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鞠白玉
在北京的中轴路也就是龙脉上,一直向北开去,尽管一直向北,慢慢就可见山峦,要是春秋季的傍晚,就能看晚霞衬着道路两边的小丛林,当你觉得越来越不像北京的时候,就会接近那个村庄,它看起来和北方郊区的村庄大致面貌无异,但细看起来它又更工整,虽然没可能是村民自发对村庄的清洁,但会感觉到这个村子里的生活方式应该有些特别。
比如可见到不少人家院外也种着大白玉兰和一些素朴的花,门前的家用单车都摆放得整齐有致,村落里不时会遇见一些极小的画廊,书店,哪怕是个日常用品的小卖店,也会看到有机食品和村庄自产的应季蔬果,墙壁大块地涂成砖红色。村中的小餐馆多有院落,院子里的藤蔓并不讲究,就是些葡萄或丝瓜长着,但棚下的桌椅是干净的,地面还带着刚打扫过的清新的水迹。
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村庄,又会觉得住在这里的人多会是很认真地生活着。村庄里有所私校,幼儿园和小学成为两个分部座落在村庄两端,家长如果能愿意送孩子到这里来上学,多数都会选择搬到这里生活,换句话说,他们能在上百种教学理念中选择到这个私校来让孩子受一种和公立学制系统完全不同的教育,基本上也都会很享受村庄里的静谧。
于是孩子们每天就可以只是骑着单车自己上下学,和我们童年求学时的情况很像,没有交通安全的担忧,校园不仅提供教育也在提供生活方式,家长就像把孩子委托给一个值得相信的熟人般。也有的家长干脆在学校里找份义工或全职的工作,时间久了,就成了半个当地人,村庄的主人,大家既是邻居,又是孩子们家长会的成员,彼此都熟悉。
但他们又绝不是那种因为到北京来发展事业才不得已住在村子里的外来人,他们会和原住村民的日常完全混迹在一起,并且因为他们只是租住,并无改变村庄生态的目的和企图,和原住村民毫无利益上的相争,这村中也少见谁家面临着拆迁的争议,或者大兴土木翻盖新房。总之就是透着岁月静好,到了孩子放学的时候,村里小道就热闹起来,家长在村里的菜店出来拈着青菜肉蛋,一面喊着孩子的名字,逢周末闲暇就找个小馆子聚餐,或是傍晚都聚到某个邻居家聊天吃饭。
下午我坐在帆家的客厅里,太阳晒在案上的几个丑橘上,拿粗瓷杯子喝野茶,屋中间有一樽大木案,平时她在上面写字看书,孩子也用来做功课,或是任何人想拿它做什么用都行,屋中四处是书柜,层层叠叠放着各式各门类的书,字贴,艾灸条,日常用品随意摆放,看着杂乱但又能信手拈来。
到了五六点钟,突然门户大开,除了正门,其余通往卧室或餐厅的门也都敞开,这客厅中突然像是一个小型公共广场,放学的一帮小孩子在里面来回穿行,找猫,找文具,找人,找吃的,住在院子后面的邻居从卧室穿行进来问晚上出不出去玩,正门进来一个妇人拿着毛线团一屁股坐下开始问行针怎么行,男主人趴在地上找了半天猫交给一个小孩,坐在大案旁边看起书来,从厨房那边又走进一个邻居说脖子痛,让帆给想想办法。
帆就一直坐定在那里喝着茶看人来往穿梭,直到来人是面对她讲话,就放下茶杯说:那晚上给你推拿。
她和丈夫把孩子送到这里读书就住了下来,在这里她慢慢地不再接长篇剧,也绝不会为了讨论剧本赶到城里见什么导演或制作人,村里的人并不知道她是个有名的编剧, 电影学院文学系科班出身,艺术世家出来的子弟。村子里的人来找她多聊些闲事儿,要不就是找她整治颈椎腰椎,村外的人来找她,她就带他们到村里另外租的一个小平房里,让他们躺到治疗床上,老老实实地被她拍打一番。
她看人时的眼睛里有一种洞悉,但却不因为有这样的敏锐而有优越感,她也绝不会给这种乡村生活赋予什么诗意,它和天下万万种平常一样平常,朋友来了她就陪着坐下,有人要推拿她就忙起来,隔三差五坐车到城里去跟师父学艾灸。她选择的生活从不需要和任何人,包括父母,朋友,去解释什么,因为太泰然了,常人就很难问出口,干嘛要这样?你明明是个可以挣许多钱的编剧。她在情感上没受过什么刺激,职场上也并无失意。
和半隐居在村庄里的职业艺术家的区别在于,她是真正依靠村庄生存的,从她对儿子的择校——希望他就完全是个乡村小孩,甚至不需要对社会做什么贡献,完全不抱持着精英的态度;再到她对丈夫的职业认同——一个在金融业的人去做了小学校务;最后到她自己——她在电影学院时的美貌毫不逊色表演系的学生,而且大学时期就开始了剧本生涯,现在她只愿意在村里当一个推拿师,靠手艺生活。
我注意到这个村子里没有医院,连小型的乡村社区卫生院也没有,她的解释是这里的孩子极少生病,她就从来没有给自己的孩子打过任何疫苗,她靠自己对艾灸和推拿的理解,随时准备着对抗孩子面临的疾病,但是他一直健康得像头小牛。
我想起曾经专门写过的那些在盛年和盛名时就跑到极小的乡村去做农人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他们逃离现代社会时,人们有各式各样的说辞帮他们解释,把这种选择描述为对抗性的,他们在对抗现代,对抗商业,对抗整个社会价值观上流俗的趋同。
但如果相信他们也在听从直觉的召唤,那就是人本能地要退回到土地上去生存,用双手,凡事必须在双手的劳作之下生长起来,事物才有真实和稳定感,心里才能获得安定,回到土地和乡村就像回到子宫一样是对安全的渴望。这并非退缩,因为这种回归必须单枪匹马或者以极小的家庭单位,如果她不能完全投入到当地的日常里去就会感到彻骨的孤独。这样的隐于世既不是出家修行,也不是放弃,不是胆怯,相反,这是一种热情,必须坚定坦然。
帆的平静里是有愉悦的,这样的生活比她要在琢磨剧本时所揣度的人性和人心更为丰富,一种纯洁无暇的生活梦想,不渲染它不美化它,当多数人选择一个现代化的工业式的生活时,她奢侈地选择了在乡村如农妇般的宁静生活。她是通过虚构编织他人的生活桥段生存更有快感,还是仅靠双手的重复劳作更为踏实呢,并且她每日触摸到的身体都有温度,都有情绪,有讯息,她同样也在观察和琢磨人世间。
她这所在乡间的永远对邻人敞开大门的客厅,就在一条小路边,屋中杂乱又有序,谈不上优雅精致,那是去文艺化的,虽然她自小受的教育和生长的环境都是本应该让她往雅致的生活意境里去的,但她把文艺性的矫饰就像蜕皮似的褪去了,一切日常所需的物品即是实用的,本质的,都只是刚刚好,不多不少。
于我这个外来人而言,她的这间乱七八糟的小屋子就是她的宫殿,并且相比越来越多开始回归乡间的信奉传统主义的中国知识分子,我更尊重这样毫无形式感的纯粹生活, 高等教育的结果只是她掌握了更为开阔的学习方法, 阅读纯为乐趣,审美只是愉悦自己,她服务于人的是手艺,她并不强调,也不声张,她只是默默享受自己的选择,不知为什么,一个人在这样的世上肯选择平凡比选择伟大还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