8细胞,CD4是最重要的免疫细胞。当一个人被艾滋病毒HIV感染时,病毒会不断复制,附着在CD4细胞上,进入并感染它。虽然免疫系统会再制造出新的免疫细胞,但仍然不能避免被艾滋病毒感染。感染者一旦失去了大量CD4细胞,就可能出现严重的机会性感染疾病。正常人的CD4指数大约为700/muL-1500/muL,现在全世界通行的标准是,CD4低于200/muL的艾滋病毒感染者被认为处于发病期。)

 楼主| 发表于 2017-3-16 08: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闯入毒贩身体里的侵略军,烧杀抢掠 | 《祭毒》独家连载02 

2015-08-11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题图 | 关斌斌 


2006年4月22日夜11点,下起斜斜的雨。小城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吸纳天水,吐出郁结几日的浊气。毛向阳洗完硫磺澡,约我和陈医生在夕阳红茶馆门口碰头。A城小,小到市中心一带完全可以步行。踩着细碎的石子路走过去,远远看见正对着海棠公园的茶馆门口,一个瘦小的身影蹲在树下,像个孩子。

毛向阳的体重伴随他的吸毒史起起落落:吸毒前118斤,吸毒后98斤,现在108斤。医生估计,他一边在喝美沙酮,一边时不时在偷嘴。他最近一次测得的CD4是188/毫升,B区最低的一个,病毒载量的化验单上一串数不过来的零让医生看了心惊肉跳。2003年,毛向阳开始发病,从感冒发烧开始,他的免疫系统拉响了警报。

人体内总的CD4细胞约有1000亿,艾滋病人约有250亿被艾滋病毒感染。他们体内每天可产生10—20亿个病毒颗粒,也产生相当数量的CD4细胞。病毒与免疫细胞这两支部队在感染者体内进行长时间的搏斗,你死我活。

1959年,一名刚果籍男子死于一种不明原因的疾病。多年之后,对该男性的血液标本分析使其成为第一例确证的艾滋病病毒感染者。

艾滋病毒HIV(HumanImmunodeficiency Virus)本身是不致命的,在生化实验室里,比起其它高危病毒,像埃博拉病毒、马尔堡病毒,HIV的生物安全级别不会超出2级(埃博拉病毒、马尔堡病毒都是4级,即最高级别,进入4级实验室必须穿生物宇航服)。HIV的主攻目标是人体的免疫系统,如果人体免疫系统被打败,其它病毒就会趁虚而入,譬如呼吸道合胞体病毒,它会引发致命的肺炎――许多艾滋病患者到后期都会出现肺结核。

一旦感染了HIV,你的身体里就像闯入了一支野心勃勃的侵略军,它们烧杀掳掠,见一个毁一个,直到你全盘崩溃,出现各种严重的机会性感染――这时候,你就是一个处于发病中的艾滋病(AIDS:AcquiredImmunodeficiency Syndrome,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病人。从感染到发病,也许5年、7年、10年、15年,这说不准。HIV像个用心险恶的调酒师,耐心地悠然地为你调一杯毒酒,每天让你喝上一小盅,让你在被毒倒之前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冒险――实施那些与血液或体液传播有关的高危行为。

判断一个艾滋病感染者是不是艾滋病病人,目前国际上通行的诊断标准是美国疾病控制中心(U.S CDC)于1991年11月发布的:凡CD4细胞数低于200/毫升者,不论有无症状,均被认定为艾滋病人。到2005年底,A市登记在册的HIV感染者一共372例,B区在册的曾有136例,死亡14人,有的去了外省市打工,到2006年5月底时,还有107例。B区已报告的感染者接近300例,当地疾控中心估计,占实际感染者的一半不到。

毛向阳今年37岁,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脸上只有皮,一笑起来眼角和两腮便压出层层皱纹,从侧面看,很像覆了薄膜的头骨模型。他的头发像许多有艺术天分的男子那样柔软,刚洗过澡,湿湿地贴在头皮上。他穿一件深蓝色细条纹的四颗扣西装,里面是同色系的薄毛衣,搭配得不坏,只是它们都像架在衣架上,空荡荡地晃。他挽起裤腿给我看那些暂时停止流脓的疮洞,露出里面的一条衬裤。那天白天的气温是29摄氏度,街上已经有女孩穿起夏天的裙子,他却像上了年纪的人那样捂得严严实实,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艾滋病人最怕感冒。不过,白天他通常在睡觉,不会上街展示他不同寻常的着装。


毛向阳在一边抽烟,朋友帮他系鞋带(李宗陶/图)

又跑了一家茶馆,也快关门了,毛向阳说:“不嫌弃的话,只有去我家了。”2个月前,在王阿婆泪眼婆娑的叙述里,我曾经想象过一个令全家人弃绝、独自搬出去住的艾滋病人的小窝——灰暗、颓败、有点脏,还有点绝望。

2006年2月23日,我在A市B区疾控中心(CDC)见到了毛向阳的母亲,人们叫她王阿婆。她是一个皮肤白净的小个子女人,今年69岁,14年前从农资部门的一家工厂退休。她坐在我对面,泪眼婆娑,不停用手擦眼角,可那些泪怎么也擦不完似的。

毛向阳是她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也最聪明,这一点她深信不疑——3岁就会用蘸水笔写自己的名字以及“毛主席万岁”,小学就参加C省书画展览,书画篆刻,学啥像啥。在父母眼中,老幺聪明伶俐,是块好料子,因此给过他最多的宠爱。

“她疼我,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攥在手里怕飞了”。毛向阳回想当年,顶替母亲有了份工作,业余搞搞篆刻、美工、装修、绘图,能挣不少钱。

“原来他也是很好的一个孩子,就是从一个小差错开始的。”王阿婆用手掌拍她的腿,以示痛心。

人生所谓差错有点像接力赛,一棒传一棒,彼此独立,又陈陈相因,推向一个茫茫的终点。90年代初,A市人削尖脑袋都想挣大钱,怪路子不少。毛向阳有个脑瓜子挺好用的表哥,伪造单据去当地一家百货公司批发站提货,转手卖掉,无本万利。只是假提货单上必须盖个假公章才能蒙混过关,他找到毛向阳,轻描淡写一说,毛向阳三下五除二就刻好了交给他,足以乱真。如此操作了一段时间,事情还是败露了,表哥被抓,毛向阳受了牵连,判了一年徒刑,缓期执行。这个过错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1993年底,单位把他开除了。

毛向阳躺在床上,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闹钟已经停走好多天,长久指在7:30。他再也不用在那个时刻起床,蹬上自行车急匆匆汇进追赶上班铃的车流。清晨的大街,自从被除名,是好久不见了,他告诉自己没什么,那不过是个格式,把人框在一格一格的日子里,令人生厌。可是这样躺在床上好像是病了,浑身软绵绵,灵与肉分离。爬起来吧,可爬起来又能做什么呢?他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不用再看父亲那张沉沉的脸,也不会再被母亲的眼泪搞得心烦意乱。他现在是带罪之身,这真是莫名其妙,不就是刻了一枚章吗?表哥才给了他50块钱!他只是帮了个小忙……脑子里乱哄哄的,转不过弯来。

一周前,小皮蛋带他去歌厅散散心,后来叫来了四个朋友,其中一个带了1克海洛因,六个男人开始烫吸。毛向阳是第一次,他接过朋友递过来的烟嘴,对着吸了一口,有点苦,有点恶心,看看那些老手,吸一口,喝一口矿泉水,吃一片水果,然后摊开在沙发上,微闭了眼睛,恍恍惚惚又很惬意的样子,好像去了另一个世界,他觉得很勾人。隔天试了第二次,除了有点头晕,也没什么感觉。小皮蛋拍拍他肩膀,说兄弟,慢慢来,还留给他1分药。

小皮蛋是他的初中同学,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跟父亲过。父亲爱喝酒,成天醉醺醺的,没什么心思管他,所以小皮蛋很早就出道了,有一班社会上的朋友,学习成绩很稳定地全班倒数第一。毛向阳属于成绩好的那一列,但他喜欢小皮蛋身上的侠气,跟《水浒》里号称“地数星”的小尉迟孙新对得上,所以毕业后一直有来往。果然,落了难,第一个打电话来的就是他。

普通香烟的锡箔内衬由两层构成,将白色的纸层揭开,剩下那层银色的锡箔就是海洛因的工作台。通常是裁成边长2、3厘米的长方形小块,用水浸湿,然后剥离。

毛向阳学会了另一种方法:他将锡箔那层朝下,点燃打火机,蓝色的火苗快速掠过,这一道的纸层便能从锡箔上揭开,反复几次,一张完整轻盈的锡纸就平躺在手掌上了。

小皮蛋留下的那粒毛豆大的小包,重量比0.1克略多一点,行话叫“一分”。用钥匙剔开封口,小包慢慢绽开,露出灰白色的粉末。小皮蛋告诉过他,真正纯的货色不是白色的,而是乳黄色,且有一种酸臭之气,他凑近去闻,果然有一股酸味。他用指甲盖剜出一点放在锡纸上,用纸片抹成一条细细的直线,隔着打火机加热,便有一线细细的白烟从粉末上袅袅升起。他已经用纸碗方便面的硬纸做好一根不大像样的烟杆,撮起嘴就着烟杆将那一溜烟深深吸进去,或者说,全部吃下去。他的嘴那么用力,以致于两腮现出两个凹洞。粉末最后消失,一部分化作轻烟,一部分留在锡纸上,留下一个斑白的圆点,过一阵就变黑了。轻烟那部分,开始驾驭他的中枢神经。只一小会儿,他的脸微红,奇妙来了,酥软的、慵懒的、轻飘飘的,人摊在床上,却又驾临床榻之上,整个大脑的意识都高飘到云层之上,只有空白。他闭上眼睛又懒懒睁开,他看到自己的两条胳膊两条腿,明明连着身体,却感觉它们与身体分了家。这种无力与舒坦维持了好几个小时,然后缓缓消褪,他觉得身上好痒,用手去挠,很舒服。

那几个小时里,他确实什么也不想了,烦恼全没了。海洛因送他去往一个棉花世界,令他放松,舒展,学会飞翔。

他再打电话给小皮蛋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比女人滋味好。”

小皮蛋嘿嘿一笑,“这东西耗钱,没钱不行。”

“钱有,只管给我拿来!”毛向阳有点不耐烦。这一次,他花了100元,买了2小包,跟小皮蛋一起吸了两天。

A市装修正热,毛向阳进了朋友开的装修公司,接单设计并监督施工,算是找了个饭碗。他的设计品味不错,价格还算公道,每个月进帐三、四千多元。他开始天天买药,从小皮蛋那儿,后来又从黄毛那儿拿货,每天基本稳定在200-300元。市里谁的货纯,价格公道,他心里基本有数。到了第二年下半年,改为静脉注射,一来可以减省一半费用,二是那种感觉来得更快,行话叫“打昏”。他越来越瘦,走路虚飘。到后来,他也想不起要小珊了,不像最初吸上时前所未有地亢奋,天天缠着她。

小珊是他的第一个女人,银盆脸,脸色好得都有些乡气,沉甸甸两只大眼睛里总好像汪着一池清水,身材丰满,肌肤如玉,撩起衣裳,白花花一片晃眼。她若化了妆,是明艳的、俗气的,素面朝天时又冒出些小地方女子淳朴的傻气来,两厢都很招人。反正不管别人怎么看,小珊在他眼里是个美人胎子。

他们曾在同一所中学念书,不同班。两人都是班上的文体委员,毛向阳会出黑板报,小珊唱歌跳舞都不坏,一来二去,两人悄悄好上了。毕业以后,毛向阳顶替母亲进了农机厂,小珊进商场做了营业员,站针织柜台,毛向阳后来所有的汗衫和棉毛裤她都管了。两个人好了有八年,两家大人也见过面,正经要结亲的样子。毛向阳从家里搬出来,小珊有时也来陪他,慢慢置了锅碗瓢盆,也像过日子的人家。可毛向阳毕竟是吃了官司的人,他总能从蛛丝马迹里发现她的反常:她的妆为什么越化越浓?她单位的活动为什么越来越多?她为什么在床上显得不耐烦?毛向阳心里七上八下,有一层说不出的忧虑。

他越来越觉得被另外什么东西拑住了。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药,每天活着的目的就是凑钱去买药,因此每天的忙碌就是围绕着一个字,钱。他整天慌慌张张,心神不宁。“你怎么像掉了魂似的?”小珊有时候会说。


他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母亲的陪嫁,那是一些成色很好的金器与玉器。然而,最初那种欣快感好像越来越远,越来越淡,越来越不容易达到,必须不断加大剂量才可能有一次晕眩。犯瘾的痛苦却来得一次比一次真切强烈,口吸时是打哈欠、涕泗交加,注射时是心烦意乱、腰酸背疼、脾气狂躁,所有的奔忙都是为了缓解这种痛苦,整个过程已经毫无快乐可言。为了止瘾,为了找钱,他可以说从前说不出口的话,做从前不敢去做的事,慢慢地,失掉了感受羞耻、是非的能力,他有时候甚至能感觉自己的大脑结构正在发生变化。进了这个圈子,他的行事为人甚至长相都在慢慢变,变得不正常,好像溺水者被河中的淤泥缠住,再不能脱身。慢慢他明白,自己是把整条命都搭进去了。

听朋友说起过,省城有个吸毒的人,家里人不知从哪弄来一副手铐,白天把他拷在卧室的铁床上,就上班去了。他拖着铁床到厨房门口,够着了那把菜刀,斩断了自己的手,用纱布包了包,就出去找毒品了。还听说A市第一个死于海洛因的人是个出租车司机,叫于军,当时跟另外两个人一起被第二派出所抓了,关在4楼。犯瘾了,于军打开窗子想沿着雨水管滑到一楼逃出去买药,但毒瘾发作时浑身酥软,抱着管子的手一下子松开,掉下去当场摔死了,那是1992年的事。这些传说隔三差五就会来一个,初听时心里麻麻的,听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觉。毛向阳就想,哪天轮到我呢?

就在毛向阳改口吸为静脉注射的第二年,有一次被母亲迎面撞上。王阿婆那天炖了只土鸡,家里留半只,盛出半只放进保温桶给小儿子送去。“那大半年,他好瘦哦,我心想装修太累,根本没往那里想。”

1996年春天的A市街头已经出现“吸毒必戒,贩毒必惩”的招贴画,上面除了口号,还有一个大大的针管,因为尺寸过大,显得有些滑稽。王阿婆拎着保温桶踩在碎石子路上,经过一张招贴画,又经过一张。湿润的江风吹过来,吹得她的头发有点乱。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骑车带着一个男孩从身边经过,她的心似乎也有点乱了,带着小儿子回娘家的情景好像就在昨天。为什么这孩子的命这么不好?他的哥哥姐姐都很平常,可他们过得踏实,一点没让大人操心。为什么聪明孩子反而要做笨事情呢?老太太气鼓鼓的,只是生气的对象不明。

走走想想大约20分钟,她到了毛向阳租的房子门口。这孩子从来不锁门,还老说丢东西。她推门进去,轻轻把保温桶放下,走进里间看儿子起来没有。卧室里两个男人躺在床上,各自在手臂上扎针,一个是儿子,一个是陌生人。看见老太怔怔站在房门口,这二人的反应就像被人逮个正着的贼。招贴画上那管大针筒顷刻之间朝她压过来,王阿婆一阵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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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6 08: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是什么夺走了他的亲情、肉欲,甚至求生本能? | 《祭毒》连载03 

2015-08-12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题图 | 关斌斌

“戒毒去!”父亲说。

“嗡。”毛向阳闷声应了。

第一次进戒毒所是1996年,进去第一个星期交了3000元。王阿婆说,“好贵哟。”她每个星期三去看儿子,不能送钱送东西,只能往他的户头上打钱,这样他可以吃得好一些。

3个月后获释,毛向阳气色好了许多,面孔也圆了。王阿婆给儿子买了一身新衣服,一双新皮鞋。当地有习俗,劳教回来不能再穿“里面”的衣服,否则会把晦气带出来。毛向阳穿着这套新衣服去赴小皮蛋为他张罗的接风晚宴。这是圈子里的规矩,谁从戒毒所或劳教所出来,会有朋友请客,先吃饭后吸毒;有时候饭免了,海洛因是一定有人请客的。当晚,四五个人一起注射,毛向阳想都没想,就把针头扎进了血管。回血的时候,他晕了,想起在“里面”听到的一个故事:有个以贩养吸的哥们在监狱里待了十年,出狱第一天,崭新的太阳照着这个刚刚获得自由的人,但他第一个念头不是下馆子吃点好的,而是去找海洛因。“十年呵!照说生理上已经完全脱毒,但那‘心瘾’何其强大,只有超人才能战胜吧。”毛向阳对着我发感慨。他原谅了自己。

毛向阳开始接装修的活计,挣钱去填那个无底洞。填不满时,他开始零星贩卖小包海洛因,起先跟小皮蛋拿货,后来寻到了更优质的上家,一来货源充沛、进价更低,二是上家有来头,“黑白两道通吃,靠山也硬”。

流到毛向阳手里的货通常是第四、第五道。大毒枭像谭晓林之类专事毒品生产和大宗流通,一级经销商叫“毒头”。“毒头”一般以每克180元至200元的价格购进200到300克海洛因,进行二次加工,通常是掺进三唑仑(注1)和杜冷丁(注2),用搅拌机混合后用压磨机将之压成块状,然后烘干,制成成品。经过二次加工,1克海洛因通常变为3克。“毒头”将这些掺杂的毒品批发给二级毒贩。二级毒贩以每克230到280元不等的价格购进几十上百克,再将海洛因分成小袋,转手卖给次级毒贩。这些小毒贩一般只买5到10克,再转一道卖给每次拿货1-2克的“卖小包的”,就是毛向阳的角色。海洛因到他手里的价格一般已近450元/克。每经一道,毒贩都会不同程度地掺些东西进去,而吸毒者都在抱怨海洛因的成色一年不如一年。毛向阳开始并没有摸到掺假的路子,只是分成每只0.1-0.2克的小袋,卖给相熟的朋友们。最终流到吸毒者手中时,价格从最初每克180元左右攀到500-600元;掺假少的货色最高可以卖到1200元一克。因为贩小包,毛向阳的朋友圈子慢慢变大,道上人一向直呼他“毛三”,那时候有人叫他一声“三哥”了。

毛向阳有几处爱去的娱乐场所,豪门宾馆是其中之一,那是当年A市有钱人夜散千金的地方。豪门宾馆门口长年挂根金字条幅“吃在豪门”,大家心领神会:在那里吃海洛因,安全。毛向阳也是歌舞厅及K房的常客,聚一班人弄个包房出货,成交后关起门来大家一起吸。有些刚入门的男女,耐不住药劲,现场动作起来也是有的。他有时淡漠地望着他们,望着一堆白花花的肉;有时兴起,也会上去撩一把。多年之后,在性功能几乎完全丧失的日子里,他常在夜里做这样的梦:三四个一丝不挂的女人缠绕着他,跟他调情,亲吻他,但他毫无反应。他为自己梦中的表现骄傲。他鄙视这类交媾。虽然当年他也陷入过这种药物作用下的迷乱,事后心里却无比荒凉。

就在豪门宾馆歌舞厅,他成了邵文安的领路人。他教会这个高高瘦瘦的音控师(后来改叫DJ)如何吸进第一口,就好像当年小皮蛋手把手教他。邵文安当时刚跟女友分手,垂头丧气,脸色发青,一看就是失眠症患者。

“毛三劝我吸点,说吸过什么事都不想了,什么烦恼都没了。”邵文安第一次试了五口,真苦,吸进肚里,整个肠胃好像被谁狠狠搅了一把。他跑去卫生间呕吐,遭到大家嘲笑。他还记得那种笑。跟兄弟们一样,三四次之后,邵文安也体会到海洛因的美妙。

毛向阳不记得自己给过多少人第一口。每个卖小包的都有发展下线的需要,必须固定一些客户——没有比上瘾更牢固的了。他很清楚,他不过是一株大树顶端极细的一根枝杈,依附于比他粗些的枝条,上线的上线是更粗的枝干,再往下追,他说不清,但又依稀明白是什么。总之,他跌进一张大网,成为一细条纤维,成为相互牵连纠结的一部分。而这张网,毫不客气地将落在上面的每一只小飞虫牢牢粘住。

◎ ◎ ◎

1998年春节刚过,毛向阳在贩毒交易时被逮住,第二次被送往乌木庄戒毒所。

毛向阳的父亲当时是A市直属机关党工委副书记,是有头有脸的人,但儿子吸毒令他见人矮了三分。思前想后,他觉得只有送儿子上山(劳教),才有可能戒断――不过,老两口现在都转而相信“毒瘾是戒不掉的”,“一朝吸毒,终身戒毒”――他主动打了个报告给公安局,还托了熟人。1998年4月10日,毛向阳进了劳教所。

“哪里晓得劳教所是个大染缸!在里面也能买到毒品,跟吃毒品的人打架,血混在一起,就那样感染了。”王阿婆对我说。一开始她并不知道,毛向阳在戒毒所里偷偷吸毒。

所有我访问过的从“山上”下来的人,在这一点上说法一致:“本地男性艾滋病感染者,百分之八十都是在沙坪劳教所里染上的。”沙坪劳教所离彝胞聚居区很近,劳教人员在野外开放式作业,常有贩毒的彝人隔着一条沟渠招呼:“要不要(毒品)啊?”劳教人员私藏一点零用钱也不是难事,于是成交。当地疾控中心证实了这一事实,但也告诉我,警方后来发现情况很糟糕,于是整个劳教所迁往沙湾,改为全封闭。


当时在劳教所里,针管是稀缺物品,偷吸者共用针管非常普遍。HIV感染者刘建设告诉我,他所在的劳教六中队二百来号人,只有2根针管。“中队里凡是我认得的当时在吸毒的,现在十个里有八个染上了艾滋病。我寝室一共12个人,8个人偷吸,8个人全都染上了。”刘建设现在CD4是192,是S区仅高于毛向阳的感染者,也开始发病了。

他们对身体的糟蹋程度是正常人不大能够想象的:针头用到钝了,在地上磨磨尖,继续扎进血管;有时被凝血堵住了,就用牙签通一通;即使有“要用开水烫一下”的常识,在当时的条件下也顾不上了。HIV这个直径100纳米的病毒,犹如搭上一列快车,从一个人的血管,游到另一个人的。

但毛向阳并没有跟人合用过针管。因为有书法特长,劳教所的标牌、黑板报他全包了,好些是宣传毒品危害的,譬如“吸毒可耻,戒毒光荣”,“毒海无边,回头是岸”。写多了,所长也给他一些特别的方便,让他由警员陪着外出购买毛笔纸墨或油彩,趁警员不注意,他就能偷偷买回针具,单独使用。他告诉我,劳教所上上下下都觉得他是个聪明人,是个人才,说这样的人“建所16年才出一个”;期满解教的时候,管教曾经想留他充当管理吸毒者的人。他这么说的时候,露出了他尚存的虚荣心,或者荣誉心。

“那你是怎么感染上的?”我问他。

“到劳教所第一天晚上,我就挨着一个西昌来的睡。他身上好多地方烂了,还流脓,我当时也没在意。夜里有蚊子,身上常常抓破,我想大概是挨得太近,他那些体液进了我的伤口。”他说得有板有眼,却不难发现一些小小的漏洞,毛向阳是4月10日进去的,春寒料峭,找只蚊子并不容易。身上抓破是可能的,传染也多半是通过小伤口,但也许不是因为蚊子而是吸毒后的那种舒服的痒。后来证实,进去的当天晚上,西昌那人便请他烫吸。

◎ ◎ 

那是1994-1999年,劳教所里绝大多数人对HIV这个病毒、艾滋病及其传播途径一无所知。而在那个时段,全世界都在“认真”应对艾滋病,中国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1994年12月27日,中国卫生部疾病控制司报告:在中国70%的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是共用针具进行静脉注射毒品的人。

1995年1月,艾滋病成为美国25至44岁人口的头号杀手。这一年,东欧发现艾滋病在毒品使用者中爆发。

1995年4月25日,当时的云南省昆明市市长公开谈论艾滋病“主要是外国人的问题。我们将在飞机场进行最严格的检查。”但云南省常务副省长却表示“艾滋病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我们将采取一系列的措施防止这种疾病的扩散。”

1995年11月29日,中央电视台播放了第一个关于艾滋病的纪录片系列,它包括对妓女和普通中国艾滋病感染者的采访,这显然是为了配合即将到来的12月1日。世界艾滋病日当天公布了一些数字:在中国,有2,594名中国人感染/携带艾滋病病毒,其中80人正处于发病期,而50人已经死亡。

1996年,治疗艾滋病的“鸡尾酒疗法”投入使用。艾滋病病毒研究者何大一博士当选为《时代》杂志的年度风云人物。到1997年2月,自艾滋病开始在美国流行以来,美国全国范围内艾滋病死亡人数第一次呈现大幅度下降(19%)。

1997年4月7日,在世界卫生日的纪念会上,当时的中国卫生部长陈敏章说“艾滋病现在正在中国流行”。而半年前,他告诉参加全国艾滋病防治工作会议的成员说:“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1998年11月6日,中国卫生部公布已有11,170人被证实感染了艾滋病病毒,其中338人已发展成为艾滋病,184人已经死亡。

就在毛向阳开始在劳教所里写毛笔字的那一年(1998年),在南非,激进人士古古•戴米尼(Gugu Diamini)在电视上承认自己是艾滋病病毒携带者之后,被邻居打死。

2000年秋,《纽约时报》首次发表文章介绍河南退休妇产科医生高耀洁;联合国安理会首次讨论艾滋病问题。

◎ ◎ 

事实上,海洛因从流入A市到被公众认识也经历了挺长一段时间,遑论艾滋病。1995年之前,A市茶馆里常有老头问那些将针管毒品摊在桌上的年轻人:“你们这是在做啥?”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身体不舒服,自己打针。”老头们将信将疑地走了。那时候,大部分基层警察和医生也不知道海洛因是什么,而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在90年代末知道艾滋病的。

1999年10月30日,因为表现较好,毛向阳被减刑344天,提前释放。2000年,毛向阳在S区疾控中心抽血化验,初检HIV阳性,复查也是阳性,确认感染了艾滋病毒。

“刚回来大家都不晓得,一年以后才发现。他现在一说起这事就冒火,怪爸爸送他上山,他说不然哪会得这个病!”王阿婆因此觉得亏欠了儿子,但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父亲放弃他了,哥哥和姐姐忙于自己的生意,也怕传给下一代,所以基本断了来往,只有母亲还在。

“就我一个人惦记他。我不怕(被传染),他拿过一些资料给我看,医生也给过,我就知道一般不会传染。他现在没有工作,一个人租房子住,女朋友过去看他,他也不肯跟人家好了。他说我不去害人家,一辈子就这样算了吧。”王阿婆说。

“他平时不开腔的,不愿意麻烦医生,也不愿意给我们增加负担,实在不行了才跟我讲。去年住进医院才给我们打电话,一上午就一千多块。我们承受不起,只能转院。他发烧就到门诊上输液,几天也将近一千元。他输液的针头也不好找(因血管硬化),到处想办法。”母亲又开始垂泪。这些年里,她多么希望听到儿子的声音,但每次接到他的电话都紧张,谁知道又出什么事了呢?

这个忧虑过度的老妇人自觉地压着喉咙哭泣,溢出的眼泪爬满面颊,渗进皮肤的皱褶里,然后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腿上。她的方言,听起来很吃力。我惟一能做的是静静听她讲,同时递上足够的纸巾。

周围很多人并不知道毛向阳是个艾滋病人,但都知道他吸过毒,单这一份歧视已经足够他受用一生。相比之下,更让王阿婆觉心焦的是医疗费,这些人没有工作,没有医疗保险,而医院如今的收费是如此昂贵,这位母亲希望政府能为这些病人减免一些医疗费用,并像在大城市那样指定医院为艾滋病人治疗,以免他们吃闭门羹――据我在A市的所见所闻,因为这些吸毒者多半是“社会上的人”,医生多半也不敢拒绝;一旦病情稍微缓解,这些病人就像江湖侠客一般迅速消失。

“他跟我说过好几遍‘到最后没得办法就自己解决’,他做得出来的。”

2003年,毛向阳割过一次腕,他不想再受那些遍布胸口的皮疹和流脓疱疹的折磨,还有那些暗器一样的毒刺――陈医生找来一个偏方,让蜜蜂在流脓的地方蛰下毒刺,据说能以毒攻毒,可让一群蜜蜂蜇的滋味真不好受,而情况似乎并没有什么好转。有天夜里,他用刀片切开了手腕,鲜血流了一地。正好有个朋友转到他那里发现了,赶紧送医院,然后给他父母打了电话。

王阿婆老来得了心脏病。“她原来没这病的,让我给气出来的。”毛向阳说。现在,她那颗心跟儿子胳膊腿上的静脉一样脆弱,经不起拨弄。

王阿婆一路小跑到医院,看见医生正在为儿子止血、缝合。儿子的脸是青灰色的,像糊了层纸。口袋里有一封给父母的信,是遗书的写法,最后说声对不起父母,对这个家没有贡献。那一次,毛向阳的父亲也是真着急了,他比老伴稍迟一点赶到医院。

送儿子回家的路上,王阿婆哭成个泪婆婆。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是人世间一大悲痛,何况还如此不体面。

“前世作孽啊。”她一遍一遍念叨。父亲则是一声不吭。

毛向阳歪在后座上,望见车窗外的天幕上有星星在闪。他拿眼慢悠悠划了两下,没有找到月亮。


注1 一种镇静安眠药,俗称迷魂药、蒙汗药。2005年3月1日起国家食品药品监管局将三唑仑由第二类精神药品升为第一类精神药品,纳入国家定点经营渠道:三唑仑制剂生产企业将三唑仑制剂销售给药品监管部门指定的批发企业,再销售给其他定点批发企业和医疗机构,药店一律不得零售。

注2 又称盐酸哌替啶,是根据吗啡的化学结构衍生出来的一种人工合成麻醉药品。为白色结晶性粉末,无臭或几乎无臭。主要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对心血管、平滑肌亦有一定影响,其作用与吗啡基相同,为常用镇痛药之一。1987年11月颁布的《麻醉药品管理办法》,将杜冷丁列入其中进行严格管理。杜冷丁连续使用可成瘾,一旦停药后则会产生相似于吗啡戒断后的戒断综合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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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6 08: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爱做梦的收藏家 |《祭毒》连载04 

2015-08-15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图 |关斌斌

毛向阳的住处在A市一个病虫害防治研究所里。他租的房子在三楼,房租每年4200元。推开房门,一个跃层式设计连带一个黑色铸铁雕花楼梯让人眼睛一亮。下层是客厅连同厨房,上层是卧室,一张床理得干干净净。

一只花盆大小的青花瓷香炉供在进门处。毛向阳说这香炉是隋朝的,因为炉身上的龙是龙头蛇尾(我恰好拍了照片,过后拿着照片向专家请教。专家说,这只香炉很可能是清晚期的青花瓷,图案也不是龙首蛇尾,而是当时民窑中最常见的龙形,称为火珠双龙)。


△毛向阳笔记

进门处还有一幅揉进了隶书风格的汉简书法,蓝底金字,“酒至酣时诗亦醉,花当明处鸟还香”。毛向阳说,这是父亲的手迹,他曾是上一届A市书法协会会长,峨嵋山上无良寺的碑文和斋香堂的金匾都是父亲题写的。

“要说我有过理想的话,就是当一个收藏家!”毛向阳少年时认真集过邮,据他说,有过两套价值不菲的大龙票,还有过《列宁在1918》、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他至少报得出名字――不过现在,这些邮票理所当然都不见了。他于是抱怨身边的吸毒朋友太杂,来来往往穿梭不停,要是不顺点东西走,这些人都不配做他的朋友。就在4月20号,他又丢了一件心爱之物,一件殷商时期的“八代玉香炉”。他稍后埋头在我笔记本上画了足有半个小时,除了细细描述这件“八代玉香炉”的色泽、造型外,还画了一只碗、一把酒壶和一支瓷瓶,都标明“汉代”或“宋代”。他的钢笔字写得有筋骨,很有几分颜体书法的气韵。至于收藏家这一件又一件的宝贝,我也不忍心去考证了。

毛向阳说,正是因为这件丢失的“无价之宝”,他才打起了胖妹的主意,想追回这件宝贝。他说有人向他打过包票:“只要四五千,帮你捞出游建忠。”他一转身向胖妹索价1万元,还特意加上了自己的劳务费――50元。但这1万元怎么花的,他支支吾吾说不清。陈医生告诉我,多半拆东补西,又填了海洛因的债。

香炉里香灰已满,玫红色的香没有燃尽就熄灭了,长长短短插得像一片小树林。香炉前一字排开几样供品,一瓶红星牌二锅头,几包小点心,苹果是新鲜的,葡萄和桂圆交叉摆着,摆得好看。青花小酒盅用来盛白酒,大约三天挥发干净。旁边有包纸餐巾,最上面一张抽出了半截,酒后还有一壶茶伺候着。

“所有因为吸毒死了的兄弟姐妹们,我都祭奉他们。”毛向阳朗声道。这些朋友当中,有些虽是感染了艾滋病,但还没来得及死于免疫力低下引发的机会性感染,就被过量注射夺走了性命。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每天都有2-3次机会。

毛向阳每天回这个家的步履是不同的。有时候,走到一楼就像得了软骨病,没有一点力气,走到二楼眼前发黑,得让人背他上三楼。但精神状态好的时候,他能一口气跑上来。全视心境而定。有天小皮蛋背他上楼,他在朋友耳旁说,“我是快要死了。我死了,你给我买个花圈。”小皮蛋立刻回他:“追悼会上估计也就一个花圈。”二人笑起来。

茶几上有两支没用过的针管,一张烫出好几处黑斑的锡箔纸。下层有十几个药瓶,其中有深海鱼油和卵磷脂,是陈医生买给他的。艾滋病人抵抗力差,需要加强营养。

毛向阳并不忌讳让我看到这些。他上到二楼卧室,很快又下来,一粒黄豆大小、用塑料薄膜包裹的海洛因被扔在茶几上那本红色精装本的《中国印学年鉴》上。他口吸了海洛因,过后又有点不好意思:“我其实已经不常吸了,看看就满足了。”

他还告诉我几种藏毒的方法,一般都能逃脱警察的搜捕,除非遇到缉毒犬。譬如藏在用避孕套之类包裹的薄膜里,塞进肛门,留一根极细的线,以便过后能扯出来。

茶几上那本红色的《中国印学年鉴》里收录了毛向阳的名字,他是A市紫光印社36位社员之一,他在自己的名字旁边用黑色水笔划了一道细线。1991年,他的篆刻作品参加了《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七十周年暨A市第二届书法展》。1989年,他的书法作品在A市工人文化宫展出,那个展览叫“A市职工自学成才书画展”。1992年C省书法新人新作展收录了23件作品,他也是其一。哦,这个上了报纸、在广场上用针管和自己带病毒的血试图敲诈的男人曾是一名小城职工,还曾经自学成才。

他将每一件获奖证书收得很好,书页角上的折叠部分都呈直角三角形。他甚至保留了各种单据。他答应从父母家取出一些从小学一直记到几年前的日记给我,一拖再拖,终于没有寄来。

他已经十多年没摸过篆刻刀了,没心思。他相信得了父亲的遗传,虽然它几乎是悲剧的开端――如果不是学会了篆刻,他不会被表哥拉去刻假章;如果不是表哥拿着盖了假章的提货单被抓而他受牵连被判了缓刑,他不会失去工作;如果他有正当工作,就不会跟社会上那一群吸毒朋友朝夕相处,情同手足,一起在海洛因里寻找安慰;如果不吸毒,他不会被父亲亲手“送上山”劳教;如果不“上山”,他就不会染上艾滋病――在他心里,这十多年就像钻进了一个连环套,环环相扣,最后缠成许多死结,怎么都解不开。

吸毒后的毛向阳跟父亲的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很僵。

“他的生日是10月10号台湾‘双十节’,我是10月1号大陆‘国庆节’,你看,我们肯定是相冲的。”两代人的差距还远不止于此,两代人互相看不明白。退休以后,父亲喜欢去钓鱼,虽然他从不吃鱼。父亲总穿一双军用胶鞋出门,毛向阳的朋友看到就说,“你爸真像个农民。”年迈的父亲因吸毒的儿子蒙羞,他自始自终没有看懂下一代的这类生活方式,他需要在河边默默待着,陪伴他的,只有那些无处倾诉的苦闷。

亲人这个词是日见悲凉了,人世间的一切情感都有最后的底线。只有母亲流着眼泪还在关心他,一趟趟往疾控中心跑,往医院跑,往他不停在搬的家里跑,他却回报她以心脏病。如果母亲让他给气死了,父亲说,一定随老伴一道去。“你看,我的一条命,系着三条命。”

得了艾滋病、尤其在他割腕以后,父子俩的关系有所缓和。有时他回家,临走说声“走了”,父亲会“嗡”一声。

最近母亲不让他回家,因为他骨瘦如柴、两腮凹陷,分明在跟周围人交待“瞧,我还在吸毒”,邻居们要议论的。但母亲每周总会打一个电话给他,问长问短。

在某个通话的瞬间,他会突然一阵恍惚,好像中间这十二年消散了,母亲还是那个无条件宠他的母亲,他还是那个他。童年那只飞在家附近广场上空的蜻蜓风筝是碧蓝中的一点翠绿,而拽着风筝线的他,是地面上一点红,脖子上红领巾的红。

“艾滋病人比癌症病人痛苦多了。”毛向阳坐在沙发上,小声抱怨。

2003年,他的腿和手臂开始溃烂,再接着就是口腔里的白色念珠菌感染。

“腿上生疮,5个洞,每天换药就是50元,都是靠我们。退休工资500块,我的钱全部拿给他也不够。然后是胳膊上长疮,舌头烂。陈医生是真的关心他,找人用蜂疗法,以毒攻毒,好痛哦。”王阿婆说。她只能像小学教师那样劝导儿子,活下去,去创造奇迹!虽然奇迹从没降临过。

那天中午起床,毛向阳照例恹恹的,周身软绵绵。趿着拖鞋来到镜子跟前,他觉得自己的长相越来越模糊,难以辨认。照相簿里那个健康、生涩、不知所措的少年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跟同学在一起,英气勃发;那个人搂着女孩子,稚气,甜蜜。

小珊终于知道了他的秘密。

有天夜里小珊迷迷登登爬起来上厕所,看见他在注射,立刻醒了八九分,扑过来抢针管,他不肯放,小珊便要抓过来往自己身上扎,一面低喊:“要打(针)大家一起打!”他忽然血往上涌,重重一巴掌落在她脸上,恶狠狠说:“你要敢沾这个,我打死你!”小珊披头散发,脸上全是眼泪。她哀伤地望着他,又陌生又遥远。那个夜里,有些东西就这样碎了。

小珊再也没有来过。有天买药回来,毛向阳发现她的衣服都不见了,电视机也不见了,那是台刚买没几天的大彩电。他没有钱,没有工作,甚至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他对自己说:“你是不配有女人的,由她去吧。”

有一天,他在大街上看到小珊,跟一个男人走在一起,穿一套白色带毛领的套装,真好看啊。他感觉自己在高声叫她的名字,听到的却是从喉咙里憋出来的声音,又涩又哑。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还在途中,身体已被那男人拉走了,片刻消失在人群中。

8年初恋,到头来就是这样一个空。自从有了海洛因,他眼看着这世界上的好东西一样一样离开他:钱、健康、女人,最后空得干干净净,空得缥缈凄凉,跟打昏后意识与知觉的剥开分离一样。他不想再自寻烦恼,他要忘掉,他注射的量越来越大,从每天2-3次到4-5次,最多一天,他打了7针。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要昏过去,昏过去就可以进入疲软、轻松、虚幻和短暂的失忆,那是种没有了痛或快乐的境界啊,正常的有板有眼的日子里哪里去找?可是从昏睡中苏醒过来,他为什么又会觉得绝望?一个钟头前白茫茫的世界变成灰的,又变成褚色,最后坠入沉沉漆黑。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比活人多了一口气,是一具会悲伤的尸体。

▼▼▼

拿起牙刷,挤牙膏,张嘴,开始刷。天哪,这是什么东西?毛向阳看到了自己的舌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什么!舌头上布满厚厚一层白色碎膜,像鱼鳞一样。他张大了嘴,口腔内壁也有,恐怖极了。他拼命用手指刮,用小勺子刮,刮下来厚厚一层白膜。第二天,也是厚厚一层。第三天,第四天,愈发严重了。

他去了医院,医生看他一眼,给他开了制霉素片,关照忌食任何会发的食物,像香菜、花生、海鲜、发酵的面包、酸奶油、脱脂乳、啤酒,等等。他按时吃药,可是效果不大。有一阵子,情况糟糕透顶:舌头开裂、流血,咽不下东西,只能吃流质和软食。

白色念珠菌是霉菌的一种,是一种条件致病真菌,平时存在于正常人的皮肤、口腔、上呼吸道、肠道或女性阴道粘膜上。当人体抵抗力降低或机体菌群失调时,白色念珠菌就变为致病菌,可以导致感染。人体在某些状况下容易造成或加重这种霉菌的感染,如服用抗生素、避孕药、可的松、糖尿病蜜剂或者营养不良、慢性便秘、腹泻以及生理、心理上遭遇压力的时候。

感染分为皮肤念珠菌病和粘膜念珠菌病,毛向阳患的是后者,民间也叫鹅口疮――口腔粘膜、舌及咽喉、齿龈或唇粘膜上长出乳白色薄膜,易剥离,露出鲜红湿润的基底。

毛向阳认识一个模样俊俏的女孩,以兄妹相称。女孩子活泼好动,曾经一个人跑到西藏,拍了好些高原上湛蓝湛蓝的天空和大朵大朵的白云,这些照片现在躺在他的影集里。这女孩跟男友做爱时,男友用手挠了脚再来爱抚她,她因此下体感染了白色念珠菌,治了15年,直到去年才断根。女孩告诉他,现在市面上的药物只能治愈下身的白色念珠菌,却不能对付口腔。

毛向阳又请教另一个女孩。她以前在沿海城市“捞”过,现在也进入艾滋病发病期,口腔也有白色念珠菌。她的情况更严重,舌头两侧已似炭黑一般,说话都很困难,“呜呜呜呜”,像小动物在哀鸣。但这姑娘根本不敢面对,她骗自己,也骗别人,认定是口腔溃疡。毛向阳无法从她那里得到任何治疗经验。

看医书、上网检索、寻找偏方,后来灵机一动把制霉素片磨成粉,睡前敷在嘴里,第二天便好一点。霉菌繁殖似乎也跟心情有关,自从2005年春节上了趟峨嵋山,得了方丈的指点,他的心陡然开阔。人一精神,那个令人恶心的白色东西就没再来过。相比之下,胳膊和腿上生出的疱疹溃烂、流脓要好看一些,它们现在在麻杆般细的胳膊和小腿上结成一个个铜钱般大小的焦黑疤痕。

发烧、关节疼、肌肉痛、呕吐、腹泻、夜间盗汗、淋巴腺肿大是纵横交错的折磨,他想,不知哪一天,恶性肿瘤就会长进他的眼睛、肺部、神经系统或者别的什么脏器。到那一天,就是死神在招呼他了。

朋友们开始烦他,关于他的脑子进水的笑话在慢慢传播:自打去了趟峨嵋山,他整天神神叨叨,不停地讲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诡异事情,也对自然界的诡异现象产生兴趣,譬如为什么飞机船只会在百慕大三角区神秘失踪?“那是因为在百慕大三角的海床底下藏有大量的甲烷结晶,海床变暖或者海底有地震时,这些结晶就会被震翻,迅速释放沼气。好多好多沼气泡沫可以使附近海水的密度降低,失去原来的浮力,如果这时候刚好有飞机轮船经过,你想,浮力不够,当然像石头一样被吸到海里去了!”他像说书人一样抑扬顿挫、眉飞色舞。

“这是谁告诉你的?”我问。

“我晚上睡不着,自己琢磨出来的!”他有点得意。

后来我上网查到,这个观点的提出者是美国密西西比州大学物理学家布鲁斯·迪那多。

毛向阳每隔三五天就去洗一次硫磺澡,据说有排毒功效。有一次他在水龙头下,眼睁睁看着自己脚下流出绿色的水,他赶紧叫同去的人来看,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原来,我的身体里真是有毒啊。”那次洗澡后,整整三天,毛向阳神清气爽,后来常常去洗,每次10元。

他从洗澡时提的马夹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缎面的小包(去澡堂也不离身),说是峨嵋山上的第二号人物某某法师赐给他的一个符,上面有一个梵文,没有人认得,但他从字形上完全参悟了,当然,“不可说”,这是天机。

“过完年以后,我什么都信,但不迷信。我在参悟佛心。你知道吗,人的大脑90%的部分还没有开发,我脑子里那块还没有开发的部分好像被一层薄膜裹着,我感觉它们就要爆了!我能感觉到!我要战胜病毒,把它们从我的身体里赶走,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毛向阳一挥手,很有力。

又一天,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觉得自己正在康复中,因为他能感觉那些艾滋病病毒在成片成片地死亡,“我估计这次检查会有惊喜,也许病毒都消失了也不一定。”

无论什么话题,毛向阳总能拐到这些神秘主题上,除了他的好兄弟阿斌还耐烦听,其余的人总是面无表情急于走开。他其实并不想骗别人,主要是骗自己。他的逻辑大约是:既然超自然的神力无处不在,他就有可能拥有战胜病毒的神力。

一个无所归依的人,一个处在深度死亡恐惧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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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6 08: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警督陈Sir叹口气 |《祭毒》连载05 

2015-08-18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图 |关斌斌

小灵通唱歌了,有人来要货。毛向阳的小灵通24小时开机。

“跟你讲了我现在没空没空,对,有事情……明天,明天你来吧。”他仰着头,微闭了眼,嘴张得老大说方言,每个词都带着长长的拖音,满脸的不耐烦似乎带给他小小的虚荣心的满足。

“抱歉,耽误你生意。”我说。

“不存在不存在。”他把当地方言用普通话说出来,并称它们为“椒盐普通话”。

2006年三四月份的时候,毛向阳有时一天进账1万元(后来又说是6000元),有时可能分文不进,总之手头还算宽裕。每天抽烟一包半,是那种5、6元一包的。他手腕上戴一只金表,室内有电视机、冰箱、一些比较像样的家具。电视柜和窗台上放着几盆绿色植物,他想起来会给它们浇水。室内某个角落里还藏着一些他自以为价值连城的古董。

电视里那些冒牌专家成堆的鉴赏古玩的节目他总是一期不落地看,然后做些彩色的发财梦。“等我哪天发了财,先要扔了这小灵通,再不做这烦心生意了!”

像A市八成左右的贩毒者一样,毛向阳也是公安的线人,但他声称自己从来不出卖上家――他给警察钱。

“一年前我被抓,警车经过加州宾馆附近的建设银行,辑毒警问我银行卡在不在身上,我说在。他说,你去取4000元。我是懂的,就取了4000块给他。这事就算没了。”据身边一个朋友说,他手上有一张借条,是某警察向他“借款”五千元后留下的,然而,这朋友在穷得叮当响的日子里也没有敢去讨回这笔钱。

2006年初,S区公安分局的一名辑毒警被开除,原因是他向零星贩毒者“借钱”,其中一个被借钱的毒贩跟A市公安局禁毒支队的某人关系很好,告发了他。毛向阳清楚得很,这种扳倒警察的事需要量力而行,有多大的底牌,才敢叫什么样的牌。

“现在S区分局的辑毒队长看见我就像见了鬼,躲着走,因为他也吃过我的钱。我如果被抓进戒毒所,他会帮我说话,‘这个娃儿不讨厌,不偷不抢’。”毛向阳又有点得意起来,好像小股民买对了一只股票。

在毛向阳的经历里,警察中心地善良,真正想挽救、帮助他们的人也是有的,只是很少。毛向阳比较服帖乌木庄戒毒所的一级警督陈祥才。

“我们所有进去过(乌木庄戒毒所)的人都信任他,叫他‘老人家’。他是标准的社会警察,社会上的那些套路他都懂,他也很懂得怎样让我们这些人消解对社会的怨气。戒毒所里吃得很差,我有个朋友是开卤鸭店的,一袋一袋的熟菜本来是送不进来的,都是‘老人家’替我偷偷提进来。他也帮别人提,交给我们的时候关照一声,找个没人的地方吃,他就没事人一样走开了。还有,戒毒所里规定我们每个星期三才能打电话,有的人有急事,他就把自己的手机借给他们,如果被所长看到,他就说,是别人打进来的,犯人只是接电话,并没有向外打。”

在毛向阳看来,陈警督的“擦边球”打得特别好,让人抓不住把柄,大原则基本不触及,小犯规天天有,所长政委也拿他没办法。但他的威望在乌木庄戒毒是无可争议的,有时候犯人打群架或者出现别的警官对付不了的情况,只要他一出现,大家都安静下来。他对犯人好到大家都觉得欠他的情。

10月3号,我第二次去了乌木庄戒毒所,总算见到了瘦瘦的陈警督。他坐在底楼抽烟,眉头总是皱着,一辆警车停在他身后,高大的拉布拉多犬皮皮趴在他脚边。一个年轻警察洗好饭盆出来往地上泼了盆中水,用方言冲着皮皮嚷:“你妈在叫你,叫~你~打~牌。”刚才是有个女警叫了声“皮皮,过来”。皮皮一脸正色,不理他。

陈警督是转业军人,59岁,A市人。当了18年空军,1987年转业回A市一直搞治安,2000年调到戒毒所工作,2003年起专门管理感染了艾滋病的吸毒强戒人员。在这个加上所长政委一共15个警力的戒毒所里,他每周值班三次。在他值班的日子里,整座大楼里很安静,用他的话说,叫“清丝雅静”。

“你为什么对他们那么好?”我问陈警督。

“没办法啊。吸毒感染艾滋病的,光在我们这儿挂了号的就有四五十个人,又偷又抢,什么都来,危害实在太大了。2003年的时候,好多群众到市委、市政府、公安局去告状,就把他们全送到戒毒所来了。当时在戒毒所在牛华(地名,出麻辣烫的地方),叫我管,将近30个人,全是艾滋病。当时又没有经验,哪里知道他们那么难管!哪里知道就该给他们待在一间空屋子里头!屋里头不是有电灯、电扇吗,我操,一会儿这个要上吊,那个把灯泡拿下来捏在手里吓唬人,还有一个把电扇拆了、叶片摆地上磨好了就要当武器……都乱了套了!我就跟他们讲,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怕,他妈的我五十多岁的人还怕你们不成?生都能把你们生出来!其实心里也是虚的。后来我进了他们的屋子,把东西(灯泡、电扇叶片)一样样拿出来……在牛华的时候,没有一天晚上能睡好觉的,上半夜有人吞刀片,下半夜就有人吞打火机,吊在梁上我抱下来的就有十几个……不能死啊,死了检察院要找我们要人……唉哟,真是烦人哦。”

2003年3月10日,戒毒所从牛华搬到乌木庄,30多个艾滋病感染者上了同一辆车,押解的只有陈警官与一位杨姓副所长,防暴大队和警犬相隔一段距离跟着。

“搬上来以后我对他们慢慢有了了解,每个人家里的情况都清楚了。我也知道他们的家里人是不管他们了,怎么讲呢,总是有些同情吧,得了这个病……过端午节不是要吃粽子咸鸭蛋么?我自己掏钱买来,跟他们说‘每人一样两个’。新鲜水果像枇杷什么的上市,我也买给他们吃。我跟他们讲,你们不要闹,闹了也没用,想想看,在A市你们害了多少人?卖菜的,踏三轮车的,卖香烟的,多少人看见你们就跑?我跟他们说这些,是因为他们总有一天又要放出去的……他们出去了在街上碰到都会叫我一声。A市的艾滋病感染者好像都有我的手机号,我这个手机号从来没变过,他们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再进来,我一般都让先给解开,他们也不乱动,跟我招呼‘你好你好’,我就说,‘你怎么又来了!’”

“听说你借手机给他们往家打电话。”

“那是在牛华,全是用我的电话给家里打电话,叫他们来看一下。我自己也打,给他们家里人做工作,让他们来看一下。这是第一批,上来(到乌木桩)以后,哗,又来第二批,只要开口,我都替他们打电话、做工作,像荣东荣勇的爸跟我两个就很好,总说我两个儿子都得了病,照顾一点。我在所里跟所长、政委还有别的警官都讲过,他们得的这个病,好多都是在劳教所你扎一针我扎一针染上的,能放宽就宽松一点,但犯了原则绝对不行。”


“他们要是攻击人怎么办?”

“常有的事。有天又听见叫我,‘陈警官陈警官,又打起来啦。’我跑去一看,我操,(关艾滋病感染者的)屋子里地上、墙壁上全是血。我就开门进去,把他们分开,他们保证说,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不打了。”

“一般人见到艾滋病感染者的血都会害怕的,你不怕么?”

“怕什么,就那么几种传染途径,我手上脸上又没伤口我怕什么!我后来让他们互相管理,譬如感染者关在一楼,我就让二楼的人跟他们互管;二楼的跟我讲,陈警官,一楼要是闹事,我们帮你收拾。”

“有个叫戴二娃的你认识吗?”

“哦,这个娃儿太有名了。他个子有1米8,好像是什么组织的头儿。还在牛华的时候,有一次他向警官借烟头点烟,就有本事把棉絮点着了,火势不小。那次我火了,就用消防龙头浇他,我说,再闹,我要收拾你了。从牛华搬到上面来,他就一直蛮好。他姐姐还不知妹妹放个存折在我这里,每个月给他300块,让我帮他改善伙食。他们营养不够,只要可能,都想办法帮他们补一点……我平时跟他们摆摆龙门阵,开开玩笑,但也警告他们,我这个人狠起来也是要人好看的,反正他们最后都服帖的。也有难弄的,像那个荣东,‘艾滋病’里最坏的就是他,什么都干,动不动就拿刀子出来。他上次刚进来那天,我跟他讲,你别闹,他嘴上答应的。我下班前还去看了他,我说我下班了,你别闹。我还没到家,手机就响了,再跑回来一看,他用吃饭的勺子把身上弄破,血甩得到处都是。还有一个小子,他爸爸是医院看大门的,只要医院一发工资,他就去敲诈,医生见了他就跑。我那天骂他,我说你小子他妈的太不上路了,老人小孩的钱你也骗!这些人的脑子都跟别人不一样,他就觉得我是艾滋病我怕谁。”

“你在他们身上有没有发现一点善良或者说还有点人性的东西?”

“唉,怎么说呢,基本上没有。这么多年下来,我没有感觉到他们有什么同情心,为了一包海洛因的钱,什么话都说得,什么事都做得。”

“你的亲戚朋友当中有没有吸毒的?”

“我有哇,我小舅子吸毒,1997年开始的。我说我管这么几百号人,我自己屋头(家里)都管不好。不过他现在喝美沙酮,我又给他找了个保安的工作,每个月可以有几百块钱,现在可以了,过年过节到我家里来,只要问我要白酒喝,我就知道还行,吸毒的人最怕喝酒。他关在这里的时候,跟我也是一句实话没有,海洛因真是把人整个都弄走样了。”

“强戒没有用?”

“没用。这6年多来,多少人对着我起誓赌咒,说陈警官,这回我是真戒了,我出去一定不沾了。我心里给他算日子,过多久会再进来,果然都让我算准。出去以后,A市就这么大,窝点又多,圈子还是那个圈子,你叫我我叫你,有什么办法?”

“6年里,就没有一个戒断的?”

“在我看是没有。只不过有些人在外面坚持的时间长一点,几年没进来是有的。以前说做脑部手术能戒断,我们A市做了6个,6个都回来过了。我开始也不信,跟我舅子说,你他妈就当戒烟嘛。后来发现,确实是难,我那样管他都不行……怎么管?第一就断了他的经济来源。可我那丈母娘实在溺爱这儿子,偷偷塞钱给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已经这样了,不能看着他受那犯瘾的苦……唉,你去看好了,那些吸毒的人背后多半有这样一个娘。”

“那怎么办呢?就这样由他们去了?”

“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做别的工作都能看到希望,比方你抓了个小偷,管他教育他,他是有可能不再偷东西的,但吸毒这个,确实是难。我觉得领导要重视,要想别的办法,每次一严打就送到我们这里来,一点没用。照我看,就是要有一个专门的地方,供他们吃,让他们自食其力,行动也有一定自由,但不放到社会上去危害别人,跟戒毒所不是一回事。我可以公开地说,光靠戒毒所劳教所是戒不了的。”

“那你的意思是,国家要拿出一笔钱来,专门为他们辟一个小社区,给他们就业的机会,养着他们?”

“不拿钱怎么弄?现在吸毒的越来越多,染上艾滋病的越来越多,这样下去对社会很危险,对警力也是个负担。报上登的,武汉有个戒毒所,2003年收了一个艾滋病,哇,七个警力,投了70万元。”

“那这些人值不值得救呢?”

“要按我的性子,上来两次以上的,统统枪毙。放到社会上,实在是太坏了,而且现在是越来越多!你今天来,我们这里关了300多人,早就超了;满员是220人,最多关过500人!一到‘严打’、‘6.26’,人就哗哗地进来。反正两条线,我们这里满2次,就送劳教所,劳教放出来好几天,又到我们这里报到,总归倒过去倒过来。开始劳教场所不收艾滋病感染者,经过协调现在总算是收了(但不收处于发病期的艾滋病人)。但问题又来了,他们上了山不劳动,好吃好喝,说是劳教,实在是去疗养……总之问题一大堆。”

“进来以后还能维持美沙酮替代治疗吗?”

“刚进来有。有些毒瘾已经很大的,你不给他美沙酮,他没有办法生理脱毒,但一般一周以后基本没事了。”

陈医生曾经告诉我,在戒毒所,维持美沙酮替代治疗,现在还没这个条件。

天色渐渐暗下来,四层楼的宿舍里灯火通明而且会彻夜长明(晚上从不熄灯,以防意外),整个戒毒所上空回荡着一支昂扬的歌,昂扬得莫名其妙。沉默里,陈警官那支烟随着他的呼吸一亮一灭。忽然,他望着大楼叹了口气:“改好了,多好,这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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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6 08: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丛林法则下的“兄弟” |《祭毒》连载06 

2015-08-20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图 |关斌斌


如果不是2005年过量注射致死,戴强林今年(2006年——编者注)应该38岁。

曾经,A市人听说“戴二娃”这个名字都会打个冷战。他人高马大,性情暴戾,心狠手辣,称霸一方。他走到哪里,强取豪夺,坑蒙拐骗,吃喝都不花钱。

因为长期注射大动脉,戴强林的血管脆得像纸。有一次几个朋友一起出去吃饭,刚坐下,他突然咕哝一句“来了来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血,顺着腿脚流到地上,洇红一片。邻桌有个不认识他的食客开玩笑说:“嚯,这大男人也来大姨妈啊。”戴强林扭头循声就是一拳。“啊”字尾音还在,那人已经不见,等到满脸是血爬起来,吐出一口碎牙。

除了陈警官提及的火烧棉絮,戴强林还有一回要自焚,警察用水龙头喷他,他躺倒,双手合起护着打火机,说是要“保护火种”,这一幕后来成为圈子里广为散布的段子。

毛向阳供养这位大爷整整一年,除了吃穿,还供他吸毒。这个费用,不是小数字。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问。

“我觉得他可怜。”毛向阳说。后来,毛的朋友告诉我,那是贩毒的需要,有个大力神在身边,道上人不敢“黑吃黑”。

但戴二娃凶恶惯了,不懂得什么叫感谢。有一回他被送进急救中心,毒瘾发作,毛向阳为他去拿货,回来迟了些,他在等待中咬牙切齿:“这个毛三,我要杀了他!”旁人心里一凉,转述给毛向阳,他也没放在心上。他们之间,也须有所谦让,谁让谁,遵守丛林法则。

自从上过峨嵋山,毛向阳决心多做善事,赎罪积德,来世投胎做个好人。他每个月都要渡船去那尊端坐于石壁的大佛上烧几柱香,只要有好朋友阿斌陪着,从来没有船家敢开口让他们买票。供着戴大爷,在他看来也是行善的一部分。何况,据他说,早在上峨嵋山之前,在街上看到残疾人要饭的,他都会丢一两块钱,“因为那是些没有生存能力的人。”他又开始说希望了,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发点小财,然后给希望小学捐些钱。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如果朋友们在场,都会晱睒眼,诡异地笑。


毛向阳身边似乎从来没有缺过朋友,这个走了,那个又来,好的时候相依为命,如胶似漆,两肋插刀,看起来真比跟小珊在一起时更像天长地久。亲人远了,女人跟别人走了,“兄弟”二字便有千钧之力――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那是看在海洛因的份上。

4月27日晚上,毛向阳带我们去一家专供粥底火锅的餐馆,叫“众所粥滋”。客人很少,我选了临街靠窗的位子,毛向阳说不好,他要坐大厅最里面紧挨工作间的那张桌子,怕被熟人认出来。选调料的时候,他不要麻油,不要花生末,不要香菜,旁人吃海鲜,他看也不看,桌上只有几样东西是他可以选择的。

刚坐下,他又开始念叨他的干弟弟阿斌,说着抄起电话不由分说叫他过来吃饭。一支烟的功夫,一个中等身量、白皮肤、挺壮实的小伙子抱着头盔进来了。他的眼睛很活络,上上下下一刮,便对面前的人笑,随后伸出结实的右臂来握,“我叫赵学斌”。伸过来那只手,指甲缝里乌黑乌黑。 

两个男人相识于2005年一场感动。毛向阳的家是个卖小包的窝点,也就是一个江湖,多少人有他的门钥匙,他实在是搞不清楚。他在外面的时候,家里多半有人,所以有一天,一个小子就推着他的摩托跑了,刚到十字路口,碰见赵学斌。

“这不是三哥的摩托车吗?”赵学斌拦住他。

“现在是我们的了。”那男的说。

“三哥待我们不薄,你得送回去。”这边冷冷的。

“你认得他才几天,难道还不如咱们的交情?”对方话音未落,赵学斌出手一拳,将小子打翻在地,推上摩托往回走。

毛向阳主讲这故事时,赵学斌抽着烟在一旁微笑。“这中间的来龙去脉你怎么知道的呢?”我问毛向阳。他一指身边:“后来我兄弟都跟我讲了。”

自此,毛赵二人以兄弟相称,出入成双,同床而眠,“感觉血脉相连”。在那些抵足长谈的夜里,赵学斌一唱三叹讲述他的传奇,毛向阳竟听得只会发出些象声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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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6 08: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男人够狠 |《祭毒》连载07 

2015-08-23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有些人注定出生入死,哪怕生在和平年代。

A市方圆几百里之内据说有一万多座汉墓,其中政府开掘外加盗墓者染指过的400来座。历朝历代,民间都不乏艺高胆大者掘地百尺探宝。赵学斌第一次在大人指点下像泥鳅一样钻进通往汉墓的地道,年方9岁。那天夜里,他第一次摸到带土的汉代双面雕白玉,攥得紧紧的。待他回到洞口,在他脑袋上方,大人们已经围成一圈,暗夜里每张脸上只有两只眼睛在闪,仿佛一队萤火虫,却射出烫人的光来。他感觉头皮快被这片光烧着了,只好递出去,换来此生第一张十元钱。

也是9岁这年,赵学斌逃了学,不想回家跟他老子肉搏,决定扒火车去云南昆明找舅舅。他先扒上的是一节运煤炭的车皮,随后就像电影《铁道游击队》里那样,在车顶上跳来跳去,一节一节摸到罐头车皮。罐头有肉、鱼、水果三种,肚子问题解决了。

10岁,小学三年级,赵学斌在河边捡到一粒骷髅头,用河水荡荡干净,从家里抽了条花枕巾包好,在语文老师踏进教室前两分钟端端正正摆到讲台上。那个总是当众批评他、挖苦他、羞辱他的女老师,在全班那么多同学注视下在高音区尖叫了足有半分钟,这简直快让他乐疯了。她的备课本子掉在地上,身子后仰差点摔倒,眼睛和嘴都向脸的四周仓皇逃蹿;那肉乎乎的鼻子,经常向着他发出斥音的鼻子无处可逃,只得急促换气;那两个鼻孔瞬间张得老大,变成狠狠划在他错别字上的圈圈;女老师的胸脯,她训斥他的时候他刚好盯着的地方,此刻因为身体失去平衡而呼之欲出,像奶奶冬天晒在门口的圆萝卜……大获全胜。即使后来被他老子吊起来用皮带狠狠抽了一顿也是值得的。父亲越是打得他皮开肉绽,他越是茁壮成长。小学五年级,他就能提着刀去砍教导主任了。

15岁,他顺理成章成为一班马仔前呼后拥的中心,而且像一个真正的“老大”那样有了女人。他不贪多,只要一个。女朋友小他几个月,是初中部最出跳的女生,被他每天放学后的自行车跟踪搞定,没有动粗,只有轻言细语,他把心里温暖柔软的那部分给了她。

16岁那年,他忍无可忍地要去闯天下,女朋友跟着上了火车。北至内蒙古、东三省,南至海南,两个人走过大半个中国。没有人教过他狠,他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像掏枪一样掏出他的狠来。他做出某个决定的瞬间,眼珠暴凸,眼神锋利得像刀片。

两人到达呼和浩特的那个冬天,赵学斌身上只剩下46元钱。在歇脚的旅社那间冰冷的小屋子里,他用带着膻味的毯子将瑟瑟发抖的女人裹好,将她包成一个蜡烛包的样子,随后坐在床沿上点了一根烟,很快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灭。他掏出钱包钥匙放在床上,站起身朝门口走过去,扔下句话:“如果我半个钟头还不回来,照顾好自己。”

“阿斌……我们回去吧。”

他没有回头。

一刻钟后,他回来了,手里多了一只黑色有肩带的女式皮包。里面一共有1768元5角,很多是毛票,两人点了三遍才数清。

●  

1992年,赵学斌涉嫌敲诈在海南被抓,关进一只狭长的笼子。笼子大约2-3米长,半人多高,人在里面无法直立只能蜷缩,这叫“关猪笼”。每天有份盒饭和一小瓶水递进来,他就在笼子里吃。晴空万里,烈日当头的时候,笼子和他一起被拉到场上暴晒。他在笼子里呆了37天,只能诅咒海南天气太好。

1994年在云南,因为贩卖鸦片,他被投进水牢。水深及腹,冰冷,就那么站着。7天后,他从水牢里出来,腿脚粗成原来的两倍。

对他而言,这似乎是一种“天降大任”的磨砺,一种对机体的训练,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蚕蜕。每蜕去一层皮,他就新生成一层茧,渐渐厚硬,刀枪不入。他这个人,好像一遍遍淬过火的生铁,最终锻造成一把剑的形状。这一年,他开始口吸海洛因,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口吸,他抽得起,他总能把自己经营得很好。

他的经营范围超出任何一家有限公司。A市盛产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娃娃鱼(又名大鲵,2006年4月改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据说非常滋补,有水中人参之称。大城市里总有勇于尝新的食客,上了餐桌,就是2000多元一斤的价。赵学斌说,他经手上了餐桌的野生娃娃鱼,有几十条。

他还试过贩卖懒熊(sloth bear,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经过训练,可以模仿人弹吉他、跳舞和抽烟)。“肩膀上毛很长,眼睛这么大,指甲这么长,最爱吃香蕉和蝗虫”,赵学斌连比划带模仿,身体语言之丰富……他该去演默片,不必打字幕,或只打一行“高手在民间”。这懒熊从印度贩来,转了几手到他手上,本想卖个好价钱,谁知喂养不得法,死了。

有一年,A市某县有个少数民族朋友打来电话,说在上山抓到一只小熊,活的,问他要不要。他跑去一看,“我天,哪是熊,明明是只大熊猫。”他对朋友一瞪眼:“送我都不要,赶紧放了赶紧放了。”贩卖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是要坐牢的,跟生意相关的法律知识他是自学成才。


1996年,他在A市贩了半年海洛因,公安局将他列进抓捕名单。他带着4000元现金、20几克海洛因和妻子(当年的女友)南下深圳避风头。在宝安区落脚后,他很快找到了一个C省老乡,此人在当地一家著名的夜总会当娱乐部部长。通过老乡的关系,赵学斌当上了蒲威夜总会的治安仔(即保安)。

这家台商独资的夜总会连着100多间酒店客房,32根球道的保龄球馆,中式、日式、西式三家餐厅。夜总会里共有300多位小姐,11个妈咪,每周更换一套歌舞秀表演,迎来送往的是全国各地跑码头的跳舞女郎。小姐的价目表大致是这样:素台(没有性交易的坐台陪酒)200元;快餐(限定时间的性交易)800-1000元;慢餐(陪客人过夜)1500元;双飞三飞(同时叫两个或三个小姐)价格面议。夜总会依次抽头50元、100元、300元,以及视面议价格而定的提成。

赵学斌用了一个星期时间,将这个声色犬马之地的各种关系理得一清二楚。一周之后,他问老乡:“你想当三楼的大堂经理吗?”

那天晚上,赵学斌没有按照员工上班规定系好领带,也没打卡,大堂经理老远看见不免要管他一管,叫声“过来”。赵学斌一声不吭走到近前,容对方说完一个句子,略施拳脚便将他掀翻在地。满头满脸是血的大堂经理随即被几个人送去医院缝针。

几分钟后,总经理将他请进办公室,坐在棕色皮椅上打量面前这个浓眉大眼的外省青年。

“你有什么要求。”总经理轻声问。

“没什么,让某某(那个老乡)当三楼大堂经理就可以了。”他也轻轻地回。

搭一搭话音,掂一掂斤两。第二天晚上再上班时,老乡已是大堂经理,被打伤那位就此退出三楼舞台。赵学斌升任保安队长――显然更适合他的职位。总经理大胆起用新人体现了人类丛林中几乎带有真理性的规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上任第二天,赵学斌把11个妈咪召集起来开会。妈咪都是资深小姐,人甜嘴巧,八面玲珑,手上握有大量客人的手机号码。如果哪个客人有段时间没去,多半会接到她们掺了蜜的电话或短信。她们自己也有固定的客人,同时负责调度手下一班姊妹的生意,相当于从前女工成堆的工厂里的班组长,均由工作能力强的人担任。

“你们,”他环视这些风情万种的女人,发现她们的眼睛很好看,跟他对接的不是讨好就是妩媚,熟极而流的身段里还带些挑逗,“想不想多拿钱?”他习惯从他人的利益出发,用的是问句,但不必回答。

坐成各种形状的妈咪们一阵娇笑。有人扔过来一支细长的女烟,旁边就有涂了大红指甲油的手举着一豆火苗凑近了。在这场子里,人事关系也像一个单位似的,千丝万缕,纵横交错,没有一点察言观色的本事,便要受人踩踏。保安队长是靠拳头吃饭的,大小麻烦要倚仗他摆平,何况新近成了总经理的红人,众妈咪不过乐得捧个场卖个乖,日后好行方便,于是纷纷拥护。待他把话讲完,一张张嘻嘻哈哈的粉脸都收了收紧,才发现面前这男人够狠。

翌日,新规定出台:小姐每天进场须购20元入场券,按月收取,月费600元。300多个小姐,每月就是2万,保安队抽走一半,剩下1万元妈咪们平分。众小姐暗中骂成一片:“哪个黑良心的出的馊主意!”骂归骂,只能乖乖交钱,反正钱来得容易,反正从入行那天起她们就习惯了被“抽头”。从此,保安队长走到哪里,男男女女笑脸相迎。

●  

赵队长很快把300多个小姐的籍贯查清楚了,湖南、江西、四川、东北、上海、重庆,还有三个法国留学生。这300多人中,有三个小姐跟他一样,吸毒。从此,他也兼了三位的供应商。场子里但凡能挣钱的营生他都揽进怀里,得来的往老家寄一些,给妻子一些,自己的私房钱存入四家银行,存款渐渐达到七位数。

其间发生一起小案子。一个上海小姐有位熟客是台湾人,在当地开小厂,那天刚好取了钱准备第二天发工资。因为熟,他带着40万美元的现金就跟姑娘开了房。事毕,老板去卫生间冲凉,上海小姐偷偷翻那公文包――谁教它今天那么鼓胀。上海小姐把成捆美元藏进洗衣袋,轻轻转动门把手,像条鱼似地滑了出去。

老板系着浴巾挺着肚腩出来,一看就明白了,立刻给夜总会总经理(也是台湾老乡)打电话。经理吩咐两三句,赵学斌就踏上了追捕的路。量她能跑到哪里去呢?各路机场、火车站、码头,分头堵截,套路和公安干警抓逃犯是一样的。

3小时后,广州白云机场候机厅,赵学斌向那张熟悉的面孔走过去,站定,眯起眼睛带着笑看她,几乎就是欣赏的意思了。上海姑娘带着残妆的脸白了,眼神也变得哀恸起来。

“这时候你会怎么做呢?”赵学斌笑眯眯望着我,用的还是问句。

“把她带回去!”我说。

“不,我放她走了,条件是分我一半,就是20万美金。”赵学斌当天回去禀告主子,人没有抓到,同时打电话向台商致歉,希望他常来玩。

赵学斌第二天就去了澳门,将这20万美金连同60万元港币一夜输光。他总共去过四次澳门,只有第一次赢了57万元人民币,净输300万元。来来去去,都是浮财,他看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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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6 08: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艳遇未遂 |《祭毒》连载08 

2015-08-26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1998年洪灾。退水后的十月,赵学斌去了江西省九江市,看到许多电视里没有报道的景象。有些地方,一家三口每天只能领到三袋方便面和一小瓶饮用水。这时候,对于那些儿女多的农村人家,如果有人肯领走一两个女孩还肯给钱,父母是会动心的。赵学斌买了三个女孩,每个出价2000元。“去做小姐。”他直截了当对她们的父母说。父母接受了,与其饿死,不如放一条生路。“君子不趁人之危”这几个字,赵学斌也是认得的,但他觉得跟他生活的环境、周围的人都挨不上,那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才会当真的东西。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卖女儿的父母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两厢一对,合拍。

三个女孩,一个不满16岁,一个16岁,一个18岁(是个高中二年级学生)。她们眉目清秀,经他目测,估计将来都能挣大钱。领着她们上火车时,没有爹娘来送。

列车缓缓开动,18岁的女孩仍然扒着车门眺望站台,迟迟不肯上车。赵学斌搡了她一把,列车员锁上车门。女孩回过头来看他一眼,那一眼很是特别,也是天真,也是清澈,却有一种锐利,却也不像是恨。阿斌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背上冷嗖嗖。好在只是惊鸿一瞥,女孩很快低了头,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睛。中午他在车上买了四份盒饭,将自己餐盒里一只蛋夹给她,她毫无表情。

回到深圳开工不过一个多月,18岁的高中女生悄悄摸到当地公安局报了案,告他“强迫妇女卖淫”。“她读到高中了,有点法律知识,这把错就错在不该找读书多的人。”赵学斌觉得这是个教训。

公安的信息直通夜总会,赵学斌略抓了些现金,从保险柜里取了全部的海洛因,逃回老家A市。蛰伏一个月,风声渐弱,他觉得是时候回深圳了,毕竟妻子,那个16岁就跟着他一起闯天下的女人还在那里。

  

回到夜总会第三天晚上,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烫吸完一回,头有些晕,愈发觉得这楼里的脂粉气、香水气以及人体的各种气味塞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下了楼,到大门口抽烟去。

一脚刚踩进大门口的暗影里,他本能地便要拔枪,但4名荷枪实弹的武警已提着枪正指着他,他的手僵在去腰后的路上,接着慢慢举起来。检查暂住证,他没有,身上却有枪。做他这行,每天上班之前要领枪,他有持枪证,但那晚他领的枪与持枪证上号码不一致。他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些都是籍口,警察等候他一个多月了。

门口停着辆五十铃,后部改装为一个铁皮罐头似的密封车厢,这是公安的“笼子车”。警察给他上了手铐,他安安静静地上了车,脑子里飞快盘算着下一步计划,他曾经捞过不少人,现在轮到自己了。

“买卖妇女儿童;教唆未成年少女卖淫、充当鸡头;打架斗殴、收取保护费,组建黑社会性质组织;非法持械――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18年。”法官宣判后,夜总会的总经理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对这个判决很满意。只要人头保住,就有办法。

赵学斌所在监狱座落于市区一角,中国最早的赛车就出现在那里。赵学斌服刑期间,每天会有一个小幺过来送1克海洛因,1000元钱,一路打点,自然绿灯。他在里面伙食很好,可以买到好烟,虽然价格是外面的2倍。平日里放放风晒晒太阳,看看电视看看报,有些厌气。几周过去,人竟胖了。狱警也知道他是有来头的,不怎么为难他,偶尔开开玩笑:“你这可是三星级疗养啊。”

服刑到了第9个月,赵学斌向狱警报告自己肺部疼痛。送到深圳第一人民医院检查,查出三种病症:肺癌、肝炎、HIV阳性(感染了艾滋病毒)。复查在武警部队医院和公安系统定点的两家医院分别进行,三家医院的诊断结果一模一样。这样一个重病在身的服刑犯人符合保外就医条件,于是,赵学斌获得自由。

这一切有条不紊地按计划进行,比预计中的一年缩短了3个月。赵学斌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几乎能够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而此刻,他跟他们连在一起。

出狱第三天晚上,夜总会老板携赵学斌单独宴请公安局长,简简单单三菜一汤,一瓶路易十三,最后上了盘小点心:总计8万元港币。加上之前铺平道路的各种费用,夜总会老板总共埋单80万元。

赵学斌心里清楚,老板之所以力保他,是因为他一个人扛下了过去几年中夜总会大部分的罪责,幕后操纵者和各路获益人能够安全隐身于幕后,继续他们的营生。

后来,18岁的江西女孩在返乡路上被劫持,下落不明;另两个未成年女孩被老板转手卖给另一家夜总会,每个身价5000元。

云开雾散,太阳照常升起。保安队长回来了,妈咪小姐们争着为他接风压惊。赵学斌又开始按月收小姐们的月费,随时躲在他三楼的办公室里烫吸海洛因,然后昏沉沉看客人跟客人打架,小姐跟小姐打架,或者客人和小姐撕扯起来――大多数时候,他们会倚在隔音的护墙板上调情。他看着陪酒小姐们被灌醉、呕吐物挂在胸前发梢被架出去,看出台小姐突然从包厢里尖叫着一拐一拐跑出来,衣衫不整,手里提只高跟鞋――接下来,该轮到妈咪出场安抚大爷并且换人了……他看着这座廉价王宫里的活色生香,忽然会闪回到童年那些逃课的午后:他在江边钓鱼捕虾,阳光碎金子般洒在江面上,那种巨大的不真实感和眼前的一模一样。

一晃,跨进千禧年。1月末,大厅与演艺吧装修一新,夜总会为五周年庆典安排了不少节目,过路嘉宾络绎不绝。

那天晚上,赵学斌照例在三楼那间办公室里嗑药。这几年,除了冰毒没碰过,他在夜总会里尝试过大麻、产自马来西亚的K粉、各种颜色的摇头丸(它们的名字都很好听,像黑郁金香、蓝色精灵、十字架、K太阳),还有麻古……殊途同归。

这是三楼惟一的办公室,桌上胡乱堆着些杂物,刚好将滑到椅子底端的他遮挡。门突然开了,赵学斌从杂物的缝隙里望见一个女人径直走进来。跟一般踩在高跟鞋上的女人不同,她脚步轻得像只猫,身材颀长苗条,大眼睛向室内一扫便关上了门。她开始脱外衣、毛衣,接着脱长裤,直到只剩下一套带蕾丝的黑色内衣,给他一个玲珑剔透的侧面。即使隔着那些杂物,他也已经闻到她身体的芬芳。

这是赵学斌看到的为数不多的脱掉衣服以后依然美丽的女人体。在这个充斥肉香的地方,他见识过许多女人,但剥掉那些罗里罗嗦的脂粉、衣裙和丝袜,没几个经得起细细考察,这让他常常觉得乏味,有种上当的厌憎。

这女人却有点冰清玉洁的意思。当她换上一件宝蓝色的曳地晚礼服之后,整个房间陡然亮了起来。她的面孔似曾相识,赵学斌正在调动已经瘫软的意识苦苦回想,女人轻手轻脚抱了衣服出去了。哦,她只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换装来了。那几分钟里,赵学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是谁,睡她!”

半小时之后,他在总经理的会客室里握到了女人的手,非常柔软的手。她的脸色如同阳光映雪,发丝微有些乱,却根根都在闪光。她圆柔的脸上,五官形状大约是造物主好心情时的作品,并按照现代人的心愿组合。惟一的缺憾,如果实在要挑毛病的话,就是少了一点风尘之气,令美显得单薄。

总经理在旁介绍,“A小姐,阿斌。阿斌啊,A小姐在《XX》(一部热门电视连续剧)里扮演清朝皇妃的,想起来了吧。今天晚上,是我们的特邀嘉宾。”他想起来了。他要睡的,就是“皇妃”。


总经理瞟他一眼,陪着“皇妃”先走了,留下他跟经纪人。当晚,他身上有4张银行卡,里面总共有大约500万元,他直截了当请经纪人开价。经纪人笑了,过来亲热地搂他肩膀,言语很是客气,意思是说女演员刚刚出道,尚在成长,这种事情万一捅出去,她的演艺前途就完了;又说既然认识,大家就是朋友,演出过后不妨一起宵夜云云。

赵学斌心里“呸”了一声:“要是换个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人,什么狗屁成长、演艺前途,还不乖乖地投怀送抱?!”

这顿宵夜是经纪人悉心安排的补偿。给保安队长一个面子,就是给台湾老板面子,保不定日后还有用得着老板的地方。早先的戏子名伶,今天的明星偶像,千百年来,一茬茬的她们同金钱权势的关系实在是没有变过。好比花朵与土壤,花谢花开,大地常在,凋落的花瓣都做了肥料。而大多数人,只在鲜花盛开时看几眼。

女明星款款地坐在对面,黑色毛衣,灰色长裤,一件黑色羊绒大衣由侍应生挂上了衣架。赵学斌并不看她,她也似乎毫不知情地跟总经理谈笑风生,彼此心照不宣,共同将这出戏演完。这顿宵夜赵学斌埋单2万元,然后目送她上了一辆灰色本田轿车离开深圳。他心中不爽,随即安慰自己:“没什么,只是一桩没有做成的交易罢了。”

  

第二天天色大亮,总经理打来电话,他从没这么早接到过主子的电话。总经理告诉他,凌晨分手之后,女演员的车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人已死了;又说事情有点蹊跷,同车二人包括司机都没事,而坐在后排的女演员,据说被巨大的惯性甩出车窗,撞在护栏上。

在见报的报道里,同车的人好不容易拦下一辆车,将女演员送到最近的医院急救中心。护士为她输液,扎进静脉的针头里已无血液回流;瞳孔已散,心电图电波呈微微跳跃的直线;心脏起博器也对她无效,这个年轻姑娘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女护士看了看她的脸,在领口一截黑色毛衣的映衬下,它更显得白里透青,又看了看她的衣着打扮,轻叹一声:“可惜。”此时,是清晨7点多,距离那顿宵夜不过4、5个钟头。

那辆本田轿车像是被陨石击中,除了前后排座位和车轱辘还像样,其余部分全都变形:车头发动机解体了,车尾箱被挤扁,车门以及前后窗玻璃全都支离破碎。地上有一滩女演员留下的血迹,撒了一地的口红、眉笔、粉盒和其它细软,还有大量的古装剧照。一位交警捡起照片看了看,说:“这人一定是《XX》(电视剧的名字)迷,收了这么些皇妃照。”

经纪人忙于澄清媒体的种种猜测,有过这样的申明:“女演员这次深圳之行纯属个人旅游,是为看一个朋友。事发前一天深夜,女演员和两个朋友在深圳吃完夜宵后,临时想去探望一位朋友,本想来个‘突然袭击’,结果吃了闭门羹(指人不在),于是决定连夜赶回。”

交警也从技术上说明了事故原因,一起拍片的演员们开始追忆她在片场的敬业与日常交往中的闪光事迹。谁又会知道她生命中最后一夜,竟是那样微妙。

赵学斌后来已记不起那个早晨听到消息时的感觉,只是得意时跟兄弟们吹吹牛,末了总是这样结尾:“如果那晚她答应了,就不会死了。”一班兄弟都跟着惋惜,好像自己也错过了什么。赵学斌跟我摆这故事时,已经把一个著名女主持人的名字错安在这女演员的头上,但那皇妃的名字却是没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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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6 08: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老江湖厮守老女人 |《祭毒》连载09 

2015-08-27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图|关斌斌

又一年过去,即将退休的公安局长托人传话来:“你的档案已经烧了,你走吧,我只能保你一次。”局长的忧心自有道理,官场如战场,利益交换的格局随棋局在变,不论棋子怎样挪动,丢卒保帅总是第一位的,他不想给自己留一摊马脚。官吏与食肉动物一样,别属一个种群,而赵学斌之类的“匪”处在其中较为低端的部分。赵学斌在这个城市已经呆了四年,是时候说再见了。

2001年,赵学斌带着妻子坐飞机回到C省,又包下一辆出租车回到家乡A市。他的主要行李是一只牛津布的旅行袋,袋子里装满现金。他是荣归故里了。

他在A市置了一处房产,两处街面房用来出租,一辆出租车包给别人开,每月收钱,父母这边也照顾得很好。他本有个公职,是D市轮船公司的工人,上过一个月的班便再也没去过,只是停薪留职按月向单位交一点钱。现在单位效益不好,向工人们一刀切买断工龄,他得了4000多元。去单位那天,碰到多年未见的同事和车间主任,他觉得他们太可怜了。

赵学斌的离婚是个谜,他没有跟任何人详细说过。只说离婚时,他把当时所有的财产全都给了妻子:一处住房、两个门面、一台出租车,以及60万元现金。他说,不愿看着这些拼了性命赚来的钱统统在自己手里化为灰烬。有时一高兴,他也会告诉别人,今天在街上碰到前妻了,她很亲很近地问他:“你好不好?”朋友便说,既是如此,为什么非要离婚呢?他总是笑而不答。

离婚后整整一个月,他将自己锁在屋子里,谁也不见。但有个大他十多岁的女人给他打电话,宽慰他,开导他,帮助他度过了最艰难的30天。这女人后来成了他的情人。

这女人的丈夫在一次车祸中下半身残废,他可以忍耐妻子与赵学斌在另一个房间里呻吟,只要不拆散这个家,他什么都可以接受。赵学斌陪着女人走过中年,即将走向老年。毛向阳有时很奇怪他为什么守着一个老女人这么久,赵学斌说:“最困难的时候她帮了我。”有天聊天到将近凌晨,大家去吃摊上的醪糟汤圆,赵学斌叫了碗面条打了包,匆匆发动摩托车,“你们慢慢吃,她还没吃晚饭,我过去一趟。”

“只有在社会上滚过的人,才会格外看重情义。”毛向阳说,他们的人生百味是相通的。常常是这样:甲被抓进了戒毒所,他的第一个电话往往是打给圈内朋友乙而不是家人,乙会立刻行动,替他拿来替换衣物,在探视日去看他,往指定帐户打进一点零用钱。只消几个月,甲释放,乙进去,甲会做同样的事情。没有谁定下规则,但长久以来大家都这么做。

离婚后的赵学斌居无定所,但他打定主意,哪怕末路穷途,也决不向前妻伸手要一分钱,他对自己的生存能力充满信心。毛向阳对他说:“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床,就是你的床。”赵学斌没有感染上HIV,但他表现得毫不忌讳跟一个已经进入发病期的艾滋病人同吃同住。当毛向阳刹不住车地宣讲二人之间的金兰之谊时,他也总在一旁附和……只是,他的眼睛太活络了。

自打2001年回到A市之后,赵学斌从没进过派出所。有一天,他身上针管还没拔出,两三个警察冲进屋来,他光着脚拔腿就跑,警察用上了电警棍,但击他不倒,他飞快逃脱了。“嗬嗬,我听见他们在后面说,‘咦,怎么不管用了?’他们不懂,打赤脚相当于接地,电我?管屁用!”

“如果被逮住,想都不用想,起码三年(劳教)。失去自由是什么滋味啊,所以有些人宁愿吞刀片也不愿意进去。”

赵学斌总盼着能做点大事,譬如2008年奥运会的时候能去北京当义工。他不知道从哪打听到市民可以申请,后来又打消了念头:“我没那个资格,要会三种外语呢!”

有天夜里,他问毛向阳:“三哥,你知道我最想做什么?”

“什么?”一提到这类玄远之事,毛向阳总是很有兴致。

“炸掉大佛!我小时候就想这么干了。刚从深圳回来的时候,我买了130多公斤TNT,后来被别的事耽误了。”

“嗬,你听我讲啊,你这样做只会有两个结果,一个是大佛门票卖疯了,因为大家都想来看看,被炸过的大佛是什么样子;第二个呢,你肯定不会在中国受审,因为这是世界遗产,肯定要送到日内瓦国际法庭公开审判,偏偏人家还没有死刑,判你个几百年徒刑……”毛向阳口若悬河,两个男人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们在戒毒所的时候也是这样吹牛寻开心的。


附录

戒毒所与劳教里,犯人们常常唱些自编的歌,多半是表达对吸毒的懊悔之心,也有对管教、警官不满的,譬如那首《山不转水转》(意思是风水轮流转,说不定哪天你就落到我手上),但警察也听得懂,多半会勒令“别唱了”。

这首借用《榕树下》曲调的戒毒歌是毛向阳和赵学斌唱给我听的——

你看那山那边,那棵榕树下,

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有多少寒冷的夜晚里,

那是母亲在流泪,夜里梦见了孩儿脸,

醒来不见孩儿面,只有那泪水滚滚的流出,

那是母亲的眼泪。

你听那山那边,传来呼唤声,声声叫儿心碎,

有一位老人她边走边哭,边用手帕擦眼泪。

谁说世上太无情,老人历尽了千辛万苦

来到这里看亲人。

亲爱的妈妈,亲爱的爸爸,你不要为儿自卑,

因为孩儿才睡醒, 报答你,我要报答你,

报答你的情和义,报答你为儿付出的痛苦,

报答你的养育恩情。

白魔啊,可恨的白魔,是你害了我一生,

是你把我拉下陷阱,是你把我推下火坑。

人生的路,还有好漫长,我不愿再去赌人生,

浪子他已回头,请你相信我,

爸爸妈妈不要再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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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6 08: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同屋小姐说,这东西管用 |《祭毒》连载10 

2015-08-28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乌木庄一带,远古时代是浩瀚的原始森林。漫漫几百万年间,经历几次大规模的地壳运动形成盆地,大片森林古木被深埋在泥沙河床之下。又历经千年,这些古木因采石、塌方、施工而被开掘出来。人们发现其中一种木材质地坚硬细腻、色泽古朴凝重,称之为阴沉木,后起名乌木。这乌木因不可再生而珍贵,有“软黄金”、“神木”之称,历代木雕师将其视为刀下珍品。在当地人心目中,一块天然乌木若是精心雕琢成一尊佛的样子,请回家中就是个镇宅之宝,能避邪祈福。但A市人并不因此喜欢“到乌木庄去”,这个词是用来骂人或者开玩笑的――自从乌木庄有了戒毒所。

坐10路公交车到底,便到了一个飞沙走石的小镇,紧挨着岷江。从镇上出发,经过一座桥,视线便开阔起来。散发着粪肥和青草气的农田之间,紧凑地点缀着几排青砖黑瓦的平房,一条石子路通向田野腹地,偶有车辆驶过,扬起一阵沙土。步行大约半小时,就到了A市强制戒毒所。这是一家公安部二级戒毒所,设计满员220人,但常常收纳三四百人。

戒毒所大铁门很高,通常是紧闭的。大门上开有一扇小门,小门上方另有一格小窗,以便向外探视。左右围墙上各有一条刷了红漆大字的标语:“吸毒害己害家害社会,戒毒利己利人利国家”;“有毒必肃、贩毒必惩、种毒必究,吸毒必戒”。

紧挨着其中一条标语的是戒毒所附设的自愿戒毒指导中心,是接待那些主动上门咨询的吸毒者的门诊,设有戒毒科、神经科、内科、皮肤性病科以及检验科,能覆盖吸毒者常见的疾病。医生4位,护士3位,都在医务公开栏的彩色照片上笑盈盈的。

我要探访的朋友们都坐警车来。铁门一开,即闻犬吠。乌木庄戒毒所有条拉普拉多叫皮皮,毛色淡黄,高大威猛,面孔窄长而严肃,声线不是一般的高亢,因为很有责任心。当它每每对刚进门的陌生人劈头盖脸一阵招呼时,必须承认,是很有威慑力的。

我的朋友们进门时,相熟的警官或者会跟他们打个招呼:“又来啦!”接着是老一套,穿戒毒背心,坐小板凳,十人(有时更多)住一间寢室。度过最初难熬的一周之后,终日无所事事,白水淡饭,行动起居都须报告。如果不转去劳教,这样的日子要过半年。

  

3月23日,郑秀凤在杨家花园附近一家超市里跟毒友接头购买海洛因时被警察抓获,买家卖家共四五人,都被请进了乌木庄。此时,距离2月23日郑秀凤第一次跟我聊天刚好一个月。

50米外粗粗一眼,36岁的郑秀凤是个有姿色的女人。2月23日下午,她被脖子上一条脏兮兮的紫色人造毛围巾托着,款款走进B区疾控中心性病艾滋病门诊,眼角一飞冲我笑笑,一扭身,坐下了。她的头发乌黑粗密,油腻腻的,好像一瓶头油打翻在上面。眉毛眼睛被墨汁般的黑线框成四尾小鱼,但早已是死了。鼻子和嘴都厚重,口红是艳极的大红,将两片唇涂得满溢,一开口,露出黑黄相间的大牙齿,有些缺了一角。岁月和吸毒的经历恶作剧似地在她脸上撒了一把斑点,不负责任地溜走了。

郑秀凤出生在A市附近的农村,父亲1994年(也许是1995年,她记不太清了)生病死了,四年后,母亲也得病死了,一哥一姐带着她和最小的妹妹郑秀群(就是前文出现过的“胖妹”)稀里糊涂地长大。17岁那年,她跟妹妹先后离开家乡进城打工,她去了攀枝花,妹妹来到A市,两人都没有意外地把工打到了娱乐场所。

她最初混迹的是一些低档卡拉OK厅,坐一次净台(陪客人唱歌喝酒)50元,交给老板20元,自己得30元。不久就知道,小费若要挣得多,光嘴甜会哄还不行,必须有所付出。老板于是配了传呼机给她,时间地点发过来,她勉强能够认全字,直接就去了。有时在OK厅,有时在外面的小旅馆,每次100元,哄得客人高兴了还能藏点小费,钱,就这样渐渐多起来。

买春的男人什么样的都有,上班的、做生意的、好些看上去都像是有文化的人。他们总是要问,你几岁啦?哪里人啊?为什么做这行啊?每天挣多少钱?要备上几套说辞,自然没有一句真话。在最初的两三年里,她从来没用过安全套,没有人告诉过她。于是隔一阵,就要去打“很费钱”的抗生素、罗红霉素针。

四五个小姐合租一间屋子,相互之间暗暗就有了攀比,谁穿得、吃得、用得好些,大家就会紧紧跟上。1996年,其中有个小姐开始沾毒,年底就传给了整屋子的人。“她说一个人吸无聊,我们也无聊,就陪她吸。”郑秀凤对我说。当时中等成色的海洛因大约要400-500元/克,每天买1克大家一起吃,姑娘们轮流出钱。在最初的三四年里,郑秀凤一直是口吸,因为她始终没学会扎针。她的脑袋瓜显得不大好用,交谈时,有些话我要重复两三遍她才能明白意思,然后顿上好一会儿才能答上来,也许有些话题对她来说比较陌生。

上瘾之后,郑秀凤每天大约需要5分的量,分三四次烫吸,一般都在接客之后,很能解乏――有段时间,她说是她的接客高峰,每天来来往往20多人,同屋的姐妹们都在说吸这东西管用。但她很快感觉到明显的便秘和犯瘾时的煎熬,到了第二年,牙齿渐渐大面积地泛黑,客人问起,只说是烟抽多了。

2001年,攀枝花的涉黄卡拉OK厅在一轮严打中纷纷关门,郑秀凤转到A市找活干。手头一紧便改为静脉注射,一来费用可以减省一半,二来有人告诉他,静脉注射晕眩来得快。她试了试,果然。但她依然不会自己注射,每天得麻烦别人三次。

两种吸毒方式犯毒瘾的情况也不一样,口吸海洛因犯瘾时,打哈欠、流眼泪、流鼻涕,很难受;静脉注射犯瘾时,嗜睡失眠,有点响动就心烦,那一刻惟一的念头就是怎么也得赶紧弄点儿那些灰白色的粉末。

比较幸运的是,1996年刚开始沾毒时,郑秀凤就听说了艾滋病,打针朋友告诉她,不管瘾多大,千万不要跟人共用针管,容易得病。这个要点,她很快理解并记得很牢,使用针管之前也都记得用开水烫一烫。十年下来,她没有染上艾滋病。

十年中,郑秀凤强制戒毒过3次,劳教过1次,符合参加美沙酮替代的条件,她正在办理申请手续。她经人说了个男朋友,老家也是乡下的,不让她再做皮肉生意,她于是靠着男友每天给个五十、一百节省地维持注射,“这个量是可以控制的,我现在每天大概需要100块钱,分两三次打。他不吸毒,希望我戒掉。”我问男友在做什么事,她说:“什么都不做,他放高利贷。”

△吸毒者在戒毒所接受作者采访

2个月后,我在乌木庄戒毒所一楼的过道里跟她见面,一人一个小板凳,膝盖碰膝盖。

郑秀凤整个儿变了一个人。脸上没了浓妆,套在一身淡蓝色碎花棉布睡衣里像是正要去街上打豆浆的主妇,娇媚之态抹掉了大半;理解能力好像还是没怎么进步,常愣愣地等我再解释一遍刚才的问题,然后吸一口气,丝丝地讲出几句来。

郑秀凤所在的那间女囚室里关着9个人,其中有2个她认识,以前一起吸过毒或者从对方手里买过毒品。这是她第四次进这个戒毒所,每次进来都能见到熟人。女警官说,进进出出总是这些人。白天她们看看电视,摆摆龙门阵,看看报纸,洗洗替换衣服,晚上一字排开打地铺,一层塑胶,一层垫被,一床棉被,早上再叠好收起来。大家心里都有点烦,要么想念毒品,要么担心被送去劳教,有孩子的另多一份牵挂。

我问进来之后谁来看她,她说,我婆婆。婆婆一向待她很好,指望她传宗接代,这回她被抓,才知道没过门的媳妇有这嗜好,但婆婆没有当面讲过她一句重话,睡衣之类就是婆婆送进来的。两天后我在她妹妹郑秀群身上看到一模一样的睡衣,后来我知道,胖妹大部分衣服都不是花钱买的。

“我男朋友也来过,不过他比较忙。他跟我讲,这次出去,我们回乡下去了。不离开A市,很难戒掉的,碰到一起总是这些朋友,一叫又去了。我们回乡下去种种生姜,养养鸭子,不在城里呆了。”

“能挣到钱吗?”

“还可以。他们家有个邻居就养鸭子,几个月下来,纯利好像也有几千块钱。”

不过,按照规定,凡是复吸进戒毒所的都要被送去劳教,郑秀凤的养鸭计划得是三年之后的事了。

她说起妹妹和妹夫:“都有(艾滋)病,可怜呐……还好娃儿没得,他今年3岁。”突然又想起来:“我妹夫也关在这里,刚进来十几天吧。”是的,游建忠因为贩毒4月12日来到乌木庄,关在1楼1号,那是集中关押艾滋病感染者的一间囚室,由陈祥才警督专管。因为介绍信的级别不够(也许是借口,怕我们有危险),我没能见到游建忠。警官说,他刚进来处于生理戒断期那阵子,情绪失控,表现不太好。

李警官是北方人,进所刚半年,是女队的负责人。这份工作让她觉得茫然――

她们在里面最想的就是那东西,然后就是出去。我觉得她们对我们没有真话,或者很少。她们会利用你的同情心。

戒毒期设定为三个月到六个月,我觉得是科学的。前几个月来了一个自愿戒毒的,呆了一个月就走了,说是家里没钱了。其实,别人告诉我,一个月左右是心里最想的时候。戒毒期太短是没有用的。

离开戒毒所的时候,如果他们头也不回,一头扎进大街,准是去买药了;如果还能回头说声“警官再见”,那么多半能撑一个月不沾毒;如果对警官说一堆感谢的话,那基本能撑三个月。

最近也进来一些新面孔,十六七岁的也有,正是最叛逆的时候,跟她们说什么都听不进。

我们单方面使劲,一点用都没有。应该让专家研究更好的方法出来。

在戒毒所呆了6年的女警说:“我觉得国家投入这么多人力、物力、财力,收效甚微。他们就这样出去进来,周而复始。”

临走时,看见皮皮对着一楼走廊里一具摊在地上的床凶猛地叫着,床上有个人。背着光,看不清那人的脸,她似乎想动而动不了。李警官说,她叫姚秀娟,昨天刚进来,寻死觅活,还打人,所以上了“刑床”。

刑床由6根钢条焊成,上半部两侧附有皮带,用来固定双手手腕,下半部是镣铐,固定脚踝。上刑床的日子里,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刑床是戒毒所内比较严厉的一种手段,称为“约束性保护”,用来对付那些冥顽不化,自残伤人的戒毒者。

离开时,刑床上的姚秀娟微微昂起头,冲我身边的陈医生打招呼:“走啦。”声音挺好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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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6 08: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告别人世时,她想带上儿子 |《祭毒》连载11 

2015-08-30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我第一眼看到郑秀群是在华灯初上的街口。她斜背着一个人造革大包,头发乱蓬蓬像鸡窝,并且枯黄,是这个时代的流行色。靠近头顶的部分不知被谁剪成短发,一簇簇竖起,周围却是长发,被胡乱挽在脑后用一个什么东西固定住了。她上身是那件眼熟的睡衣,跟戒毒所里的姐姐一模一样,扣子扣错一格,领口于是扭着,露出颈子里一根红线。裤子是淡色条纹的,紧紧裹着她粗壮的下肢,大腿上污迹斑斑。她的确很壮实。

路灯昏黄,手机屏幕的蓝光映着她宽阔的脸。一手夹着1毛5分钱一支的“天下秀”香烟,她用另一只手按键。丈夫进去以后,生意由她继续,不然,“儿子吃什么?”

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偎在她腿边,衬衣里面的汗衫垮垮的。他长着跟妈妈一样的塌鼻子,鼻子下面有几条黑乎乎的鼻涕印子。小手很粘,指甲缝里埋着厚厚的黑垢。要不是B区疾控中心当年代郑秀群交了抢救费、住院费,就没有今天3岁的游宇宙,但新生儿肺炎留下后遗症,他一年四季不停地咳嗽,因此养成随地吐痰的习惯。他也掌握了咳嗽的其它功能,有时候玩得好好的忽然干咳几声,郑秀群知道,他一定又有什么小要求了。

胖妹的电话召来一辆摩托车。一个男人将车靠在路边,脱下头盔后仍坐在车上跟她切切促促讲话。这绰号叫“光头”的马仔眉清目秀,身量也高,只是极瘦,专门替她送货,报酬是领一份他当天需要的毒品。这份活本来是丈夫做的,她一个女人家,又带着孩子,晚上不敢出门送货。

像她这样贩零包的既要躲警察,也要防备来抢劫的同类,有时也会上当,比如收到假钞。她包里就有一张五十元吃不准真假,前几天收进的,被她夹在笔记本里。有一回丈夫带着儿子被抢,对方用孩子要挟,游建忠老老实实交出了身上的几十元钱。郑秀群也被抢过两次,每次都是几百元。现在她拿货出货都是一个人,特别怕儿子被绑架,必须格外小心,除了白天在幼儿园,她形影不离地带着他。昨天儿子跑出去玩耍,失踪了一个多小时,她简直快疯了。

郑秀群跟游建忠在一起四年,游建忠以贩养吸,游建忠的母亲也贩零包。在A市,不少老太太在做零星贩毒的生意,膝下通常有个极宠爱的吸毒的儿子。60岁以上的老人卖小包被抓,公安只能放人,一来毒品数量少,二来年纪大了,一旦拘留关押,弄不好就是性命攸关。我在一家袜子店门口见到的大军小军的妈就是贩小包的,她不开口时,是个慈祥干净的白胖老太,一开口,反复讲着两个吸毒的儿子如何没有工作,家里如何卖了房子租房住,低保如何不够用……我注意到她的衣裤都比同龄的老太太考究,脚上是一双绣了花的布鞋,便夸她会穿衣服。这孃孃(当地人对女性年长者的称呼,类似于阿姨)谦虚了一回,便不再诉苦了。

胖妹的婆婆同样心疼儿子孙子,但却很不瞧不起这个没有正经过门的媳妇。胖妹若在婆家吃碗饭,婆婆会当着她的面摔摔打打,脸色难看极了。婆媳之间还常演一些抢夺小宇宙的活剧。譬如上周她记了这样一件事——

六一儿童节快到了心想给我那可怜的儿子卖(买)什么。婆婆心狠不要我见儿子,还把儿子藏了起来。心里无比的心痛。我担心老公不在身边,我没有办法。

郑秀群谈恋爱那阵子写过几封相思信,如今苦闷起来也会记几句心情、遭遇。她有一个咖啡色的笔记本,大部分是进货出货的帐,中间夹了几页没有日期的日记,都是圆珠笔的字迹。

游建忠2002年查出HIV阳性,郑秀群2005年查出感染了病毒,她没有直接跟丈夫讲。因为儿子是健康的,说明她原先没病,她一定是这三年中从他那里染上的。

老公家和我娘家人知道了我和丈夫的病情,于是立刻跟我们一家人断绝了关系,心痛无情,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但还有要安慰自己的老公。儿子太小不懂事,我只有自己默默的受着。

世太(态)烟(炎)凉,人情冷漠,我们一家人遭受着外人的冷眼和冷淡。丈夫还不知我和他一样有病,因为我不能告诉他。我不能再让丈夫增加心里(理)负担和歉意,只有自己心里悄悄的痛。

郑秀群跟光头又说了一阵,光头开车走了,她突然回身四下里张望,正瞧见游宇宙伸出小手,在油炸摊上取了一串吃食放进嘴里,脸上一松,她笑着过去付钱。不知跟宇宙说了什么,孩子低了头一边用球鞋将路边的塑料袋踢到飘起来,一边继续张大了嘴去咬那竹签子上的吃食。胖妹抱起孩子放在摩托车上,推着庞然大物回家。她手上缠着的肮脏的纱布已经松开,露出一个个微微肿起的黑色的脓洞,好像一只削了皮的烂菠萝。

  

我们穿过的两条巷子里有四五家茶室,老远就听见碰牌的声响,男男女女在惨淡的日光灯下洗牌起牌,口中念念有词。没有人注意一个邋遢的少妇和她邋遢的孩子每天从这里经过,又或者,他们装作没有看见。我看着胖妹推着车往前走,懒懒的好像梦游,除了手中沉重的车把和车上的男孩是真实的,她像是走在荒野之中,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接下来两条巷子就没有路灯了,路也变得坑坑洼洼。胖妹的家就在巷子末尾的一幢水泥楼梯上面,穿过窄窄的过道,并排两个门,其中一个属于她。阳台上有一盆月季花,虽然只开了一朵,虽然这一朵也已凋零,但总是盆花。楼道尽头是一间厕所,拉一下绳子可以点亮一盏白炽灯,照亮一个水泥砌的凹槽。郑秀群有时也在这里洗澡,刚好容下一个人转身。

这是人间四月天。这里是她今年搬至的第三个家。她跟丈夫就像一对过街老鼠,住下,被赶走,一年里总得折腾几次,现在,又拖上一只小老鼠。她在日记中写道:

无情的现实出现在我眼前,儿子太小不懂事,老公的事我真不知真么办。叫天不应,叫地不应。丈夫的病情更加重。我们一直都节约的生活着希望以后我和丈夫都不在的时候能给儿子留下一点有用的东西,让他自己慢慢成长。因为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在外面租房,房东一知道实情,马上又把我们一家三口赶走。

郑秀群摸黑开了门。灯还没亮,一股浓烈的宿夜的烟味扑面而来,令我本能地往后一仰。第二波气味有些复杂,衣服上的汗酸味,劣质塑料拖鞋混着脚臭的塑胶味,被褥长时间没晒太阳的气味,还有各种暂时寻不到出处的不良气味。总之,这一里一外两个房间组成了一个小型发酵池――如果家里没人,她是不敢开窗的,因为藏有海洛因。

外间空荡荡的,窗前支着锅碗灶具煤气瓶,两盆脏衣服与十来双男女四季鞋靠墙摆成一列,角落里牵了根绳,晾着两大一小三条毛巾,都辨不出颜色。里间一张床靠墙放着,一截医用橡皮管,一卷卷筒纸,塑料小铲子、小铅桶、小积木散得满床都是,一只穿着红毛衣的德鲁比布绒玩具直挺挺地躺在床的最里面。床单上有一些黑色边缘的小洞,烫出来的痕迹。一张折叠方桌靠在床头,摊着吸毒用的一次性注射器、棉签、盛酒精棉的小铝盒,还有一张CD外包装卡纸――郑秀群把它剪成小方块用来分装小包。一把带壳花生、电视遥控器、一毛两毛的破烂钞票、橡皮膏药、各种颜色的塑料袋……收纳杂物的是一只“康丝丽”牌红色皮鞋盒。

郑秀群比姐姐郑秀凤小一岁,十六岁来A市做小姐,是见过大钱的。

“早些年钱来得容易,我一晚上挣一年的钱。”她说,晚上8点到12点,四个钟头,大方的客人出手就是两三千。周围不少人确实见过她当年好几百一件的“名牌”衣服鞋子,以及那些叮呤当啷的项链戒指。

“陈姐,我觉得你这一生不值当。”有一天,听完陈医生的一番规劝,她突然总结道。

陈均一愣,她接着说:“你看,人这一辈子就这么长,你什么都没享受到,连件超过100块的衣裳都没得。我现在落了难,得了这病,但什么味道都尝过了,死了就死了,也值了。”陈均只好望望她。陈均说:“他们的价值观、人生观跟我们完全不一样。”

  

现在,落难的胖妹连镜子也懒得照了。“我现在白送给人家,人家都不要了。”她轻蔑一笑,用牙齿叼起根烟,边说边在床上找打火机。我于是看到她的头顶上有一块块的斑秃,有些还沾着血块,她也不记得到底是撞车留下的还是它们自己长成那样的。

郑秀群的嗓音沙哑、浑浊,听着像一张砂皮纸在耳边磨啊磨。她慢吞吞懒洋洋地说着话,小灵通又响了。她拿起电话先看来电显示,然后微闭了眼身子后仰,“喂”一声拖腔之后,很不耐烦地告诉对方光头马上就送过来了,等等就到。那些方言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但那声音实在像收音机没有调准频率,嘶嘶拉拉全是杂音,折磨人的耳朵。

她又拨了一个电话:“到哪里了?……对,新阳宾馆……对,红绿灯下面,他人已经在那里了……就是那个十字路口嘛,上次去过的那个。”

合上电话,她冲我笑笑,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的。”我想象不出来,问她可有过去的照片。她说搬家太多,照片都丢了。她说曾经给人看过她一年多以前的照片,但人家都说那不是她。

发现我穿着裙子,她放柔了声音道:“好羡慕人家穿裙子哦,我是穿不得了……游宇宙!”她突然提高了嗓门,像一面锣咣地被敲破。原来,趁大人们说话的功夫,游宇宙拿了蜡笔在墙上画了好多乱线,小小的身子在墙壁前面移来移去。“白白的墙壁你涂它作啥!爸爸不在你就不乖了是吗?跑过来!头上全是汗!”游宇宙回过头来,看了看每个大人的脸,挪步过来。郑秀群卷了些纸在手上,替宇宙擦了汗、鼻涕,顺手也擦了擦自己的额头,她也是汗涔涔的。

她接着说腿上全是烂洞,因此夏天从不穿裙。我说能看看吗?

她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你要笑话的。”

“哦,不会的。”我已经看过十几条有烂洞的腿,等着她像他们一样挽起裤管。

但她开始解拉链。因为裤子包得很紧,只能一点一点褪下,两条粗壮的布满眼睛一样大小疮洞的腿直挺挺竖在面前:红的、黄的、棕色的是正在发炎或涂了药膏的,灰的、黑的是已经结疤的,是这十多年扎针留下的记录。她左右腿腹沟股各有一个深陷进肉里的凹洞,黑黑的,是经常注射股动脉后留下的,也就是万家昌说的“看也不用看,摸着洞扎下去就是了”的地方。彩色的洞,沿着皮肤粗糙的两大条腿一路向上排布,跟她的粉红色镂空花内裤连成一片恐怖。她弯着腰说:“我现在已经找不到可以下针的地方,改口吸了。”那一刻,确实令人想要逃走。

宇宙却是毫不在意。他骑在童车上在屋里转圈,嚷着肚子饿。郑秀群于是一屁股坐在床上,从塑料袋里翻出一块小包装饼干,开始撕外包装,她的裤子,就那样挎在膝盖上。

电话铃一遍遍地响,她今晚的生意看起来不顺当。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买家至少打了6次电话来催,她用当地的一些粗口让对方稍安勿躁。

  

她继续讲述目前生活上的塌方。上周三去探视丈夫,没让见,说是“表现不好”。游建忠在电话里告诉她,又发低烧了,胸口疼,毒瘾发作时大小便失禁。3年来,他常发低烧,老说胸口疼,有些部位的肌肉开始萎缩。那天回来,她记道:

听见老公的声音,我肝断心痛,听见他的诉说更让我没有生活的希望。如果要走我也会带着儿子一起,不让他生活在这个没有爱心的世界。

郑秀群说着说着带出哭腔来,我坐得近,看得到她渐渐湿润的眼睛和缓缓聚集在眼角的泪。老公进去了,她的主心骨没了,怎么办呢,赚钱的担子一下落到她一个人身上。“现在这个社会,喝口水都要钱哪!”她一笔笔算着:孩子上幼儿园一学期是1000多,小灵通每月倒是50元就够了,因为大多数是打进来要货的,而接电话不用付钱。丈夫的强戒费是每月1100元,还没交,房租水电哪样不要钱?孩子还老生病……她常常搬到一地没多久就听见邻居们打骂自家孩子,因为他们跟宇宙一块儿玩。

真的希望渴望能有别人的一点爱心,不要器(歧)视的眼光,让我们一家安静的生活。儿子经常生病,医院那(哪)是我们进的地方。社会、朋友,我只希望你们理解。

郑秀群说,贩毒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的额头上又出了一层汗,于是又绕了几圈筒卷纸撕下来,擦汗,擦眼泪。生意现在很难做,她从彝族人手里拿货,每次拿一两克,每克六、七百元。拿回的是石头一样的小方块,然后自己分装,把塑料吸管剪成一厘米左右的小段,每段装入1分,大约0.1克不到,两头一封就行了。客人来要货,她就用卡纸包,要几分货,就倒几小管。她的货成色与价格都比较可靠,不像毛三那样掺假,因此在圈子里有较好的口碑,说到这一点,她又有些骄傲起来。

CD封面上的女歌星只剩下半张脸,她拿着剪刀又剪了一块下来,包进三小包,“光头”开着摩托来取了货。他最近是这里的常客,昨晚还在她的床上打昏过去――这样一个高高瘦瘦不满25岁的大男孩。

电话不断地打进来,原来客人带的钱只够买一半的货,“光头”请示该怎么办。郑秀群微闭了眼睛沙沙地冲小灵通骂道:“那就分出80块钱的再给他嘛,笨死了!”电话再响,她看看号码,不去接了。

△艾滋病(图 | 关斌斌)

郑秀群钻到一个塑料衣橱里掏啊掏,掏出一条新童裤,跟宇宙的旧裤子一比,裤腿长出一截。陈医生道:“哟,买长了。”她笑笑:“是偷的。”她说,儿子身上几乎所有的衣服都是偷来的,她自己的大部分也是,极少数是打折时买的。

她叹了口气:“实在不该要孩子的,当初想得太简单了。”

但小孩子有时候也实在惹人怜爱,譬如昨天,他在睡觉前替她擦了眼泪,说“妈妈你别哭,我跟你在一起。”接着又说:“爸爸不在,我会听你话的。”目前,这孩子就是她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游宇宙至今还没有染上HIV。郑秀群说她非常注意那些可能感染孩子的机会,像现在手烂了,她会戴着橡胶手套给孩子洗澡。可是,陈医生提醒她,“你睡着了,孩子很容易碰到那些伤口,万一他身上也有伤口呢?现在蚊子多了,很容易挠破的,千万不能大意啊!”陈医生让她6月份带孩子到疾控中心再测一下;还有一件事也必须很注意,每天得把孩子安顿好了再吸食海洛因,不能让孩子看到这些。“但她怎么能保证以后不让孩子撞见呢?这孩子,真是可怜。”回去的路上,陈医生说。

陈医生在街口小摊上给宇宙买了小星星图案的粘贴纸,宇宙立刻贴了一枚在眉心,“好看吗?”他问妈妈。像许多母亲一样,郑秀群带着喜色告诉我,前几天就在这个摊上,儿子跟两个比他大的男孩一起用小石头掷摊主的冰柜,摊主老鹰捉小鸡一样逮他们,只抓到另两个男孩,儿子逃得最快――她的儿子,是多么机灵啊。

“我不会再让我身边的人染上了。”郑秀群说。她很久没去“上班”了,染上了艾滋病,她不想害人,何况如今皮肉生意不好做,那些比她年轻漂亮的,按现在的行情一次才挣二、三十元钱……“我身边的人,我都劝他们去查血。”

她最后留了小灵通号码给我,笑笑说:“我这号码不变的,如果哪天你打不通了,我跟孩子可能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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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6 08: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活在这不该的世界 |《祭毒》连载12 

2015-09-01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7天后,4月30日晚上,郑秀群决定掐死孩子,然后自杀。但她似乎心有不甘,丈夫的朋友毛向阳接到了她的绝命电话。

“不知她受了什么刺激。”毛向阳告诉我,他开着摩托车冲到她家:“她正好按孩子在床上,背对着门。我上去啪啪两记大耳光,我说,孩子有罪吗?她就哭……”郑秀群的笔记本里有这样几段话:

这是什么样的世界!让我和老公来到了这个世界并且步入了不该步入的世界。我们本该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可是无情的现实撕碎了这一切。我想不管好人、坏人、穷人、富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快乐、理想的需要。

我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老公不在,只有我和儿子。我自己照顾不好儿子,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想起心酸。儿子生病没钱住院只好在外面随便卖(买)点药给他吃,可没有,我不知该真(怎)么办。我真的再没有勇气活下去了,谁来救救我们,以后我死了,在天之灵我也会赶急(感激)、保友(佑)他。

现实的生活让我实在成(承)受不起,真想带着儿子离开这个我们一家都不该来的世界。如果有一天我和儿子死了,都是这社会和无情的事情,望你们能理解。

而这封简短的遗书,是早就写好了:


我一家生活在这不该的世界。就让我一家三口在黑暗不明事里(理)的世界里消失吧!唉。

――郑秀群 绝笔


按照毛向阳的说法,他救下了母子两条命。帮胖妹捞出游建忠的计划就是从那夜开始的。胖妹的一万零五十元一周后进了毛向阳的口袋。发现上当后,郑秀群天天上门讨钱,抱着孩子去他父母家讨债,在住着许多市委干部的小院里哭而且骂,引了邻居们来看,小区保安告诉我,他们添了点工作量。

毛向阳父亲的脸面算是被他彻底丢光了,老头整整几天闭门不出。世上的亲情原是有底线的,一旦伤及中国人通常称作“面子”的东西,亲情便透支到底了,剩下的只有嫌恶与躲避。海棠广场闹剧之后,毛向阳母亲的心脏病发作了一次,缓过来之后,又有各路不三不四的人上门来讨债,她才知道儿子犯下了好多事,圈子里的人都想揍他。

毛向阳的母亲昏厥了一次,老伴决定送她到外地亲戚家避一避,眼不见为净。临走前,王阿婆含泪关照陈医生:“我只当这儿子死了!他再出事,不要打电话给我。他要是死了,你找我的大儿子。”她走之前,换了一把家门锁。

毛向阳的好兄弟阿斌这时候早已不见了。有人说他去了眉山,也有人说他去了深圳。等他再回来时,只到毛三的住处拉走了电视机、冰箱、洗衣机和所有值钱的东西,两人合伙的贩毒生意宣告破产。毛三这才明白,阿斌是看中了他的艾滋病人身份,“等于拿了免死金牌的”,所以出本钱搞来货,让他出面交易,即使被警察抓住,也会很快放人。至于兄弟情谊,那是“有用”时候说说的。

但这兄弟俩却自己砸了生意。市面上一般的海洛因400-700元/ 克,另有一种叫底粉的30元/克,用舌头舔也是苦的,略带酸味,溶解后无色、清亮,跟海洛因非常像。两人在1克海洛因中掺进3克底粉出售,自己用的则是1200元/克较纯的货。生意曾经旺过一阵,最好的一天出手近2万元的货,纯利6000元。

毛三爱穿运动休闲服,是小城阿迪达斯、耐克专卖柜台的常客,阿斌也由着他流水般花钱。但生意慢慢现出衰相,来拿货的兄弟都抱怨成色不好,“像掺了胭脂。”毛向阳煞有介事地告诉人家:“你想,罂粟花是红的,磨出粉来带点红不是很正常么?”

2006年春节过后,阿斌又拿出1万元想挽回生意,不知怎么竟是扳不回来。5月,阿斌便想收手,独自去了牛华(地名)谋出路。毛三断了经济来源,这才动起了胖妹的脑筋。

胖妹带着孩子,就住进了毛三空空如也的家,每天让他管娘俩的饭。毛向阳渐渐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附录

●在西昌戒毒所,曾有一个被称作“月亮城的鬼才”的吸毒者李兵,作过一副对联《毒赋》,在吸毒者当中流传――


《毒赋》


一支烟枪,不闻枪炮隆隆,

打得你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一张锡箔,不见火光冲天,

烧尽你千顷良田万贯家财。



●在乌木庄戒毒所和沙坪劳教所,流传一首描述相爱中人一方送另一方去劳教或戒毒的歌《峨边情》――


《峨边情》

忘不了分别的那一天

你我相对无言

A城的汽车送我上峨边

泪水已成涟涟

愁你想到梦里边

爱你我爱在书笺里

心儿早已飞到你面前

告诉我对你的思念

你在楠木我在峨边

我在采茶你在织线

对你的思念一天又一天

对你的爱是一年又一年

不忘你离去的那一天

诺言已成画面

你我相聚在邛海边

让我再亲吻你的脸

记得曾经你对我说

你会回来看我

这句话儿在我心中

我从没有忘记过

没有怨你的迟

没有怪你的错

只是你归来

心里早已没有我

一年两年我熬得过

只要梦儿不破,不管春天有几个

我等到花儿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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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6 08: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死了就死了 |《祭毒》连载13 

2015-09-02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人间词话

这是“人间”第二次单独推送李宗陶的连载作品《祭毒》,今天变换了场景与主角,而且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叙述段落,便于新读者的进入。不过,“人间”还是建议各位通过关键词搜索,从头品读这部长篇。

“人间”知道,在公号里刊发连载是费力而未必讨好的事情,值得欣慰的是,每期连载都有几百人在追着看,搜索之前连载的留言也多起来。这是一部几乎被李宗陶有意无意间遗忘的作品,作者苛责九年前的文字情有可原,但是,无论题材挖掘还是呈现水准上,它都对得起费力追看的诸君。

回复“连载+数字”(连载01,连载02...)查看《祭毒》。


夕阳红茶馆就在海棠广场,没有店招,白天含含糊糊隐在炸鸡店和时装店之间,很难找。它本没有名字,因为天天来打牌或麻将的全是老头老太,于是大家叫它“夕阳红”。开茶馆的是一对老夫妇,顺便在门口摆了个烟摊。茶钱厚道,5角一杯,可以杀半天时光。

茶馆门面极窄,纵深却长,摆得下十来张矮方桌和二三十把竹椅,都是黑油油上了年头的。竹椅子,坐着咯吱咯吱响,在这日新月异的闹市街口,也算连上了一点从前的日子。

店主人要关照的几件事情都用毛笔字写了贴在墙上,纸已泛黄。“一茶一座”,“茶友请代(带)另(零)钱”,“请不要在店内吸叶子烟”,等等。满座的时候,茶客很自然地划为两界:大半边是老年人,戴着老花镜认真盯着面前的牌;右面靠墙的两三张桌子围坐着中年人或青年人,那就是无所事事的我的朋友们了。他们自称“海派”,海洛因的海,他们不用上班,没有收入,这里的收费对他们比较合适,上午一杯下午一杯,或者下午一杯晚上一杯,这一天,就过去了。

A市境内有座山,山色苍翠,植被丰茂,生长着3500多种高等植物,其中茶树就有十多种,比较有名的是峨蕊、竹叶青、花毛峰。茶馆里用的多是粗劣的大片叶,泡出来酽酽的,杯子内壁很快就能覆上一层深褐色的茶垢。我注意到,老人们都自带茶缸,从不用茶馆里的杯子。除此之外,右边那几张桌子无论发生些什么,都与他们无关。

  

2006年5月1日到7日,是中国人第17个“黄金周”。大都市里,许多人利用假期旅游、看书、睡觉、弄点好吃的,小城人则多是走亲访友,家宴过后,抹了桌子就是一局麻将。茶馆打烊,老夫妇俩去乡下走亲戚。长假过后一开张,右边那拨“海派”便来孵茶,发布的第一条消息是:“哎,晓得不,冯胖子死喽。”

冯涛在5月1号死去,死于海洛因注射过量,距离他在夕阳红茶馆向我发牢骚不到一个星期。我翻出那晚拍的照片,他穿着黑色衬衣,只留下一个背影。在这座小城,他是第13个死于海洛因注射过量的人。

尸体是家人发现的,他们告诉邻居,冯涛心脏病发作了。但刑警在现场发现死者口吐白沫,全身蜷曲,有明显的中毒迹象。冯涛参加美沙酮替代已有14天,吸毒圈里的人告诉我,许多弟兄在服用美沙酮的同时都在偷偷注射海洛因,他们说,“美沙酮好比吃素,海洛因才是吃肉,一直吃素谁受得了?”

美沙酮是一种人工合成的麻醉药品,作用与吗啡相似,依赖性小于海洛因。在全球抗击艾滋病领域,以美沙酮替代海洛因是基于“减少伤害(Harm Reduction)”原则的一种做法(向静脉吸毒者提供干净的针具,向性工作者提供安全套均属此类)。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国内学界和公安系统对此表示反对:由国家出面进行这类行为干预,是否意味着娼妓和吸毒的合法化?

2004年1月,经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吴仪的推动,美沙酮替代在一片争议声中开始试点,先是进了10家医院,然后26家,随后铺开。国内最早采用胶囊剂型,后来引进国外原料,在一些城市的药厂被制成液态剂型,苹果绿颜色,有点像漱口水。

2004年3月23日,作为中英艾滋病合作项目试点之一,B区的美沙酮治疗中心正式开始运转,到7月已经有118人参加。两年来,陆续有人加入,也陆续有人退出,退出后再加入再退出,如此往返三四次的大有人在,情形一如他们进出戒毒所。

当地卫生官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给吸毒成瘾者服用美沙酮,能够抑制其对海洛因的渴求,阻断海洛因带来的快感,摆脱戒断症状的折磨。”事实表明,这三个判断里,第二点“阻断海洛因带来的快感”能够成立,冯涛就是一个例证——

服用美沙酮以后,如果原先注射0.1克海洛因可以“打昏”(行话,意思是产生飘飘欲仙的感觉),现在必须加大用量才有同样的感觉。一些贩毒者便在配方上动脑筋,他们发现,掺加微量的毒鼠强可以在注射用量不变的情况下达到同样的欣快感。冯涛,据说是从毒贩刘柱那里买到一包掺了毒鼠强的海洛因,也许掺加量多了点,也许那天他推得过快,总之,一针下去他就口吐白沫,浑身痉挛,几分钟后就死了。

  

4月25日晚上,我在夕阳红茶馆见过冯涛一面。我记得他的脸,肉鼓鼓的,小眼睛,长得有点笨拙。随着他的表情变化,可以表现为“老实”,也可以变成“凶狠”;不过大多数时候,他没有表情。

听说我是调查员,他一下子从竹椅子上倾过大半个身子来,随着“嘎吱”一声响,裹着怨气的方言滚滚而来。他的经历,经旁边的邵文安翻译,大意如下——

他原是饮食服务公司的厨子,单位效益不好解体了。他跟妻子都没了工作,于是口角渐生,无以排遣,经朋友介绍认识了海洛因。2001年,那充满了怨忿、咒骂、摔摔打打的日子终于过不下去了。离婚时他没要户口本,社区通知去换新的居民身份证他也没去,他觉得那些东西对他一点意义没有。离婚后的夜变得漫长,他常常到四点半还瞪着天花板,等天亮。天亮了,他才能昏沉沉睡去。

海洛因给他安眠,于是六七年里不打睡不着。他更穷,更无望,为了海洛因,坏事也做得更多。他强戒过两次,第一次是2005年3月16日-2005年9月15日,出来刚10天,又因为吸毒被逮。于是,2005年9月26日-2006年3月26日,又一个半年。“别的戒毒所(譬如他听说的西昌市)都是3个月,为什么我们A市总是6个月?!”他气愤地说。

他给我看身上的僵疤,手腕、手臂、小腿,星星点点,不是我在这座城里所见最恐怖的。他从这里点到那里,像一个委屈的小孩子。他今年四十多岁。

2006年3月26日,他第二次从戒毒所出来,重获自由不过40多天,喝美沙酮才两周,就遇上了成份复杂的海洛因。现在,他终于可以安眠了。没有人会去深究那包药并且为他偿命,“吸毒的人,死了就死了。”那天晚上他说。

“不要偷嘴不要偷嘴(指服用美沙酮的同时注射海洛因),很容易出事的,外面现在药都不大好(指粉里掺别的东西),这些都跟他讲过的,他不听。”邵文安对我说,语气淡淡的。

冯涛的死,引得“海派”们感慨了一顿茶的功夫,便很少有人再提起。多少年了,身边这样消失的朋友一个接一个,“昨天还在一起耍,今天就听说死了,命贱,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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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6 08: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海洛因可以戒掉,伞都可以栽活 |《祭毒》连载14 

2015-09-06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万家昌晚上才去茶馆,白天他喜欢泡网吧,或者坐在父母的小店门口地看人来车往。有太阳的时候,阳光在楼身拉出各种斜线,风止树静,而他,格外安详。

茶馆聚会之前,我对他做过一个比较正式的访谈,那是2月23日,在B区疾控中心门诊。

阿昌生于1971年,小头锐面,皮肤直贴骨胳,走起路来裤腿飘逸。164公分的短小身躯里仿佛有取之不尽的轻蔑冷淡和满不在乎,这令他坐姿放松,寸寸谈吐彰显性情。表达不满时,眼眸精光四射,很血性的样子,随即又萎顿下来。在这样的节奏里,他近乎潇洒。我想,他对女人是有吸引力的。

  

我还没参加美沙酮替代,还差两个章,派出所和社区的。

父亲70多,母亲60多,儿子小学一年级。现在跟父母住一起,老两口退休工资2000元不到,儿子的学费,他们来。爹妈孩子是自己的,老婆是人家的――我是说,只有爹妈肯倾家荡产来帮你,别的都靠不住。

我从小愿望是当兵,十几岁初中毕业就入伍了,1991年12月退伍回来,分配在物资局。本来留我提干,可是我不想,解放军原来在我心目中是很那个的,可是,部队里照样一切都能用钱买。平常小事,送几条烟,想要当志愿兵,几千块就能搞定。这个理想破灭了,我想回来。

物资局当时是吃政策的,效益很好,每个月奖金有五六千元。我后来被派驻攀枝花,采购营销会计都我一个人,就挪用公款了。判三(年)缓三(年),因为退赃很快,所以监外执行。

(挪用公款)其实是故意的。我本来谈了个女朋友,她家里不同意,我挺受刺激的。其实物资系统大贪小贪一大把,只是看你会不会“擦屁股”。小偷小摸,又擦不干净,当然制裁你。

我家开个小商店,条件还可以。九几年的时候,钱来得容易,我做钢材、橡胶制品挣了点钱。外面那种身家几十万、一百多万的,我都叫他们“穷鬼”。我每天开销七八千:吃个火锅一千多,唱个卡拉OK三四千,每天差不多都这样。我原来跟女朋友说,存够200万就结婚,可她嫁人了。我马上就找了老婆,本来都不打算结婚的。

九几年在A市,吸毒是一种时髦,一个潮流,有钱有地位的才吸。我这个年纪的A市人,一口没尝过的很少。我现在有时候坐在店里看人走来走去,不骗你,两个钟头起码走过20个吸毒的,一眼看得出。

我第一次吸是跟朋友一起给干爹守灵,真正上瘾就是因为失恋,开始每个月碰一两次,都是烫吸,2004年才改静脉注射的。

每个人吸毒的原因都不一样。有的是性生活不满足,听说吸两口厉害,我一个朋友就这样上瘾的。开始确实是有作用的,烫吸两三口,听他说可以两三个钟头。但后来身体肯定垮了,对女人也没兴趣了,不是说嘛,我们这些人,夫妻像兄妹。

瘾有多大?有个注射过量死的秦学功(化名),他有次被刀砍了,送进医院,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快给我拿包来”。我如果瘾上来,口袋里有50块钱,儿子问我要5块,我是决不会给他的。

我是真想戒啊,戒了一百次都有了。有时候一个人跑到农村去戒,但是戒不了,那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戒三个月,吸一个月,周而复始。最长一次戒掉四年,1996-2000,那时刚判刑,不敢犯了,否则“上山(劳教)”去了。我戒了三年以后才结婚生子的。

为什么有心瘾?压力大吧。但我的自控能力在这圈人中算强的,没钱瘾又上来时,就回家躺着,从来不去借啊讨啊偷鸡摸狗的。我戒掉那段时间,以前的朋友还走动走动,吸上了,任何人不来往。

  

点了根烟,他接着说——

以前听说做脑部手术可以戒毒,我两个朋友去做了,一个变神经病了,一个还在吸。这种手术一次要4万元,如果真能戒断,翻个番我都愿意。

毒品打击比较厉害,现在价格涨了,但纯度不如从前,以前用1分(1/10克)量的,现在要用到3分才有那种感觉。真正纯的货色有一种苹果香气,譬如回血的时候,头会有点晕,然后就闻到那种香气,这时候你就是路过垃圾箱都会觉得到处都是苹果香。

有个笑话:我一个朋友,跟家里人吵架,准备自杀,买了半克,又买了套新西服,大冬天穿着西装衬衫,推下去,躺在床上等死。照他的量,如果纯的话,肯定去了,但货实在太差。他没死成,就睡了三小时,冻了一下。

早先大家到西昌去拿货,那边120元/克,A市要卖350-400元/克;现在那边700元的货,A市卖到1000元,还得关系非常好。现在最贵的1200元/克。

只要公安管得紧了,毒品掺假就多,死的人也就多了。掺假太多会堵塞血管,还有中毒(过量),不过一般自己什么量都清楚的。我亲眼见到死于毒品的就有五六个,我一个朋友的儿子去年死了。我劝我所有的朋友,不要吸,但我们这里有句话:海洛因可以戒掉,伞都可以栽活。

我们这批人,要文化没文化,要身体没身体。失业登记的时候,问我有什么特长,我说没特长,但玩枪一定比公安玩得好。1989年我们部队进驻拉萨的时候,我1米64的个,打翻一个1米8或1米9的大个子绝对没问题。现在走路像踩在棉花上,拔牙别人用一支麻药,我得用两支才行。手臂上血管也找不到了,掺安定把血管化掉了。后来就打股动脉了,久了之后,都不用找血管,昏昏沉沉地,摸着大腿上铜钱大小的疤扎下去就是了。

万家昌挽起袖子,他的细胳膊上看不到青色的血脉,只见一片灰白。

△接受美沙酮替代治疗(李宗陶/图)

我现在戒一天是一天,譬如今天23号,我没吸,那我又胜利了一天。如果毒品绝迹,也就是我彻底戒断的那一天。

贩毒的也擦着边走。不是50克判死刑吗?那我就卖49克。卖毒品的里头,80%是公安的线人。公安要完成指标了,就到线人家门口守着,抓吸毒的,拿货的出来一个抓一个。罚款很厉害,以前是5000元,现在要1万多才能保出来。我说,这也是个“笑话”。

我是朋友介绍来检测HIV的,之前我跟一个吸毒的女的同居。第一次没查出来,我觉得不准,又复查,也没有。我都查过5次了,每三个月就来查一次,还好没得。万一哪天染上了,我就自杀,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我现在对女人也一点兴趣没有。到歌厅唱歌,如果叫小姐,我先看看她胳膊,如果有针眼,走吧,一边去。对艾滋病,吸毒的人自己圈子里都有歧视,不要说外面的人。

我参加同伴教育、针具交换,是帮朋友领针具,这样他安全我也安全。我代领针具的这些朋友,有的连公安都不知道,他们有稳定工作和收入,在社会上也是有头有脸的。A市这个地方,有能耐的人多着呢。现在新的一批又出来了,十四五岁,就在社会上“漂”。给黑社会看看场子,一天也有200元收入。吸毒,迟早的事。现在年轻人当中流行K粉了,因为全是化学合成的,比海洛因伤害更大。再过几年,就是他们受罪了。

要说还有什么愿望的话,就是离开A市,到任何一个城市,有个工作就好。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反正A市这个地方不好,贫富分化太严重,大家心里不平衡。以前有个副市长,房子是我朋友装修的,光装修费就170多万,他公开说自己有600万,说是炒股炒来的。我见过炒股赢一两百万的,那么短时间,600万,没听说过。

我曾经好赌。老婆对我的希望是:只要不吸毒,吃喝嫖赌随便你。

时隔2个月,万家昌坐在夕阳红茶馆的小竹椅上,瘦得像栽在上面的一支竹子。

“你上次见我的时候,我没有吸,戒了4个月,现在又吸上了。真的很奇怪,离开这个地方一两年,只要回来,哪怕就是坐在回来的车上,脑子里想的就是毒品,海洛因跟这块地方好像紧紧连在一起了。我有个D市的朋友,做生意的,每三天包车回A市一趟,每次买一克,够用三天,用完再来。”

旁边老伯伯大概摸到一张好牌,啪地拍在桌上,推倒面前一条牌,眉开眼笑。万家昌瞟了一眼,跟着笑道:“我们这些人的思维跟一般人已经不大一样了。如果有个头疼脑热,你们想的肯定是去医院或药店,我们第一想到的就是海洛因,想那种感觉……谁都想过正常的生活,只是不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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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纳起来就是男盗女娼 |《祭毒》连载15 

2015-09-08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邵文安最近闲得慌,想看书。刚看完《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是他以前草草翻过的,这回细细读了觉得世风日下,男主角太放荡。在茶馆,他翻了翻王国华手里那本封面都卷起的《鬼神传奇》,立刻还了给他,转而问我,“你知道《达•芬奇密码》吗?”我说知道,早两年的畅销书,他于是笑嘻嘻说起白天的经历——

去逛新华书店,看上一本《达•芬奇密码》,还有两本别的书,他把它们藏到衣服里,别在腰腹部,反正他瘦,看不出来。出门时正要迈过防盗装置,报警器响了,吓了他一跳,服务员已经在看他了,赶紧退回去,书归原位。

“衣服上有个圆牌牌的,会叫,书上什么也没有,怎么会叫呢?”他很想不通。

我告诉他,书上有条形码。“噢,那我把条形码那页撕了,明天就去搞定。”他容光焕发。

我赶紧说,条形码是撕不掉的,它“长”在书里的。我说你明晚还来茶馆吧,我把书带过来。他立刻说:“谢谢。我把书店地址告诉你,那家店的书便宜些。”然后在我本子一笔一划写字,包括坐几路公交,还注明书是三合一(大约是礼盒装)。

第二天,他没有去茶馆,我于是托陈医生转交。我在当地的新华书店买到了《达•芬奇密码》,另选了一本高尔泰的《寻找家园》,想想还是在其中一本的扉页上写了几句赠言,有一句大约是:“买来的书,看着踏实。”书一送出,后悔不迭。

陈医生的同事那几天被偷走了电脑硬盘,80G的,资料文件一大堆,失主愿意出一千元赎回。陈医生托邵文安帮忙找找,这城里干这营生的就这么几十号人,大多是瘾君子,这个圈子邵文安都熟,若是还没出手,有可能追回。

我觉得有意思,问他,“如果我在这座城里丢了钱包,你能帮我找回来吗?”

小安说,得告诉他丢东西的位置,譬如在哪路公交上,还有周围可疑人的样子,有线索,多半要得回来。“他们要的就是现金,身份证、钱包什么的最后也是扔了。”

一旁万家昌笑道:“你最好别丢。”

后来才知,硬盘这单活儿,很可能就是邵文安做下的。陈医生是特意托他,希望不要出手。她这样说,他也是懂的。


  

常在茶馆跟大家碰头的还有个“师傅”。“师傅”大名叫谢长风,四十五岁,开过眼界,随和练达,白道黑道都有朋友,是这个吸毒圈子里最能讲透道理的人。“他讲道理,一点不严重,但都讲在点子上,让人听得进,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小安最佩服的人就是“师傅”。

正说着,“师傅”开一辆摩托车到了茶馆门口。他不紧不慢走进来,一面卸下头盔,一面跟认识的人一一打招呼。因为开车的缘故,他的领带掖在衬衣里,直到这晚聊天散场,他都没有取它出来。我猜这是有意为之,他是这里惟一常打领带的人。

“犯了毒瘾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顺着刚才的话题,“师傅”说,归纳起来就四个字,男盗女娼。女娼比较简单,暂且不表;男盗则手法多样:没事就去撞人汽车,躺倒来索要医药费的,偷盗金银铜铁换钱的――夜里,有小饭馆门前支口铁锅熬鸡汤,他们把人一锅好汤生生倒了,扛着大铁锅去卖。

“他们好忙啊,坐三轮过去又过来,坐公交上车又下车,菜场里,广场上,公园里,你看好了,眼睛东睃西睃的,都是干这个的。”师傅说,吸毒的人最后都会变得极端自私,只顾自己,顾不得旁人。

不知谁提起马江两口子,“师傅”嚷道:“啊,那可是一对大偷儿,见什么偷什么,他们走过的地方,树都不长。到手一看没用,随手就甩了,这就是他们的逻辑,这样他们快乐。”陈均想起疾控中心那些无辜的笔,只要马江夫妇来门诊,总有什么一转眼就进了他们兜里,她亲眼瞧见马江站在走廊里拆开一支水笔看了一看,扔了。

从前开过火锅店的阿发就说,偷盗这行也讲究一个“品”字,古时候劫富济贫那才是江洋大盗的作为;现如今人家日本也有小偷,但从不拣老人和孩子下手。小安立刻申明,他喜欢去菜场,看年轻人掏钱时的情形,如果钱包很鼓,才找机会下手。在场的人都摇着头不齿了“下品”一回,纷纷表白“我们从来都不碰老人小孩的钱”。接着说起,前几日某医院门口坐了个孃孃在哭,住院费被偷了,那单活计就是某某人做下的,真正下流……

万家昌不会偷,他瞧不起小偷小摸。他干别的,譬如他那只银色的小灵通,由他朋友出面卖了,几天后他寻到买家,一声哎呀,这不是我的小灵通吗?验明正身后很强硬地跟人说,要么还我,要么报警。如是操作,这只小灵通已往返五回。

90年代,他的钱来得更快。阿昌打了个比方,“譬如我这个破小灵通,被你一碰摔在地上,也没摔坏,我就说它值5000块,你非赔不可。你不赔,我就打你。现在不行了,110一打,警察2分钟就到了。所以我们现在出去办事,一定要在2分钟内搞定,没搞定也得撤,否则就要被抓了。”

小锐酷爱买彩票。茶友们笑:“他要是有十块钱,八块都买了彩票。”

“手气好吗?”我问。

小锐嘿嘿一笑:“从来没中过奖,小奖也没有。”


  

4年前,中英项目刚启动时,陈医生上过不少当,算是为接近这群人缴了学费。有天,一个吸毒者进了疾控中心性病艾滋病门诊跟她讲,母亲病了,已住进某某医院某某病房,交待得一清二楚,而他手头正紧,想问陈医生借50元救急。陈医生电话打到医院核实,没有撒谎,便给了。

“说实话,我从来没指望他们还,如果真能帮他们解决一点困难,这钱花得也值。”但没多久陈医生就在街上碰见了已出院的母亲,两厢一对,儿子哪里来缴过钱,向她讨钱还来不及呢。

2005年,B区疾控中心中英项目点曾经试行过给吸毒的艾滋病感染者每月报销一定数额的医疗费。于是就有人手脚飞快,一转身把刚领到的百元钞票举到出纳面前,报告发现假钞。一验,果然。“可这钱中午刚从银行取出来,现场拆的封条,怎么会假呢?唉,说不清说不清,只好再给100元。”出纳事后对陈医生直摇头:“这样的人,帮他们做什么呢?”

“组织吸毒人员进行同伴教育,中秋节举办联欢会。为了鼓励大家上台表演,我们买了一些小奖品,像洗发水、沐浴露之类的日用品。开始没人上台,好,听说有奖品可拿,就有人上来唱了。唱的什么呢?好比《十五的月亮》,就唱一句‘十五底月亮’,完了,就算唱过了,然后伸手要奖品……”陈医生说,“当年有钱时他们都在卡拉OK厅唱,可能觉得这样一起搞活动、唱歌傻乎乎的,好些人是冲着洗发水才来的。而有些人在活动中结识了新的上家下家,引得一些家长纷纷跟我讲:下次再搞活动,不要来叫我儿子(女儿)参加了吧,活动搞完了,他(她)抽得更凶呢。”

“这些国际上通行的同伴教育拿到中国来,一落地就明显水土不服,好事反而成坏事,这里头的尴尬,真是说也说不出。”疾控中心副主任黄义对我说,要细细分析,能分析出教育、人生观、社会环境与风气等一大堆原因,而这些,又岂是一个项目和几个医生能够改变的?

以前,陈均也在公交车上丢过钱包,也知道她居住的这座小城里有扒手,但不知这些扒手背后的生活是如此惊心动魄。有一回,也是在茶馆,陈均的小灵通险些被“飞掉”(即几人联手,一些人负责分散物主的注意力,另一些人将东西抢走并且逃跑),幸亏上司黄义反应快,才赶在小灵通卖掉之前追回。不过4年过去,这些人基本上不会动她的东西。“人心都是肉长的,陈医生对我们太好了。”小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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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6 08: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适合“等死”二字 |《祭毒》连载16 

2015-09-09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杜志军夹着个黑皮公文包走在马路上,有点像小企业家,注意,不是老板。他中等身材,戴副黑框眼镜,衬衣领子也还干净。他不夹公文包的时候,腋下夹一本《读者》。

有一次,省城一个视察艾滋病工作的领导团莅临小城指导,B区疾控中心的陈均医生把他叫去参加感染者座谈会。会上,只听他一个人侃侃而谈,把领导们说得有点晕,待他夹着黑皮公文包离开后,领导们回过神来:“没想到艾滋病人里头还有这等人才!”

在沙坪劳教所的时候,杜志军写过一篇题为《忘不了》的演讲稿,讲他个人的涉毒经历和对家庭的危害,讲到好多同伴掉下眼泪,警察也动容了。因为这篇讲稿,他3年的劳教期减为2年。

杜志军生于1967年,在当地一家大型工厂工作,厂子里好几千人,吸毒的几十个,杜志军在那时知道有海洛因这回事。后来他做点生意,有了点钱,看到别人吸,每天一两百、两三百的开销,心想自己也算成功人士,吸得起,便跟妻子一起试了试,用他的话说,“一尝试就进去了”。那是1997年。

2005年5月,杜志军第二次劳教获释,想申请参加美沙酮项目,例行化验时被检出HIV抗体阳性。

2006年2月23日,在B区疾控中心门诊,杜志军第一次接受了我的访谈,谈风很健――

劳教期间,我曾经和别人共用过针管,隐隐约约有点担心。在此之前我曾经有过怀疑。

跟大多数人一样,知道这事感觉肯定不会好。艾滋病意味着什么?太多太多了!第一,我的生命在目前的医疗手段下是以倒计时计算的;第二,对我的家庭意味着什么――我儿子今年才8岁半,上小学三年级。

我妻子知道。她也曾经吸毒,劳教过一年半,生下儿子以后戒了。我想隐瞒不是办法,第一时间复印了好几份检测报告,第一个告诉的是我妈,然后是她娘家,两家都告诉了。我想离婚,可她不愿意拆散我们这个家,不管怎样,这么多年磕磕碰碰还是走在一起。她是一个很单纯的女人,一个尽责的好妈妈。当然他们家人态度不怎么好,想说服她离婚。

除了这里的医生,还有几个社区干部知道,比如发放低保的。因为要喝美沙酮,社区必须得出证明,得拿着化验单去社区盖章。A市是欠发达地区,低保每个月才100多块钱。如果是感染者,数额会高一点。我没有告诉社区干部,但他们还是知道了。

这里吸毒的人很多,很容易把吸毒和艾滋病联系起来。歧视肯定有。就我而言,我自己心态调整得比较好,不一定在乎别人的眼光,我总得活下去。所以他看我的目光里边,歧视也好,同情也好,怜悯也好,我可以装作不在乎。但内心怎么会不在乎哪?肯定有波动的。

我一点也不想死,生活多美好呵!昨天出太阳了……以前如果遇到休息日,我带上照相机,带着儿子、妻子出去,再给儿子买个风筝放放,多好!现在第一个没这个心情,第二,我和老婆都没工作,我们经济来源就是低保。我手上还干着违法的事情,男盗妇娼,就是这样。现在A市女的上街当扒手的也很多,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畸形的消费观。

杜志军说的女扒手,我也听说了一位:

她也吸毒,但不卖身,因为“身怀绝技”。

通常,她上了公交车,绝不会空手下车,至少一部小灵通或者一只皮夹子。春节期间,她光临这座小城最拥挤的一路公交车,下车时包里有12只手机。

通常,她嘴里含一种特制的刀片,是男用刮胡刀的一半大,用透明胶裹好,含在腮边,就像女孩子含一颗话梅。她甚至能含着它吃饭。一旦遇警,生生吞下――自残可以逃避强制戒毒。

20年前,她在文工团跳舞,高高的个子,今天还有几分漂亮。


  

杜志军常常参加疾控中心为感染者举办的活动。三天前,他在联谊会上对着陈医生说:“我一定,再不沾毒了。”他觉得陈医生人好。他清楚地记得,好朋友梁建平去年注射时大动脉爆裂,临死前第一个见到的是陈均,然后才是家人。他从这个门诊领到过一些东西、一些钱、一些帮助,但他觉得这些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什么问题,治标不治本。不过,有一些,总比没有好。

我们A市男的百分之八九十是在劳教所染上的,因为周边都是彝族,卖毒品的比较多,比A市还要凶。我们在劳教所都是野外作业,虽然有干部带,但干部也有责任心的问题……所以都买得到,探视的时候藏些钱呗。劳教所管理漏洞比较多。

劳教所是执法场所,我去那儿接受我的处罚,在这个过程当中,我的身体应该是能确保健康的。我曾经都有想法起诉劳教所,这在国外绝对是丑闻……

(我好不容易插进一句:“可偷吸海洛因和共用针具,毕竟是劳教人员个人的行为。”)

确实我们自己也有责任。比如你和我都是吸毒的,关系比较好,又是同乡,你偷偷弄了点儿来,那肯定是无法抵挡诱惑的。其实说到底还是戒毒政策的问题,到底是强制戒毒还是其他戒毒方法好?劳教所里问题多着呢,注射都有,同性恋怎么可能没有?


现在我偶尔也会偷嘴,在特别心烦的时候。服用美沙酮,对吸毒者来说只能消除生理毒瘾,心瘾去不掉。但毒品的心瘾有时候也被一些媒体给误导了。我在劳教所参加征文比赛,讲毒品带给一家人的危害,当时就谈到一个观点:海洛因是可以戒掉的。

只要给我换个环境,给我一个昂扬的心态,给我用劳动用双手养活我妻子儿子的机会,我肯定可以不吸,一样可以好好活着。但现在,你(从戒毒所、劳教所)出来,马上又回到那个环境,马上又不得不吸。自己换环境,谈何容易哪?我现在交往的也是以前一起吸毒的朋友,偶尔喝喝茶。他们也都喝美沙酮,几乎都有偷吸的情况。公安对外公布的吸毒人数是一百多万,其实远远不止。

在有限的条件下,社会上要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多好,可还是歧视我们的多。吸毒染上艾滋病的,也不排除一些病态心理,去报复社会。但是我于心何忍?人家于我无怨无仇,这是做人最起码的道德。

“四免一关怀”政策我也知道,但在下边执行起来有一个过程。我现在的CD4是306,CD4要低于200,才把你的资料往省里送,才能领到免费药物。我想国家财力有限,执政者着重发展经济,目前还看不到这里。

最魁祸首应该是吸毒!如果不吸毒,我就不可能染上艾滋病。不染上艾滋病,后来的种种就不可能发生。我心理承受力挺弱的,我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怜悯或者厌恶,我怕自己会崩溃。

妻子现在带着儿子在另外一个城市住。春节我去了一天,不太愿意去。性生活,基本没有。我看到网上有大学生卖身救母什么的,如果现在有人让我儿子在我走了以后能受正常的教育,让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父亲早就出车祸死了,母亲,快八十岁了,一个老太太,想帮我也有心无力,我尽量不给她增加思想上和经济上的负担。有时候我回去,她给我下一碗汤面,卧三个鸡蛋,我就……唉,八十岁的人照顾四十岁的人哪!实在缺钱了,找自己最熟悉的人借,管姐姐哥哥要,自己再从其他地方找。违法的事么,我们这里叫街道经济,一般就是偷,掏包呗,还搞点诈骗。比如一些经济债务,我去扮演调和者的角色,要到有分红。我认为自己智商比较高,我挣的是脑力钱。

我今年都39了,再去找工作,什么工作适合我?等死两个字,用在我身上比较适当。

跟这个群体里的其他人相比,杜志军关心天下事,愿意吸收新知,而某种场合别人对他的刮目相看让他有满足感。20多年来,只要他有买书的自由,《读者》之类期期必买。朋友们常常见他卷着一堆报纸,什么《文摘周报》、《参考消息》、《A市晚报》在茶馆里一坐一下午,完了卷着上街作案去――报纸有时候也能作掩护。杜志军17岁因盗窃罪入狱,还有过四次强戒和一次劳改的记录,掐指一算,坐牢的日子加起来也有十几年了。


  

再见杜志军是4月23日,在乌木庄戒毒所。他穿着904号黄色马夹,胡子拉茬,脸色发青。在二楼的办公室里,他突然指指头顶徐徐转动的吊扇,说:“能不能关了?我冷。”

4月13日,他在高板门个体诊所购买针具时被抓,尿检阳性,就进来了。跟他一起的朋友当时吞下三张刀片自残,胃出血;而当时不在严打期,公安不收胃部有刀片的,那人算是逃过一回。

杜志军当时喝美沙酮已有10个月,那个月,他的量已从65毫升降到55毫升。进了戒毒所,头十天强硬生理戒断。这十天,他烦燥不安,出冷汗,不能入睡,不能正常进食,“前几天只能喝几口水,头好晕。”他接着又说,脸上开始长白斑了,还腰疼。

这回,他告诉我他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而妻子早在1999年就跟他协议离婚了;儿子归他,寄养在岳父母家。进来前几天,他刚给娘儿俩卡上打进了500元。我想,他大约忘记了上回跟我说过什么了。

我问他,儿子可曾碰到过他吸毒,他说,看到过几次他打针,他只好捂着脸不看儿子。于是儿子向母亲和外婆汇报:“爸爸又在打针了,打手!”或者“他又在搞那玩艺儿了!”

周一进来后,他给朋友打了电话,周三和周四,分别有朋友、老同学来看他,一是带些衣服和生活用品给他,二是“上”些钱。这是圈内的游戏规则,他们进来,杜志军会做同样的事情。这次进来,他碰到一楼的王老田,三楼的陈老五,都是干同样营生的兄弟。

早些年,杜志军和伙伴们是群体出动作案,坐火车北上哈尔滨,南下深圳,或者直入中原,一路上神龙见首不见尾,有点像电影《天下无贼》里那样。后来发现,这种方式太招摇,目标很大,很容易栽,成功率也越来越低,于是坐守A市,挣点零花钱。他的开销,一个月怎么着都得几千元,在这个2006年2.5元就能吃上两素盒饭的地方。

杜志军有一双毒眼:迎面走过来一个人,他能大致判断对方是什么来路,兜里有没有钱,有多少,基本八九不离十。中年人是他的主攻目标,时髦男女的防范意识一般都比较弱,年纪大的他一般不动手。一天下来,好则两三千元,手气差的话只有几十、一百元,A市的反扒队成立后,这碗饭是越来越难吃了。

此外,缉毒警也是他的克星。2003年3月19日,他第一次落在一位缉毒警手里,塞了7000元,警官放他一马。但后来再出事情就比较难办了,何况他也出不起那个钱。

参加美沙酮项目以来的这十个月间,他说,每个月只偷吸2-3次。他也常常想起劳教所副所长、那个很看得起他的警官给他的三点忠告:1,树立必戒的理念;2,改变生活圈子和交友方式;3,尽量靠劳动取得合法的收入。他想,除了第一点可以不断地树立、不断地倒掉,其余两点都是扯淡――那是他可以掌控的吗?

“我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敢得罪朋友,我太依赖他们了。”他说这次复吸是十几年老朋友的召唤,而他,碍于情面。他胡子拉茬的脸上现出懊悔,突然间,他用拳头重重敲打自己的脑袋,说:“聪明人犯低级错误!”

再过几天,他应该能7点按时起床,咽下一碗稀饭和一个馒头,然后扳着手指过日子。他最担心的是:虽然进来时签了6个月的强戒,但“复吸必劳”,他可不想再上山熬2-3年。他希望能有人代他向警察求情,让他能早些回茶馆看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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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天,怨地,怨社会 |《祭毒》连载17 

2015-09-10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这天晚上,茶馆里来了两张新面孔。小安像主人一样张罗道:“啊嗬,这两位可都是有正经工作的,阿涛是某某局的,‘张军长’在某某所。”两位见有生人在场,脸上一黯,半晌无话。我试着搭腔,二人眼神乱闪早已去了别处,嘴上应付说,都是今年才沾,偶尔为之。几分钟后,他们提前告退,消失在夜色里。

半年后又见阿涛,他才略略放松,断断续续将过去的十多年勾了个轮廓:“大钱也是看到过的……但是今天到了这般田地,家里是什么都没得了。离婚,女儿15岁,跟着我……感情当然好,相依为命……女儿好的,考上重点高中,总是第一第二名。”

旁边“眼镜”补充道:“能考上北大、清华的料。”

阿涛大专毕业,读过几天书,相信老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对女儿从小管教很严。

“女儿知道你的事吗?”我问。

他把眼一翻:“我从来不在屋头(家里)搞这些。”他是有公职的人,保密工作要做好。

比起在场的人,阿涛的家境稍好,父母的退休工资比较高,能贴补他,所以,他不够“吃低保”的条件。阿涛翻着白眼扯起这些日常琐事,灰蒙蒙的,言语也刻薄,只有说到女儿,才添些许暖意。


  

“你看过《边缘日记》吗?”邵文安问我。

不等我答,他径自说开:“是《泰坦尼克号》那个男主角莱昂纳多演的。有天跟我妹一起去租碟片,我妹说,哥,那本片子你看看。我一看,就是讲我们吸毒人的故事的,我妹不想刺激我,轻描淡写好像随口说说。”

“这片子讲的虽然是美国的事,可我觉得跟我们这里一模一样:莱昂纳多演的那个吸毒者犯瘾了,回家问他妈妈要钱,他妈死死抵着门,就是不开,一边在流眼泪。她最后报了警,让警察把儿子带走了。还有那个,莱昂纳多飞跑着去买来药,可一看,是假的,于是他找回去,拔出枪把那个卖货的人干掉了。”昏惨惨白炽灯下,小安的脸色像茧纸一般。

于是一路扯到:走到今天这一步,谁的错?

小安说:“自己当然有错。但我们这批人是改革开放的牺牲品。当时没人知道海洛因是什么,在我们这儿的茶馆里,粉、针管都放在桌上,就这么公开地注射,没人管,也没人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如果当时有人告诉我们毒品的危害,宣传力度像今天那么大,就不会有那么多人陷进去了。现在A市的年轻人很少吃海洛因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东西一碰,一辈子就完了。现在小年轻开始吃K粉,K粉不容易上瘾。如果说海洛因3天就上瘾,那K粉、冰毒10天才会有瘾,也就是3天与10天的区别。但那东西是纯化学(合成)的东西,伤脑子。”

“看看今天的他们,就想到10多年前的我们,挥霍那么多东西。”小锐说。

我说,“如果怪改革开放的话,那从前的生活条件跟现在没法比啊。”

小安立刻激动起来:“好,我告诉你,我就是喜欢改革开放前的生活,我真的怀念那些正常上班、下班、买菜烧饭的日子。大家按部就班,过得都差不多,大家都是平等的,贫富没有这么悬殊,没有这么多诱惑,那才叫和谐社会呢。”不少人点头,“对对。”

“现在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我们。”不知谁说了句,万家昌立刻接口,“我们吃泥巴。”

“师傅”在一旁淡淡道:“要怪,只能怪自己。A市300万人,为什么就我们吸毒,别人都好好的?想当年,这里都是当过老板的,国强开时装店,专门飞到北京去听谭咏麟(演唱会),阿发开过A市最大的火锅店,我家一族人都在做家具生意……没什么好耍,来了个海洛因,好奇嘛,想想有那么多钱,不可能破产,没想到今天穷到这种地步。”

旁边的“眼镜”好像突然生了气:“喊共产党发点低保来!”因为父母总收入超过2000元/月,他也不够条件。

“师傅”看也不看“眼镜”,继续道:“吸毒这件事,是命中注定。我想过,我是必然要走这条路的,跟书读得少没关系,教育只是一种约束。人的本质是生来就定了的,后天有一定作用。劝我们不要吸毒的人都喜欢讲‘事在人为’,‘事在人为’是有条件的,比尔盖茨有那么多钱,我再努力也赶不上他……早上在菜场看到一个卖鱼腥草的小姑娘,6角钱一包,还剩下一小筐,她想快点卖掉好回家,就央求大爷大孃买,我看她那筐全卖掉不过5块钱,但是她卖光了就很快乐,这就是境界,每个人的境界不一样。所以做人首先要认准你在这个社会,家庭也一样,在这里头的位置,每天不断地平衡自己。想通了,就不恨了。想开点,看淡点,这社会就和谐了。”“师傅”松松坐着,像尊佛。他这么坐着,好像就能帮边上的人开悟。

众人正色听着,一时无话。“师傅”提起热水瓶给自家茶杯添了水,继续研究他的《钢笔字草写法》。一旁坐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打着赤膊也在看帖,好端端一件T恤束成一条绕在脖子上,将极粗的金项链掩了大半。“眼镜”回过神来,笑道:“哦,他是XX银行副行长,不是我们这里的人。”胖大男人也不理他,又坐了会儿跟“师傅”打个招呼起身便走,经过我身边,在我笔记本上张望一会,咧嘴一笑。片刻,门口传来汽车发动的声响,“师傅”这才慢慢开口:“他是**银行开车的,我朋友。”眼睛仍旧盯着钢笔字帖。

中英项目办曾经想过一些法子来解决这些人的生计,譬如出资办个洗车厂,专招吸毒者来工作。一圈问下来,都抢着要当厂长、副厂长,要不然做会计、出纳,独独缺洗车的人。谁来洗车呢?他们说:招人。也曾设想过为其中身体尚未垮掉的人置备三轮车,让他们靠力气做生意,问他们可愿意,大多哈哈一笑:“我们是坐三轮的,哪里是踩三轮的。”

于是,纷纷闲着,怨天,怨地,怨社会。

于是,隔三差五在茶馆传递缤纷的圈内新闻,最新一条是:“毛三又出事啦。他被胖妹追得东躲西藏,前几天自杀了两回,一回是用自己的尿液和着海洛因一起吞了(我听他说起过,吃生药可以致死),没死成,又用刀片把身上划得一踏糊涂。他妈送他去医院抢救,晚上他又从医院跑了,这两天失踪了。”

我了解到,吸毒者中间有一些禁忌:点菜不点回锅肉(有再次被抓的隐喻),抽烟不抽“红梅”牌(与“霉”同音),喜欢抽红壳的“天下秀”。

还有一些约定俗成的做法:戒毒或劳教释放,须换一身新衣新鞋,象征将霉气丢弃,一切重新开始;释放后,总有朋友请客吸毒,称作“了愿”(了一了在“里面”思念海洛因的心愿)。许多人告诉我,那一刻他们总想:这是最后一口,吸完这一口,再也不碰了,但结果总是新一轮的第一口。据了解,全国各地吸毒者中都有“了愿”的习俗。

邵文安和万家昌都爱泡网吧。小安打游戏、看新闻、有时扫一眼跟吸毒戒毒有关的资讯,对于艾滋病的各种知识,他也比较敏感。茶馆里摆起龙门阵,兴致来了,他会吹一吹新近掌握的知识:“晓得不,非洲的猴子、猩猩身上也有艾滋病病毒,但它们就不得艾滋病。科学家到现在没有搞清楚,病毒是怎么从猴子猩猩身上传到人身上的。”

我接过话头:到目前为止,科学家已经在马、牛、猫、猴、羊、人六种生物身上发现了艾滋病毒,只发现人类在感染后期会发病,其余五种,或共生,或自生自灭。又说起看过的一本书,美国作家理查德•普莱斯顿(Richard Preston)的《高危地带》(The Hot Zone):

“人们现在知道的第一个感染HIV病毒的,是一名来自刚果金沙萨的男子。科学家推测,生活在喀麦隆乡村的一些人可能是被大猩猩咬伤或是在屠宰大猩猩时感染了HIV病毒,这些人随后又将病毒沿着水路传播出去。萨纳加河长期以来是喀麦隆的一条重要的商业水路,这种病毒很快传播到金沙萨。研究人员不知道在最初的阶段有多少人感染了病毒,可能是一个人,可能是十个人,也可能是一百人。这种病毒最终被传播至城市里,并在那里得到快速的传播。因为变异活跃,病毒在传播时变得更具有杀伤力,但猩猩们很少受到病毒的伤害……”

一群人都打起了精神,围拢来听,我于是再贩卖一点:

“世界上最早出现艾滋病人的是非洲乌干达的一个小渔村,当地以走私商品以及贩猴为生。艾滋病毒很可能从猴子身上传播到运猴的人身上,后来这个小村子里大多数人都感染上了这种病毒,很快发病,几年之后,这个小村子就从地图上消失了。”

他们将信将疑,但很爱听。这时候,他们的眼睛不再是躲闪的、准备撒谎的,我看到一层稀薄的好奇与单纯。

阿昌喜欢QQ聊天,最近聊出一点情况。他在网上认识的一个广西玉林女子近来生出离婚的念头,看上他了。主要是人家问他结婚没有,他说他刚离。阿昌笑笑说,那是个虚拟世界,可以解决。他不喜欢视频,言语间像是个文静女子,一见真人就是恐龙,“多吓人,还是留点想象空间好。”

邵文安费了点劲记起他的电子邮箱,说可以给他发邮件。他的网名叫“我在河东三十年”,他说,这30年,他先围着女朋友转,转得伤了心就围着毒品转,强戒劳教劳改,转啊转,30年一晃就过去了。“希望下个30年我能到河西。”他正经说话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 

大约一个月后,我试着发了封邮件,两周后收到回复。此后,缓慢地通起信来。

附录

在乌木庄戒毒所和沙坪劳教所,另有一首描述一个月三十天的《一月歌》――

一进监狱,心惊肉跳;

二人共戴,一副手链。

三顿军饭,顿顿吃不饱;

四季衣帽,样样缺少。

五花大捆,公安来保镖,

六进六出,要喊报告。

七根钢条,根根牢靠,

八条监规,条条霸道。

究竟为什么我要坐牢,

实实在在莫名其妙。

十一个共案犯全都已释放了,

十二月我还在坐牢。

十三回到家洗呀洗过澡,

十四又把海洛因来尝。

十五又被抓住了,

十六被刑拘……

(后半首没有能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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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6 08: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兔子快跑 |《祭毒》连载18 

2015-09-12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在小城,邵文安算是生于知识分子家庭。他的外祖父今年82岁,解放前毕业于某高等工学院,1956年被打成“右派”,平反后一直在A市市政府工作。小安的母亲当过知青,下乡七八年,1979年恢复高考考上D市一所师范学校。退休前,她是当地一所中学的教师,据说“生性好强、性格内向”。

我好几次打去邵家的电话,都是小安母亲接的。她客气而多礼,说着说着便哭起来。她总觉得哪里亏欠了儿子,但扪心自问又对得起他,“我在他身上花了很多很多时间、精力和钱,他不听话,但我至今没有放弃他。”

小安父亲是公安干部,在劳改局工作过。他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在成年后会以犯人的身份去体验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小安五六岁时,父母因为感情不合分手,小安改随母姓。母亲后来又结婚,给小安添了个妹妹,但他很少与继父一起生活。母亲于是内疚,儿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也许跟“没有感受过足够的父爱”有关。

我曾经想跟小安谈论这个话题。刚起了个头,他便打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跟他们想的一样。他们离婚是天经地义的事,对我的成长没有影响。”

初中念完考上普通高中,因为家里经济条件搭不够,高一没念完小安就辍了学,他想早点工作。母亲想想也好,便放他去宾馆娱乐部当音控师,上班才一年,就见他胃口不好,脸色难看,每天早上慌慌张张冲出去。母亲于是又内疚,是不是这条路也走错了?


  

小安是个英俊青年。眉眼俊朗,眼睛大而多情,虽然常常带些血丝。经过这十多年的折磨,他的清秀被磨掉大半,反倒顺眼些。人生无非就是领世面。他爱笑,一堆人凑一起讲笑话,他常常第一个笑出声来;粗了脖子涨红脸跟人理论的,也是他。“师傅”说他一根筋,凡事都要问个究竟,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究竟啊。

“1994年吸毒,强戒劳教劳改加起来3年半,剩下9年吸掉十二、三万。”小安一句话把12年半讲清楚了。

1993年,邵文安从高一教室里走出来,就在豪门宾馆娱乐部当上了灯光音控师。“相当于现在的DJ。”他说。

在那里,他遇到了他的初恋。“我是很投入的,可她很清醒,很现实,眼光比我长远。她从一个服务员做到坐台小姐,说要攒够钱去外面发展。她后来做到了,在外市买了房子。”

两人曾经认真讨论过:婚姻的基础是什么?小安觉得是爱情,女友坚信是经济,也就是钱。“现在看来,她是对的。”小安郑重地说。

女友奔着经济去了,留下一个丢了魂的音控师,他又碰到常来玩的毛向阳。那时在宾馆KTV要个包间,三五个人一起吸食海洛因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小安见多不怪,但没想过要试。有天实在憋闷,跟毛三把心事一说,三哥当即开出药方:“来,吸两口。”从此沾上,再脱不开。

“我现在特别讨厌卡拉OK之类的娱乐场所!”

小安的事,前女友也听说了个大概。“她现在找了个有线电视台的男朋友,还没结婚,说是没找到感觉……她有时也打电话来,说会一辈子关心我,我也无所谓,都淡了。”

第一次是烫吸。在锡纸上投一点儿,用纸片抹成一条细细的长线,打火机隔着锡纸加热,再用硬卡纸做的烟杆吸进肚里。第一口是苦的,吸到第五口,胃里翻江倒海,转身就去洗手间呕吐,大家都笑他没用。

三四次之后上了瘾,尝到甜头是十来次之后。那天的烟简直魔幻,吸到第三或第四口,周遭一切安静下来,脑子里空荡荡的,一切意识消散。人软软地摊开,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但是非常非常放松。这时候抬抬手、动动腿,感觉它们在低空慢慢飞。这时候,人从尘世里漂起来,漂到半空,一低头,望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人间,在锦缎般的柔波里荡漾,影影绰绰,如梦如幻。小安看到过日落时的山峦,林中小路,灰色浅滩,鲜花盛开在湖面……

小安说,这种深度麻醉以后的状态,他们叫它“最高境界”――在犯瘾的痛苦源源不断到来之前,他只领略过两次。静脉注射的快感与之大同小异。当有了生理依赖,就仅仅是止瘾,止瘾也会产生欣快感,但那仅仅是对受折磨的身体的安慰,哪里还有境界可言。

注射的人常打股动脉,点根烟,很快就昏睡过去了,这就是“打昏”。但见针管插在腹股沟上,香烟夹在指间,烟灰落在棉被上,1个洞,2个洞……醒来发现,手指上好大两只泡。如果把小城里每个注射者烧破的被褥集中起来,可以办一个不输杜尚小便池的当代艺术展。

有个叫小雪的姑娘告诉我,吸毒者都有心瘾,单从生理上的瘾来讲,她觉得口吸比注射难戒。口吸犯瘾时,涕泗横流,哈欠连天,浑身软绵绵的,走不动路;注射犯瘾时,周身疼痛,从骨头到肌肉,那种“像千万只蚂蚁在血液里爬”的传说虽然有些夸张,但确实不是肉身能够承受的。如果三天没有注射,那就是“犯了大瘾”,这时候不要说去偷去抢,就是豁出性命也要凑够钱去买那样的一小包粉。

找钱!找钱!翻空家里的向外面去找。明知后果是什么,还是会伸出手去,一次次上演天光下的掩耳盗铃。好多次,小安被人追着喊“抓小偷”,好多次,他被逮住,好些人围着他,打他踢他。他抱着头蜷在地上,身上痛,心里木木的,下次犯瘾再如此这般重复一遍,没有一点办法。

大概是一个春末的下午吧,小安犯了瘾,身上软软的,拐进一幢居民楼。顺着楼梯挨家挨户看,指望哪家粗心的主人忘记锁门。软绵绵爬到9楼,看到一扇虚掩的门。往里瞄一眼,没人,便侧身溜了进去。椅子上有一只女式小包,里面有钱包,诺基亚手机,还有一些口红眉笔之类。他把钱包和手机攥在手里,又从门口滑出去。

一个年轻女子正跨上9楼的最后一级台阶,跟他直愣愣地打了个照面。有那么一两秒钟,两个人都没回过神来,只是都看到了对方的眼睛。女人眼里很快有了怀疑,电光火石间他很快移开眼睛,装着若无其事从她身边擦过去。东西,就揣在裤兜里。

“让我过去吧,让我走出这幢楼吧。”他几乎是在心里求她了。

“哎,站住!”女子突然叫起来。

仿佛百米赛跑的运动员听到发令枪,他立刻撒开腿沿着楼梯就往下跑。他跑得多快啊,他跑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觉得自己都有希望参加奥运会了……女子在后面追,但哪里追得上。

他跑到二楼了。他是多么高兴啊,就快冲出去了,就可以去买药了。毛三掺假太多,这家伙掺底粉,还说那是罂粟花的颜色!刘柱他们也掺东西,但大多掺的是安定。还是胖妹好,她的小包都还实在,只是拿货的地方远……他被这些念头鼓舞得愈发矫健起来,尽管一圈圈螺旋向下的运动让他脑袋发晕。

他的头皮已经在冒热气,喉咙口有点腥。从小学到初中,他最恨体育课上跑3000米,跟100米、400米相比,那简直就是绝望。他忽然觉得3000米这个项目就是在被人追杀的情况下诞生的。

多么羞耻,被一个女人这样追杀。他使劲想着上一次,上上次,再前一次,是怎样逃脱的?这次过去,一定不干了!不,肯定还会有下次……他忽然想起母亲的偏头疼,如果她犯病时他能够体贴她一点该有多好。如果他记得每次出门能把垃圾带下来而不是让它们臭在厨房里如果他能稍微再晒得黝黑强壮一点不那么瘦骨嶙峋如果他能有钱给同母异父的妹妹买点什么……

“操!”他已进入半虚脱状态。只差最后一个转弯了。

这时候,就听楼上传来女人的大喊:“抓小偷啊……”好像是从楼道窗探出身子向外喊,撕心裂肺。

“操!”他在心里一声哀号。楼里脚步声渐渐杂乱起来。

他停下来,定了定神,改往二楼走道里跑。这是一幢老式公房,每层楼都有十几户,公共走廊的尽头有一间储藏室。他走进去,看到一排柜子,打开最里面的一格,空的,猫腰一钻,蜷成一团。

世界突然黑了,只有鼻子前方的黑暗里镶着一道灰白色的线,那是柜门的位置。他想起来,小时候玩躲猫猫游戏也是这样钻进柜子里,可那是另一回事。他喘着气,汗珠凝结,皮肤大面积变凉,他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咚,咚,咚”。

“不可能跑掉的,一定还在楼里!仔细找仔细找。”人声嘈杂,有男人的声音,也有女人的。

他觉得自己干了一件蠢事。要是扔下钱包和手机再跑,或者干脆一拳将那女的打晕就好了。他试着握了握拳头,可五指竟然握不到一处。

他从没这样嫌恶过自己有如此大片的身体,他想折叠它、隐匿它,或者索性洒把盐化了它……此刻,他躬着背,膝盖碰着脸,四肢无处安放,多么像一只动物呵!这念头让他有些难过起来。

柜子里很憋闷,他渐渐辨出经年阴湿的木头的霉味,和破烂堆里灰尘的味道。他的腰和背都开始酸痛,是犯瘾的痛。他曲着胳膊去摸衬衣口袋里那包瘪瘪的“天下秀”,还剩最后一支烟。打火机在裤兜里,在钱包和手机的下面。

他像一个垂死者那样抽着最后一支烟。香烟给他安慰,让他生出一些恳求。他恳求天快点黑吧,大伯大孃们都回家做饭吧,那样,他们就能放过他了,像放走一只打翻了麻油瓶的小老鼠。

就在这一念之间,杂乱的脚步声忽然像一个浪头打来,眼前一片白亮,一张下半截种着些灰胡子茬的枯黄的脸侧着在他前方。这脸忽然转过去,向着身后厉声道:“在这里在这里!”

几只大手一齐揪他出来,拖倒在地,又有几只大手来翻他的裤子衣服兜,弄得他有点痒。钱包手机的主人也到了,“就是他就是他。”声音脆亮。接过来,立刻打开钱包来看。他横在地上,看到面前一双草绿色塑料拖鞋,还是夹趾头的款式,就笑了,怪不得跑不过我。

“还笑!”第一个发现他的老伯伯突然怒了,踢了他一脚。于是,穿着各色鞋子的脚向后一荡,向前加速,踢在他满是骨头的身体上。他觉得周身火辣辣,赶紧护住头。

草绿色拖鞋没有动。过了几分钟,就听女人说:“算了算了,不打了,鼻子出血了。”穿着各色鞋子的脚停住了,那老头拉他站起来,“年纪轻轻,干什么不好!”

他站稳来,抻抻衬衫,上面有好几道黑印子。又一次碰上女人的眼光,立刻躲开。

“叫你站住不站住,早点把东西还我,屁事都没得。”女人咕哝着。

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果然在流血。他把头一仰,从人堆里走出去,仿佛觉得这些人不可理喻。那一细条暗红的血被风一吹,便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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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6 08: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热烈而空洞地做,没有爱 |《祭毒》连载19 

2015-09-13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每天早上醒来,小安总是心慌,有时还一头的汗。他会支起被子看看自己的腰腿,唉,都在。即使在梦里,他也没有享用过天上掉下来的白粉,在梦里,他也是要冒险的,在丧气的、笨拙的、肮脏的、令人懊悔的冒险里得到一丁点儿安慰。梦中的惊险还没散尽,梦醒的烦恼就接着来了,他不知道这一天该怎样捱过去。现在,母亲退休了,守着他捱。

曾经有三年时间,内向的中学教师宣布不认这儿子了,在她亲眼目睹他往大腿上扎针之后。当时她真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直扑过来要夺那针管。

“别过来,血管要爆的!”他吼。

她只能停住,眼看着针管里的液体流进他的身体,愤怒,无措。很多年以前,产床上那具偎在她乳房下面的小小身体,变成了面前这样一个怪物,一个大腿上插着针管的怪物。

他把空了的针管拔出来,丢在一旁,望着她说:“好了。”她仿佛得了指令,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拼命踩踏那针管,同时放声大哭。

从此不准他回家。那几年,小安白天在加州宾馆胡乱睡,下午出去找钱,晚上跟毒友们在一起,日子过得颠倒又混乱,每天都像是站在一面扭曲的镜子跟前,照出一个两眼逐渐凹陷,肋骨历历可数的鬼。


● ● 

这期间,他进了一次戒毒所,一次劳教所,谈了一次恋爱。

在戒毒所的3-6个月是难熬的。生理戒断的第一周简直难受极了。他坐在小板凳上歪靠着墙,有的室友会闹会撞墙,他才不犯傻,那就是自讨苦吃,他可不想挨打。

在劳教所,干警有时会找他们谈话。男警摊开手脚坐在椅子上,一报号,相应的号一路小跑到他面前,距离一米开外蹲下,上身必须挺直,这叫“蹲京姿”。打饭时,他们蹲着排队,前面人领到饭菜,后面人不得起身,蹲着向前挪步,这叫“鸭子步”――他曾经跟室友讨论过这样做的原因,有人说也许以前打饭时出过事,也有人说,这叫便于管理:管教坐着,看到下面齐齐的,不乱。

比起劳教所里的黑老大,蹲京姿、鸭子步那都是小菜。劳教所里总有几座山头,每个山头都有“老大”。拳头厉害可以当老大,有钱摆平众人也可以当老大。小安觉得,里面跟外面一样。

劳教所里没有什么娱乐,新人刚进,老大会出面调教。进来时身上穿了件名牌T恤,老大立马替你撕了,然后扔过来一件旧衣服,这叫“下马威”;闲来无事,用拳头击打你胸口,

这叫“吃穿心莲”;至于墙角那只公用的尿桶,让你端你就得端起来。如果老大认为你做错了事,会命令脱鞋,用皮鞋踩你脚趾,直到指甲淤血、发青、脱落,但穿上鞋你好好的,警官也看不出来,如果报告,那过后又是一顿打。还有,家里条件好的,每月别忘进贡。小安觉得,这跟外面也一样。

“我挨过欺负,也欺负过别人。”他对我说。

在劳教所,每天的生产任务是采茶。采茶时贩毒的彝胞就在近旁,一对眼神,一声招呼,从身体随便哪个角落里掏出钱,小包毒品就到手了。但彝胞没有想到同时供应针管,于是针管珍贵,七八个人共用一支。

小安很早就知道艾滋病这回事:“我们国家发现第一个艾滋病人是1985年,一个外国人,死在北京,对吧。”

1997年在劳教所里,他就提醒过同伴,小心艾滋病。“我也跟他们共用过针管,但我总是第一个用,要么最后一个用……我们九队感染艾滋病的非常多,幸好我没有。我说这是知识的力量。”

“我有我的原则,绝不跟吃海洛因的女人在一起。她们脏,我太清楚了!一犯瘾什么男人都能上。”小安失恋后有过几个纯属419(For One Night,即一夜情)的女朋友,他的感情好像都在第一次用尽了。有过一次例外,跟一个叫沈芷的吸毒女子同居了几个月,那时候,他正无家可归。寂寞,他也是怕的。

疾控中心的大夫们告诉我,女性吸毒的原因比男性略为复杂:60%因为好奇,其它原因有为减肥、提高性欲、以及坐台小姐为接客后的解乏,而在农村,女性吸上毒大多是为治病。沾上海洛因之后,她们往往身兼几重身份:卖淫者、偷摸拐骗者、艾滋病感染者。

吸毒女性除了应急式的卖淫,通常也会选择一个固定男友:比较有钱,能够供她吸毒。等到男友钱花光了,便转到下一个。如果男友不小心携带了艾滋病毒,她们也无所谓。医生们非常头痛这一点:一旦她们从男友那里感染上了HIV,那么在卖淫过程中,很可能将病毒传染给嫖客,嫖客回家便有可能再传给妻子――这就是专家们说的“从高危人群向一般人群扩散”的一种情形。但海洛因对大脑中枢的控制毫无理性可言,人的尊严、公共健康,所有这些统统靠边。

选择一个吸毒的女人为伴意味着什么,小安心知肚明。两人创下的消费记录(仅海洛因一项)是十多天,5000多元,还是节省型的。但沈芷姑娘有让男人推不开的乖巧,她曾在上海昆山一带做过小姐,长得不坏。她也不像小城大多数年轻女郎那样飞扬跋扈,她极少冒火,懂得给男人面子,从不当着朋友的面令他难堪。

他们的相识亦从海洛因始,略带温情。那天小安犯了大瘾,去银行取钱。他明明记得卡上还有3000多元,可就是取不出来,银行工作人员说,只能去开户行取。他只好坐上长途大巴去外市的开户行,取了钱再折回,往返三小时。返回的巴士上,没人注意到一个面孔发青的人在车尾靠角落的座位上缩成一团,发着抖,假寐。

回到A市,心急火燎寻到上家杨可。杨可正跟沈芷一道喝茶,手里没货,沈芷看了看他的脸色说:“你等一下啊。”便奔出去了,十多分钟后,带回一小包粉让他止了瘾,收了他的钱。他缓过来之后,觉得那包粉份量不足。


● ● 

他记不得第一次跟她上床是白天还是晚上,是谁主动,好像一出戏演到第三幕就该出现床戏了,他于是认真客串了一回。

从卫生间冲了凉出来,看见沈芷已经坐起,光着身子点烟,吸了一口递到他嘴边,靠在床头忽然笑起来:“听说吃了这东西(吸毒)男人都不行的,你倒还可以嘛。”他也笑了,这倒是个提醒:原来自己还没完全废掉。他听兄弟们说起过,吸到后来,男人都成了太监。他心满意足躺倒,又睡着了。

两人天天混在一处,不是打针,就是做爱,热烈而空洞地做,没有什么爱,结果都是昏睡。睡过起来,小安就想办法弄钱,沈芷在家里无聊着,偶尔洗洗涮涮,做些简单的饭菜。有钱的时候,两人去路边小摊吃麻辣烫,穷的时候,一天合吃一份3块钱的盒饭。沈芷嚼得很慢,消灭掉一个很小的角落,就宣布自己饱了。

打针的时候沈芷也不贪心,小安给她针管里装多少,她就享用多少。但日子长了,终究是个负担。

有天,小安约了杨可一道喝茶,给沈芷要了一袋瓜子。他拉着杨可到一旁说话,意思是:“你能不能劝劝她,我供不起了,分手吧。”杨可点头。两个男人商量好了回到桌子旁边坐下,未及开口,沈芷已将刚剥好的一小把瓜子肉笑吟吟送到小安嘴边,一粒一粒喂他吃。两个男人都卡住了。

小安端起茶杯,将浮叶吹散,啜一口,但它们散开去又聚拢来,总有一两片流进嘴里,无奈又温暖。于是三个人吃瓜子喝茶,说些闲话。一杯茶喝到淡而无味,小安起身道:“没得事了,家去吧。”

有一阵,沈芷也提起过婚嫁。小安笑说:“我现在屁也没有,拿什么结?”沈芷就想投奔在某市坐台的姐姐,“再上一年班,回来就结婚,好不好?”小安心想,走了也省心,就同意了。那天,他买了整整3克海洛因让她带上,又买好火车票,送她上车。

那个夏天的正午真是热啊。站台上闹哄哄挤满了人,都是南下捞世界的吧,他想。像依依不舍的恋人应该做的那样,沈芷从窗口探出小半个身子在人群中找他,找到了,眼睛一红,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她的眼泪刚流到脸颊,立刻被热风吹走,留下两道斜斜短短的白印子,夏天不该在脸上涂粉的。他看到她吊带裙子里美好的乳沟,心想别人也能看到的吧。他挥挥手,夸张地咧一咧嘴,意思是别哭了,这么多人。他从来没有爱过她,或者说爱得不够,却不至于亏欠她,因为他是男人。

当火车呜咽着渐行渐远,远到能让送行的人伸了头颈眺望,他才确信他们不会再见面了。世界瞬间无声,他听到巨大的寂静,这是他一生中较为抽象的时刻。

送走沈芷,小安兜里只剩100块钱。几小时后,他在街头作案被捕,因盗窃罪入狱一年。这沈芷,从此再也没来找过他。后来,大约就是“师傅”说的:“我认识小安十年,从没发现他有女朋友。”


● ● 

小安妈给小安开门已经是三年后的事了。小个子陈医生一次次家访,跟小安妈说了好些知心话,“你想想,你再不要他,他就只能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一点希望都没了。”那头又去找小安,劝他回家。两头穿针引线,母子相见。母亲看到的是面如死灰、形容槁枯、摇摇欲坠的儿子,“他好像一下子老了20岁!”

“给你买份人身保险吧?”有天,她终于跟儿子说了最担心的事:不知哪天就死在哪个角落里。

“吸毒死的,保险公司不管的。”儿子哈哈笑她。

她发狠道:“那我就看着你,天天看着你!”

小安那时候还在豪门宾馆当音控师,每晚8点,母亲跟他一道去上班,白天则是严防死守、寸步不离:他说上街买烟,母亲跟着;他要去朋友家坐坐,他在马路这面走,母亲在对面走;他说去游戏房打游戏,老太太在一旁候着,大约是受不了机房里枪林弹雨、赛车引擎和麻将出牌混杂的巨大轰鸣,她间或也到门口透透气,不到5分钟必定又折回来。屏幕暗下来的时候,小安看到一张老妇人的脸映在自己的脸旁边,疲惫,却坚忍卓绝。他心烦意乱,便一甩手:“不玩了不玩了。”

深夜还好些,母亲总有睡熟的时候,但白天很成问题,他得找地方解决。有一天,他照例钻进街角的公共厕所,针头刚进小臂,母亲就进来了,半白的头发被风吹乱,人还在喘气。

小安脑袋“嗡”地一下,“这是什么地方?出去出去!”他将母亲推出厕所大门,看她打了个趔趄,又伸手扶了一把,然后飞快地冲向马路对面,手臂上还插着针管。

这样的母子关系持续了差不多6年之久,直到2004年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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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6 08: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笔友小安 |《祭毒》连载20 

2015-09-15 李宗陶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A市的四季并不分明,春秋长,冬夏短,江风吹过,人脸都会一润。2004年下半年的一天,“师傅”在茶馆告诉小安:“我跟我老婆都报名喝美沙酮了。”

“听说那个东西也要上瘾,没什么意思。”

“你算算经济账嘛。一边一天十块钱,一边一百,要上也上便宜的瘾。”

小安想想有道理。公安管得越来越紧,找钱的风险越来越大,反正报名办手续差不多需要一个月(拍张小照片,开具街道证明,再去医院体检提供肝功能报告),不如先报上,这边继续静脉注射海洛因。办好美沙酮社区医疗证的头三个月,小安一次没去过。直到有天实在弄不到买药的钱,他才去了设在通江的美沙酮门诊。

2005年2月29号,邵文安开始喝美沙酮,“味道是酸的”。

门诊周医生为他制定了一个逐步减量的方案:从每天90毫升开始,每隔几周减少5-10毫升,减到10-15毫升时放慢速度,以便巩固。医生告诉他,通常半年左右就可以降到每天只喝5毫升的水平。

美沙酮替代海洛因,是“以小毒代大毒”,吸毒者几乎可以毫无痛苦地度过戒海洛因通常最难熬的前三天,但撤药非常困难,也就是说,人体对美沙酮也有依赖性,得每天坚持去门诊喝上一小杯,风雨无阻。2006年春节小安回乡下过年,停了三天,浑身不舒服。

研究表明,服用美沙酮后期,会产生失眠、周身疼痛,焦虑等症状。小安的体会是犯困、严重的便秘,很多美沙酮服用者都提到这一点。

最初一段日子,服完美沙酮,他仍然注射海洛因,但很奇怪,毫无感觉。于是加大剂量,假如平时一次一包(50元),现在要加量到3到4包(150元-200元)才有同样的欣快感。开玩笑,这怎么吸得起?这才下决心丢了它。

到2006年4月,小安每天喝的美沙酮量降到25毫升,每天的基本开销是:美沙酮10元,来回车费2元,一包天下秀香烟3元,总计15元,一个月450元。母亲退休金每月1100元,扣除水电煤还剩900元,小安占去一半。

“我现在不出去找钱,那是要花代价的,比如失去自由,我不愿意了。”2006年五、六月间,小安对我说,他真戒了。


●  

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用,邵文安在母亲退休前所在学校的师生服务部找到一份打杂的差使,每月工资300元。此前,他曾在这所学校的电子实验室干过,随后就有人去教委反映,说学校怎么能雇用曾经吸过毒的人,于是他丢了那份工作。后来学校念及本校退休教师的情面,安排他去了师生服务部。

有段时间,也许一两个月,也许略长些,他的生活像钟摆一样有规律:

早晨8点半到12点,在服务部上班,主要是复印、打印、简单的电脑操作。中午回家吃饭。下午1点坐1路公交车去美沙酮门诊,来回顺利的话,45分钟。下午2点继续在服务部上班,5点半下班,忙的时候也许要到6点才能走,偶尔晚上也加班。如果不加班,他必定在茶馆,跟老朋友们聊天到10点,回家睡觉。双休日,在家看电视、看闲书,或者出门孵茶馆。

4月30日晚上9点40分,邵文安跟谢长风从茶馆出来,“师傅”用摩托车送他去服务部加班,打印一些资料。他进了门,启动打印机,刚抽完一支烟,进来七八个人,其中有穿警服的,也有便衣。

“找你们两个谈点事。”其中一个说。那声调语气,都是熟悉的。

“有事这里谈。”小安说。

七八个围拢来,将二人堵在中间。

“你们有传唤令吗?”小安提高了嗓门。“师傅”使眼色,他也不理。

穿警服的没有言语,抖出一副手铐,上前就要铐他。两个圆环撞在一起,发出特有的响声,这声音他也很熟悉。

“你们有拘捕令吗?”小安一挥胳膊,将那人的手格开。

手臂就这样缠绕起来,并不可避免地升级。小安激烈反抗,在某种意义上,他更像是在进攻,像是某种宣泄,某种借题发挥。与人类大多数格斗类似,进攻、防守、互相进攻,直到一方露出败相。而在拳脚之中,彼此身份被拉平。

当其余警察冲过来从身后抱住小安、甚至参与进攻时,谢长风只能拦在这个冲动的年轻人身前,替他抵挡一些拳脚。他的领带仍然掖在衬衣里面,只是那个松松的结不知什么时候转到了脖子后面。

跟小安一样,他也不喜欢警察(岂止是不喜欢),但他会配合他们每一次没有任何文件的检查或搜查,只要别太过分就行。胳膊拧不过大腿,这道理他懂。他已经45岁了,不惑了。

来人终于用手铐缚住了小安的双手,但穿警服那位手受了点伤。一干人押着小安和“师傅”往派出所去,他们没有铐“师傅”,因为他平静而服从。这不过是一次例行公事的突击抽查,不过是少带了一纸符合法律程序的指令,但这有多大差别呢?受伤的警察沉着脸,他得沉住气,等待下面的戏。


●  ●

尿检。两个人都是阴性。

“你不知道他们的脸啊,有多失望!”邵文安对我说。我忽然意识到,在警察与他们之间,常常有比吸毒与执法、正当与非正当更重要的因素决定着事情的走向,比如一个人的威严、对他人的役使能否有效实现,这些也是丛林生存的主题。

“如果是阳性呢?”我问

“那有很多办法,一般交出两个人就放你。”交人,就是举报别的吸毒者。

“在派出所里呆了40多分钟,放他回来了。不过那两天,他是很低落的。”小安母亲这一阵心里并不安稳,因为这孩子吃饭胃口并不好,人也消瘦,对儿子是否真的戒了,她心里存疑。无论如何,这一次的结果是阴性,“还了他一个清白”。

当晚目击冲突的教师对公安轻易到学校铐人有意见,师生服务部经理第二天便去派出所反映民情。没有下文。


●  ●

Manon:

你好。

说好了星期天回信,他们叫我去吃饭,我找了个借口溜进了网吧,听着你推荐的歌,开始给你写信。昨天给陈医生打了电话,她令(今)晚到大茶馆给我书,这里我先谢谢了。她说最近很忙,我想是艾滋病抽血的事吧,先后有三个人抽了血后发高烧,大家都在议论,说什么的都有,什么想钱想疯了,不要命了。不过我能理解他们,必争(毕竟)现在钱不好找,300元也不是个小数,对于我们这类人来说。我现在连每天10元钱都发愁,所以心情不好,和这方面也有关系吧,当然还有其他原因。

昨天去喝药(美沙酮),在路上遇见一个以前认识的女毒友,叫“五妹”,40多岁,很热情的招呼我,说等我喝完了药一起走。我看着她那张和年龄明显不苻(符)、愈发苍老的脸,心想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不过就是吃过两次药而已,那时还是她主动的。前年冬天的一晚,快12点了,她给我打电话,叫我到广场等她,她给我海洛因。当时我没有药了,就答应了她。和她在一起她的话特别多,我没什么话可说,但我感觉到她是喜欢上我了。她比我大那么多,人又不好看,又在吃毒,我很快就和她断了来往。

果然,喝完了药出来,她说小安想不想吃药(海洛因),我有钱,我们去买。我看了她一眼说:算了吧,我都好久没吃了,还是你自己去吧。她眼中透出一丝失望,说:哦!成了好人了呀,也好,我自己去,那空了见。我说:那你小心点,我不赔(陪)你了。她转身离去,我看见她走都走不稳,叹了一口气。

好了,我要去拉(拿)书了,有空聊。

谢谢你的音乐。


小安


(小安后来告诉我,这封信他打字打了整整半小时,因为他正在练习五笔字型输入法。)

小安:

你好!抱歉回信晚了,这个邮箱是我在外地出差时用的,不是每天打开,所以今天才见到你的信。

根据你信中的意思,我猜是不是艾滋病感染者去疾控中心抽血,可以领到300元?

现在生计确实是个问题。陈医生上次跟我提起过,美沙酮的费用有可能减半到5元/天。你是我访问的人当中唯一一个说“现在给我一个每月300元的工作,我也肯干”的人,所以我想,只要有这条底线在,办法终归会有的。你一定要想办法回到正常人当中,这样你才能真正开始生活。我有点懂了,吸毒到后来,圈子就是一张蜘蛛网,要摆脱,不容易的。

《寻找家园》是现在美国的高尔泰写的,他是个经历丰富的人。这本书,不仅因为再现了夹边沟之类骇人听闻的历史,还因为高先生文笔之美。这是去年我读过的最好的一本散文,我是一口气读完的。我是想让你体会一下,人生还有很多种苦难的,看看人家是怎样应对的。

谢谢你与我分享日常生活里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真心希望你好起来。

这次推荐你听Lisa Ono(小野丽莎),声音很温柔。


Manon


(经核实,小安提到的艾滋病人抽血,是B区19名艾滋病感染者在知情同意的前提下,为国内某研究机构提供血液样本,每位抽血者可以得到300元营养费。其中一些抵抗力差的,在抽血后出现发烧症状。)

Manon:

我现在在听Sade的歌,不错,有一种特殊的韵味。这方面我接触得太少了,谢谢你给我打开一扇音乐的门。

近段时间生活平淡如水,不知活着是为什么?但我相信不会一成不变的,只要奋斗,生活就有起色。我不信上帝,即使有,我也要通过我的努力去和他斗一斗,那怕我撞得头破血流。当一个人什么也没有时,也就没有什么恐惧了。我有这个资本,我不缺少勇气,缺少的是一条路,光明的路。

最近,我们这里成立了一个社区之家,由病人家属牵头,向社区、街道、居委会、直至人大、政府,反映我们药费的问题,还有就是公安要依法执权,尊重人权,在没有确实证据的情况下,不能随变(便)抓人。希望这次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在我们A市每天10元(美沙酮费用)对(靠)工资吃饭的人来说太贵了。

我今年33岁了,母亲经常提起给我找对象的事。我说现在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去谈,这个社会的女孩子现实得吓人!罢了,有一天有了钱再说。

就谈到这儿,下次再聊。


小安



小安:

收到来信,很开心。好久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了。

大约一个月之前,在北京遇到《八十年代访谈录》(就是上次跟你提起过的那本书)的作者查建英,我很不好意思地问她能不能送本书给我的一个朋友,并为他签个名?查建英,你看了这本书就可以想象她的人。她很爽快就答应了。就在前几天,查建英告诉我她挂号寄出那本书了(你家的地址),而且跑了两次邮局,因为第一次去邮局没有泡沫信封。

我大略告诉她你的情况,我说你在戒,而且坚持了很长时间。如果能有摆脱那东西的哪怕一点点希望,我们都会为你加油的!

这本书很好,空下来看看。

古人说安身立命。如果安定下来,人世间大部分美好的东西,你都会有的。

很愿意听你讲平淡如水的日子。很愿意听你讲你和你的朋友,你的快乐和悲伤。

祝夏安!


Manon


Manon

你好

今天到网吧CS(注:指去玩著名游戏《反恐精英》),想起上次给你的信,不知你回了没有,于是打开看了看,很高兴,有你的回信。

书我已收到了,看到是查建英寄的,很纳闷,这个人我不认识呀!打开一看原来是作者,于是便明白了。你和她是朋友吧?我还是第一次有作者给我寄书,我会好好珍惜这人生的第一次,书我还没看,翻了过(个)大概,中间的一些人我知道,像老崔(崔健),如果能采访到一些持不同政见者,如流落在外的学潮一代就更好了。书我会抽时间慢慢看的。你推荐的一定不会差。

看完后给你写观后感。

另传言,喝药(美沙酮)的刘乐梦和其他喝药的三人(其中有两口子)把一个女的卡上的密码逼出来后杀人碎尸,(卡上)有20多万。前两天在门诊(被)逮了。

这里天气很热,你们那里呢?

祝晚安!开心!


小安


小安,你好!

很高兴这本书顺利到你手上,我已告诉查建英,她也很高兴。你的建议是对的(关于采访海外人士),但那一段历史非常敏感,不让提,也不会让那些文字出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在《A市晚报》上又看到毛向阳的消息,说他试图自杀,又失踪了。昨天陈医生告诉我,他又回到A市。还有胖妹,都让人提着一颗心。

我一直在想,政府应该怎样来帮你们呢?看样子,就业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如果有了经济来源,那些想过正常生活的人才能够活下去。我天真地想,如果把戒毒所都改成小型工厂,反正一样要做工,付你们报酬不就解决了吗?后来又一想,这是有风险的事……我想来想去想不好。

我又听说,吸过毒的都是见过大钱的,辛辛苦苦赚工资,他们是不肯的。真的是这样吗?我还是想来想去想不好。

你说的消息挺吓人的,但愿只是传闻。“师傅”夫妇俩现在可好?碰到代我问声好。

我这里也很热,夏天真的好难熬。你的工作怎样了?每个月能有300元收入吗?

另外,一直不好意思问你,需不需要我寄些钱给你,以支付上网的费用?


Manon


这封信发出后,一直没有收到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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