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为军选择拍摄生育话题,因为它没那么多文化障碍,而生育观念变化也反映了社会变迁。(陈为军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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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陈为军出生时,妈妈没找接生婆帮忙,几乎独自分娩。因为害怕流血把炕“搞污染”,家人提前在地上铺好一大片麦秆灰,陈为军就生在灰上面。爸爸找来剪刀,按乡村的做法,用煤油灯烧一下,沾些灯灰,给新生儿剪了脐带。
农历九月,北方很冷,妈妈去找大人的衣服,想把孩子裹起来保暖。衣服找来,孩子却不见了。原来,趁妈妈离开,初到人间的陈为军沾着一身灰,蹭去旁边舂米碓的坑里取暖了。
陈为军上高中时,姐姐生孩子,已有接生员助产。那是村里一位接生经验丰富的老太太。再往后,陈为军念了四川大学,毕业后到武汉电视台工作。他拍了几部出名的纪录片,比如聚焦艾滋病家庭的《好死不如赖活着》,讲小学生选班长的《请为我投票》。
2014年,陈为军开始拍生育。在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度过的两年中,他拍了40个故事。由此而生的纪录片《生门》, 2016年12月16日在影院公映。片中四位产妇都面临早产,但各自的身体状况和家庭经济能力,使她们有了不同的命运。
《生门》曾在北京大学点映。北大医学人文研究院教授王一方讲起人类最早的剖宫产——“恺撒式剖宫产”。当时产妇感染率很高,消毒技术有限,所以恺撒下令,在产妇严重感染,很可能死去时,医生可以切开产妇腹部,尽量救孩子。
“切口多宽都可以,切开以后把孩子抱出来,任母亲死去。”王一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恺撒想发动战争,而当时人口较少,他希望尽量增加儿童人口。从两千多年前的恺撒时代到现在,生育都同时与个人和社会密切相关。
在当代中国,计划生育对生育观念有深远影响。陈为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选择生育话题,就是因为它没那么多文化障碍,而生育观念变化也反映了社会变迁。
在手术室中,陈为军观察过剖腹产。为了让孕妇恢复更快,医生划的刀口比婴儿头颅直径略小,借皮肤弹性把胎儿拉出来。“首先看到羊水往外喷,有的像开啤酒瓶子一样响一声,小头就出来了。”他回忆起婴儿出世的情景,饶有兴味。
凶险的场景也很多。有位产妇大出血,抽血仪器速度没那么快,她的腹腔迅速灌满,好像一个小池塘。出血点有四五个,血像喷泉一样射起三四厘米高。医生看不见血液底下的东西,只能把卵巢、输卵管等捞出来,寻找出血点。
过于血腥的画面,陈为军没放在纪录片里。即便如此,片中产妇的处境仍令人揪心。
夏锦菊怀孕26周时入院,一连躺了几个月。因为触到上一次剖腹产手术的切口,她腹中的胎盘进入到膀胱部位,经常出血,手术风险很大。她很乐观,回忆自己生头一个女儿时的情景,肚子很痛,一边往手术室走,一边哭泣。
剖宫产时,宝宝大约半分钟就分娩出来,但夏锦菊很快出血两千多毫升。产科主任李家福判断,夏锦菊的子宫需要切除,否则会有生命危险。但夏锦菊不愿意。医生们尊重夏锦菊的意见,先用止血带捆住子宫,但止血带一松,她每分钟出血500毫升。李家福只好向她父亲征求意见。“不能因为保留子宫,把命丢了,因小失大。”他特别强调。老人为女儿签了字。
“你再努力一下,我今年只有33周岁。如果四十多岁的话,我还无所谓。”夏锦菊声音虚弱,近乎哀求。李家福低头看看产妇的腹腔,又抬起头考虑。夏锦菊的反应越来越微弱,似乎哭出了声。一位医生抚摸着她的前额,问她能不能听到。后来,她的心脏又两次停跳。
片中,手术过程穿插着护士清洗宝宝和夏锦菊父亲在电梯间等候的镜头。宝宝一切正常,洗澡,放声啼哭,留脚印;老人面色沉郁,情绪焦虑。医生告诉他,夏锦菊出血七八千毫升,输血大约6000毫升,相当于全身的血换了两次。
术后第三天,夏锦菊醒了,累计出血18000毫升。术后15天,她离开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刚苏醒时,她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李家福。李家福问她:“想不想见宝宝?”她努力点了点头。医生鼓励她:“想见就坚持下去。”
在产房外等候时,曾贤春的丈夫神情苦涩。他已有两个女儿,因为农村习俗才想要儿子,现在觉得后悔。他觉得妻子太过辛苦。
孩子早产,可能无法自己呼吸。医生需要向家属确认,是否“全力”和“不惜代价”。男孩关系整个家族,曾贤春家毫不犹豫地应允。接下来,院方就会选择最昂贵、可能效果最明显的治疗方案。
曾贤春和医护人员聊天,说公公婆婆想要孙子:“没有儿子别人就笑话你……骂你。”孩子情况越来越好,丈夫乐得合不拢嘴,她也高兴,但若有所思地感慨:“孩子多就穷,不好。”顿顿,她继续说:“但是也没办法,你看我前两个都是闺女。”
回家时,曾贤春还直不起腰,走路需要人搀扶。几位亲属提着活鸡、鸡蛋等营养品来探望,仿佛迎接她的凯旋。她撩起衣裳,让女儿看自己腹部的伤疤,又不让她碰,只说句:“痛。”女儿稚气地跟着说了一遍:“痛。”
陈小凤的故事贯穿整部纪录片。她怀孕30周,腹中有一对双胞胎,因“中央性前置胎盘”而存在大出血危险,自己还患有糖尿病。在病房例行查床后,李家福就和陈小凤的丈夫谈经济,后者表情茫然——因为家庭条件困难,交过5400元后,他拖欠着剩下的费用。
“这两个小孩到儿科去,一个小孩算一万五,两个小孩三万。大人做手术,是前置性胎盘,要一万多。四万五,最少最少五万块钱。”李家福慢慢摆自己的道理,“但话说回来了,五万块钱买三条命出来……所以回去筹钱啊,不筹钱怎么搞呢?”
“关键是筹不到,我来的几千块钱都是借的……”男人叹气,回答道。陈小凤从云南省嫁过来,还没加入农村合作医疗,要全部自费。医护人员离开,男人哽咽,抹把眼睛,蹲下来拧手巾,小心地帮妻子擦身体。
“我相信,很多观影的人会觉得,这医生是个有问题的人,口口声声谈钱。”陈为军认为,医生选择剖腹产,终止妊娠更容易,既符合医学规范,又能保护大人,还省钱,“李家福可能首先想到,他们怀双胞胎不容易。”片中的其他故事,恰能佐证这种担心。
陈小凤的丈夫跟同病房的产妇及家属诉苦,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觉得可以找村干部出个证明,先把房子抵押再说。他的哥哥回老家,去信用合作社,问能否用户口本贷款。工作人员告诉他,先要参加村里的信用等级评定,合作社才发放贷款证,额度最高的一级户才能贷五万,小额农贷专门用于种植养殖。而且,有两套房子,才可以用其中一套抵押。
大家聊天:“医院里没钱就不发药是制度,这边借不到贷款也是制度,所以说这两个制度之间,还是有点矛盾。能不能双方都宽松一下?救人要紧,国家的政策就是以人为本嘛!”
哥哥走了几十家人,借来的钱多则上万,少则几百,终于按时借齐五万。“在肚子里面,肯定比温箱里面便宜。”病房里,陈小凤的丈夫半开玩笑地说,晚动手术肯定对孩子好些。很快,他接到了哥哥的电话。
听着凑钱的故事,李家福也感慨:“如果哪一天所有的看病,尤其生小孩免费就好了。”他天天值班,出了病房,在走廊里跟其他病人家属开玩笑:“我32号休息……”
当晚,陈小凤突然大出血。值班医生直言,要动手术,主要为救大人,腹中的宝宝差一天才31周,成活几率只有一半。哥俩只有不到十分钟时间考虑,他们最后同意做手术。好在,她顺利地产下一对女儿。拍摄者恭喜陈小凤的丈夫,他回答:“恭喜什么呀,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后面还有好多事……”
“贫穷是很容易解决的一个问题,我要可怜你,给你100万,你马上脱贫了,本质是不是改了呢?”像往常一样,陈为军尽可能不介入拍摄对象的生活,即便他们为金钱而走投无路,“我给了钱,或利用我的资源来帮助他,你们就看不到这样一个故事。这个事情,全部就改了”。
陈为军一直记得母亲的话:遇到再大的困难,都要记住“眼是埋汰神,手是好家伙”。“你眼睛看到(的事)愁死人了,这怎么办?动手做,一动手,这个事情慢慢就解决了。再一个就是让时间走,这事无论好坏,时间会给你一个结果。”陈为军解释。
陈为军经历过贫困,小时曾经吃树叶,远比陈小凤夫家困难,而他的兄弟姐妹,现在过得可能不比他们好。对他来说,日子会一直往前走,人的潜力非常大,“好死不如赖活着”。
拍完《生门》,陈为军和医生李家福成了朋友,后来时常见面。陈为军觉得李家福是个好医生,因为他对病人负责。“这个‘负责’,不是纯粹站在医学角度,遵守医学规范。每一个人都不一样,每个人的病情,家庭经济背景也不一样。”陈为军特别看重李医生能够设身处地,为病人着想。
“新闻是揭示某一个东西,寿命很短,揭开盖子给你看,背后是什么,时间地点人物。但纪录片不是,时间很长,拍了一个立方体的六个面。”陈为军拿李家福算账举例,“我们拍一条新闻,只把前面他跟陈小凤家属的谈话弄出来,这样就万人骂,万人恨。但是当你真正进入他生活的时候,看到前因后果,就达成了一种和解。”
李家福每周一、周四各出半天门诊。在陈为军眼里,那好像“赶大集”,李家福坐下就没时间上厕所。每天早晨,外科医生要在30分钟到一小时里,巡视自己所管床位的十几到二十几位病人,简短交流。他得把医疗措施传达给住院医生,再由他们传达给护士。手术室那边,病人可能已经打好麻药。在《生门》里,李家福有一天做了八台手术,手术再顺,从术前准备到做完,也需要大约40分钟。
“到手术室里面,一直站到天黑才能回家。如果再遇到极端的重病例,那就是高度紧张了。做这样疑难杂症的手术,他们面临的是生死。”陈为军把自己的思考,都拍进了《生门》。这次,他的纪录片,第一次在院线公映。
《生门》2016年12月16日上映,与大片《长城》排到同一天。接受媒体采访时,陈为军经常呼吁中年人进影院观看:“这个社会所有的人,都欠了妈妈一张电影票。”虽然举办了活动,譬如先看片再付费,这部纪录片的排片仍然不佳,迄今录得大约107万元票房。
南方周末记者观影时,算上忙里偷闲进来看电影的检票员,厅里不足十人。观影结束,坐在前面的中年女士扫码付了35元电影票钱。她那天过生日,还“埋怨”同来的两个闺蜜,带她来看这样的电影。三个人看得热泪盈眶,她们生过孩子,但不了解生育的这么多细节,不知道脐带那么粗。
夏锦菊怀胎四个月时,广州的医生就告诉她,未来可能人财两空。但是,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最终失去了子宫。
另一个妈妈习惯性流产,当时第三或第四次怀孕,一直流血,天天打硫酸镁保胎。她连厕所都不敢上,在床上用小便器,躺了三个月,导致肌肉萎缩。孩子生出来后,她的肌肉已经支撑不住身体,花了一周才能正常走路。
“如果让一个男人十月怀胎,破坏身形,整个内分泌失调,又可能导致妊娠高血压、肾脏衰竭……面对生死,很多男人会计算这个事情做不做,但女人不是。”比较两性对待生育的差异,陈为军甚是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