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385|回复: 0

[故事分享] 《全民故事计划》第133期:千禧年最后一个强奸犯的认罪之路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7-2-22 01: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千禧年最后一个强奸犯的认罪之路 

 2017-02-22 张强 全民故事计划

逃了整整一个本命年后,2011年10月,马山在声势浩大的、“全国追逃,全警追逃”的“清网行动”中,迎来本世纪的第一次“回家”。


全民故事计划133个故事



钢圈与铁轨共振的节奏明显起了变化,“哐哐……哐哐……”,马山即使没有睁开跳动的眼皮,也知道此时列车已经驶上九江长江大桥。还有两公里到达火车站,沿途的风景正在减缓向后退去的速度,马山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接站的人群在列车远远拐入视线内的一瞬间泛起骚动,有些人踮起脚尖,有些人将半个身子探出月台外,想确认来车是不是自己等待的那一列。


忽然增加的刹车力度,使无座乘客本能地绷紧身体,抵抗惯性,各种箱包在行李架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乘务员高举掉漆的淡黄色踏板,穿过各种姿势坐卧的拥挤人群,在颠簸中左摇右晃前进,向13号车厢右侧大门缓慢移动。为了躲避因为急刹车而滑落的方便面汤碗,乘务员抽身跳起,跌坐在马山腿上。


靠在椅背上仍未睁眼的马山触电般惊醒,一把推开腿上花容失色的乘务员,缩成一团,高喊:“谁!谁!你是谁!”像是刚刚从噩梦中被未知的力量强行拽出。


乘务员在其他乘客的搀扶下艰难站稳,简单整理衣妆,继续跌跌撞撞前行,没有时间打量举止有些怪异的马山。而此时车厢广播里也响起标准普通话,“九江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拿好行李……”


这是马山时隔十二年后再次回到家乡,以这样一种梦中常现却从未如此真实的方式。


躬身跨过列车与站台的间隙,马山扫视一圈接站的人群,果然还是没有看到那些熟悉的身影,尽管那些人明知道今天是他阔别12年后的第一次归来。


12年前匆忙离去时火车站的模样,马山已经想不起来。眼前的火车站,轨道已从南北双向双轨增加到十一轨,硅酸水泥月台被严丝合缝拼接的大理石取代,高耸在空中的乳白色PC板顶棚有些晃眼。唯独没变的,是在一线城市早已沦陷雾霾毒害的季节里,这座小城依旧给乍起的秋风撒了一勺糖。


马山想舒展身体,张开双臂,多吸几口故乡的空气,可是他的双手无法分开超过一臂的距离。


马山想活动筋骨,扯开胯子,在出站过道里来回跑上几趟,可是刚撒腿就险些趔趄跌倒。


马山感觉肩头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同时传来冰冷的声音,“慢点走!老实点!”马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回头冲身穿便装的我和同事咧嘴,露出尴尬笑容,配合的迈出细碎小步,伴随一阵阵叮叮当当声,惹来月台上众人侧目。


这是手铐和脚镣的声音。


马山1975年生,属兔。24岁那年,也是新千年来临之前的最后一个冬夜里犯下一起抢劫强奸案后,连夜外逃。沿铁路步行十多公里,找到防护网的缺口,又走了十多公里返回火车站,借助探照灯视线盲区混入月台,跟随人流挤上检票制度流于表面的列车,躲进厕所,去往当时他也不知道终点是何处的西宁。


逃了整整一个本命年后,2011年10月,马山在声势浩大的、“全国追逃,全警追逃”的“清网行动”中,迎来本世纪的第一次“回家”。



1999年12月31日23时许,已经进入深睡眠的孙梅翻了个身,从原本面朝墙壁的姿势变成面朝窗户。古旧窗棂上堆积的一绺白雪像角度校对正好的镜子,将冬夜的微弱月光放大折射到孙梅侧脸,让她不再睡得那么踏实。


窗户被极其轻微的动作打开,霜花扑簌簌地从玻璃剥落,孙梅脸上的光晕暗淡了一些。


这一年孙梅21岁,父母早年离异,高中毕业后孙梅便独自进城打工,喜欢清静的她独自租住在一间位于六楼的青年公寓中。最初她是有些害怕的,但几年过去了,没有任何不安全的事情发生,而且楼层在那个年代也算比较高的,所以孙梅放松了警惕,每天睡前检查门窗的习惯也在有意无意间淡忘。


房间里悉悉索索的声音渐起:木质书桌抽屉缓缓拉出的干涩摩擦声,衣柜大门卡栓清脆拨动的跳跃声,羽绒服和手提包摩挲挤压的空气释放声,还有夹杂其中的,两名年轻男子刻意压低的交流声。


十多分钟后,两名男子准备离去。孙梅再次翻身,仰面朝上,胸口没有挤压后,自然发出一声慵懒地喘息。两名男子其中一人循声望去,瞥见床榻上面容姣好的孙梅,朝另一人递过去眼色,单侧嘴角上扬,喉结上下翻滚,只一步便跨到床边,慢慢把脸贴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孙梅呼出的鼻息。


人体眼睑结构的半透光性让孙梅意识到有东西挡在自己面前,但她并没有意识挡住光线的是什么东西。睁眼的动作很迟缓,而惊声尖叫所需的肺活量却聚积的十分迅速。在后来给孙梅制作的询问笔录里,她说,她看见了一高一矮两个魔鬼。


两个魔鬼显然也被孙梅杀伤力十足的尖叫吓坏了,不约而同的跳上孙梅的床,随手抓起床头柜上的毛衣和牛仔裤,将孙梅手脚捆绑,又把海绵充盈的内衣塞进孙梅嘴里。孙梅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呜”声,已经冷静的高个子反而被这“呜呜”声重新激发出荷尔蒙,在矮个子的协助下,孙梅经历了一场跨年的噩梦。


高个子系好裤带,怂恿小个子接上,小个子因为害怕导致无法勃起,两人仓惶而逃。


一路狂奔至公园小山上,两人才倚着树干大口喘气。


矮个子问高个子:“马山,咱俩是不是闯祸了?”


高个子咽下一口唾沫:“不知道,咱俩跑吧,别回去了。”


“跑?往哪跑?”


“外地。”


“我不跑,爽是你爽的,我就偷了一个小灵通电话,就算被抓了也没多大事。”矮个子忽然想通这事儿跟自己没啥关系,扔下大个子就跑了。


“欧阳,你个王八蛋,不得好死。”马山对着矮个子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清网行动”开展以后,按照公安部的要求,往年进入“网上追逃”名单的逃犯必须全力抓捕,据说追逃率较低的单位领导可能面临撤职处分。每个民警都被分到了“追逃”任务,自己手头的案子自己解决,侦查员已经退休或者不在一线单位的案子则要分摊在新人头上。12年前主办这起案子的两个侦查员:老胡和老黄,前者已经退休,后者因为工作出色提拔做了领导,于是,马山的案子分给了我。


把马山送进看守所之前,还有两件事要做。


第一件事是指认现场,需要带着马山找到案发地,指着那间房子拍照。当年案发的青年公寓还在,只是孙梅已经不住在里面,案发地点处在老城区的密集地段,地形复杂,流动人口多,入警第二年的我需要根据12年前的供述,找到案发地点。


前往案发地点的途中,马山终于忍不住问我,有没有家里人来看他。我给他的答案是否定的,你家里人并不知道你已经被抓获。


马山有些沮丧,随即很快转变为如释重负。


手动档桑塔纳年久失修,我当时的车技也有限,在案发地所处的密集地段里,我和同事始终没有找到当年的发案楼栋。这一片区域大多都是出租房,街道名称和门牌号也因为整个城市格局的改变而几经更迭,不断熄火和迷失方向让我沮丧至极。


“前面左拐,上一个坡,第三个路口右拐,车开不进去,要下车步行,直行200米左右,有一个小卖部,绕过去,第二楼道口,上去六楼就到了。”


马山从后排座位上戳戳我的背,比划出一条清晰的线路。我半信半疑地循着他说的路线前进,果然找到相符的地址。


我问马山,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马山说,逃亡的日子里,这条路线、这个地址和这个罪恶的夜晚,无数次出现在梦境里。


我又问马山,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一点回来投案自首,公安局每一天都在等你归案,12年过去了,你错失了4300多次机会。马山说,当年跑出来后没有再跟家里人联系,家人在QQ上的留言我只敢看不敢回,从最初的谩骂,到后来的质问,再到后来的自责,再到最后的没有了消息,他们在全村村民的交头接耳中偷生,好不容易生活渐渐恢复平静,我如果回来只会重新打乱他们的生活。


“扯淡!都是借口!”我打断马山的辩解,他把头低垂下去,不再言语。


马山站在楼前草坪上,伸出右手食指,先指了指黑洞洞的楼道口,我变换角度拍下照片。再抬手指向六楼的窗户时,有老百姓路过,马山想把手放下来,被我喝止,只得拘谨避开路人目光,试图拉长袖子遮挡腕部明晃晃的手铐。



第二件事是辨认笔录。当年孙梅挣脱捆绑的衣裤后,哭着爬到邻居门口敲门和叫喊,在邻居的帮助下报了警。因为夜里发案,惊吓与屈辱使得孙梅无法准确描绘出犯罪嫌疑人的体貌特征,所以缺少一份受害人对犯罪嫌疑人的指认。


我原本打算用马山的户籍照片,混入其他十一张年龄相仿的男性照片中(制作辨认笔录的硬性规定),随机排序打印,交给孙梅辨认。可时间过去这么久,照片的对比度毕竟不如真人,正巧当时单位抓了一批赌博人员,于是我直接通知孙梅来单位,隔着单向透视镜辨认。


孙梅此时已经33岁。出现在单位门口时,头发稀松泛黄,发梢翘起长时间未打理的分叉卷曲,粘在松垮的脸部皮肤两侧,手里攥着针线织打的零钱包,泛白的棉布长裙垂至小腿,露出没有血色的脚脖子。既没有12年前附案卷里生活照的青春朝气,也没有12年前报案验伤时的紧张惶恐,仿佛12年间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荡然无存。


我向孙梅说明了情况,告诉她,12年前伤害你的凶手被我们抓回来了。孙梅点点头,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孙梅被领进空无一人的辨认室,告诉她辨认的流程。


“一会儿玻璃对面会出现两组人,每组六个,你别担心,只有你能看见他们,他们看不见你,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站在那里是做什么。你仔细看,慢慢看,然后告诉我,哪一个是当年伤害你的人。”


第一组六名男子鱼贯而入,并在他们头顶编号1~6,孙梅向前跨了一大步,贴在单向镜前仔细打量每一个人的脸,视线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大约五分钟后示意我换一批。


我将第二组六名男子领进房间,安排他们一字排开,将头顶原本的1-6号摘下,贴上7-12号,而马山则现在11号码牌下方。这一次,孙梅仍然没有辨认出来。


我不死心,打算再来一遍。号码顺序没有打乱,第一组因为没有犯罪嫌疑人,匆忙结束后我以有点违规的口吻告诉孙梅,第二组你要仔细观察。急不可耐的领进第二组人,快步赶回辨认室打算观察一下孙梅的表情,看看有没有适当的机会再给她一些暗示。然而当我推开辨认室木门时,看见孙梅正从单向镜前惊愕退回,镜面上是被呼出气体反复雾化的痕迹,和手掌缓缓握拳留下的十指余温形状。


孙梅退到墙角,蜷缩成12年前的模样,环抱双膝,极其虚弱。从12名成年男子里选中犯罪嫌疑人,就像从12年的煎熬里选择重温那一夜。


“告诉我,几号是犯罪嫌疑人?”我满怀期待的看着孙梅,摄像机高速运转,等待孙梅说出固定证据的那个数字。


“警官,对不起,我认不出来。”孙梅没有看我的眼睛。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警官,我已经结婚了,我老公不知道这些事,我的孩子也不知道,我只想过普通的日子。当年的两个人,我也不恨他们了。今天我答应你们过来,只是为了告诉你们不要再找我了,我不追究了。我老公知道你们找我,希望你们帮我个忙,随便编个理由糊弄过去吧,谢谢你们。”


孙梅匆匆告辞,小跑逃离公安局,在大门口被电动门的轨道绊倒,膝盖血肉模糊,她用手背抹去嵌入伤口的泥灰,拐入巷子,消失无踪。



按照程序需要先带马山去医院体检,如果有重大疾病或者传染性疾病,看守所是拒绝接收的,只能办理取保候审或监视居住(这几年已经有了监管医院专门收治身患重疾的嫌疑人),那么我又会多出许多后续工作。


心电图、胸片、血检和B超,一趟下来,马山的身体没有任何毛病。我和同事长舒一口气,马山则舒了一口更长的气,他说十二年了,他从来不敢去医院,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都是硬扛下来的。


马山忽然想起什么,问我:“欧阳,他被抓了吗?判了多久?”


我抽着烟,和同事对视一眼,告诉他:“抓了,死刑。”


“警官,你别聊我。”马山以为我在说笑。


“没跟你开玩笑。”马山脸上原本轻松的笑容渐渐凝固在我一边说话一边喷出的烟气中。“欧阳当时偷走一个小灵通,根据小灵通的信号,我们很快找到了欧阳家,而欧阳在我们找到他家的前一天,驾驶摩托车出了交通事故,被沙车掩埋,变成一堆肉泥。”


我从案卷袋里抽出欧阳的死亡证明递给马山。马山盯着死亡证明看了很久,自言自语说道:“其实他没那么大错,相比之下,我活的算幸运了”。

 

一个月后,案件准备移交检察院审查,尽管辨认结果不顺利,仍然要将辨认过程刻录成光盘附在案卷中。为了稳妥起见,检查一遍光盘能否播放成功是我的习惯。


第一次辨认过程没有问题,孙梅的眼神告诉我,第一次她确实没有认出马山。


第二次辨认时,当我把马山这一组的六名成年男子再次领进房间,列队站好,返身离开这间房的瞬间,马山快速抬起自己的右手,指尖指向自己的胸口,又赶在我进入孙梅所在的主辨认室前快速收回。


从马山所在的房间望向玻璃,不透光,六名男子姿态各不相同,只有11号牌下方的中年男子,眼神无比坚毅。


我立刻带上案卷,赶在案子到期前最后一次提审了马山。


马山面色比入所时红润许多,嬉皮笑脸向我讨一支烟抽。我递给他一支万宝路爆珠。马山一口气嗦去三分之一,被浓烈的薄荷味呛住,尽管咳嗽不停,脸上仍是神采飞扬。


我问马山,你如何看待自己犯下的错误。


马山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词不达意地跟我聊了整个下午,他断断续续说起他这十二年逃亡的生活,说他在好多年都不敢照镜子,说他再次见到孙梅时就像看到一辆列车从他心上碾过,他没祈求过孙梅的原谅,他说就连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提审结束,马山又问我要走几支烟,以深鞠躬作为交换。


警官,帮个忙,让案子尽快进入开庭审理阶段,无论量刑如何,我都不会上诉。


*图片源自网络,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作者张强写故事的刑警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5-1-10 04:21 PM , Processed in 0.028751 second(s), 14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