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大学数学系教授,1992毕业于史丹福大学, 之后到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工作,1993回台湾大学任教至今,曾获国科会杰出奖。几年前由于发现台湾中小学数学教育的严重问题,与其它数学家投入修改及补救的工作,负责九年一贯数学领域国小部分的课程纲要修订,之后主持由旧纲要到新纲要共六届学生的衔接课程。 原文刊登于《台湾女科技人电子报》008期科技人论坛 我成长于一个女性占多数的家庭,我从母性,从小自由地选择自己想做的事,真正意识到传统及文化对自己的束缚,以及所产生的种种冲突,是在步入婚姻之后,也从此开始了一段跌跌撞撞、漫长的挣扎及摸索过程。很多路在走过后,才晓得该怎样面对及选择,却已经不能涂掉,重新来过一次。希望我的故事及经验,对在相同路上的姊妹们,能有些许的参考价值及帮助…
成长的经验及背景,往往是形塑一个人个性的重要因素,所以且让我从久远以前慢慢谈起。固执坚毅的血液或许一直传承在家族的女性中,故事从我的外祖母开始,她很年轻就守寡了,她毅然担起生计,独力扶养遗孤,同时吃斋礼佛直到过逝,共约 50年。她生了2女1男,小男孩很小就夭折了,所以这时是3个相依为命的女子。外祖母担着杂货,徒步到邻近各村落乡镇叫卖,有时路途遥远,必须在外地过夜。禁不住对母亲的思念,我的大姨和当时才 5岁的我妈妈,有时会一起走好远、好远的路,到隔壁的乡镇寻找母亲。
大姨婚后生完第三胎,因并发症去世,而姨丈再婚后,从此不来往。我的母亲为了照顾外祖母,近 30岁才结婚,这在民国 50年算是相当晚婚,而且还是用招赘(编注:招赘也就入赘,即招人到自己家里做女婿)的方式。母亲及父亲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但或许传统的大男人,忍受不了入赘寄人篱下的感觉,他后来离家出走。母亲最终选择离婚,在民国50几年,离婚还非常少见,而且为了争夺子女的监护权,他们一路打官司到最高法院。在这条路上,我也靠「自力救济」好几次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我3岁、弟弟1岁时,父亲家族中人,趁我们独自玩耍时,把我们偷偷抱离家乡,安置在台中的姑姑家(我家在台南县的乡下)。母亲费了千辛万苦,终于打探到消息,寻到姑姑家。为了传统的传宗接代,她的第一要务大概是要带走弟弟,而且这时弟弟从母姓,我从父姓。较懂事的我,一见到母亲当然就抢先要母亲抱,弟弟的哭闹声引来其它人,所以很快就被带离现场,但我即使在暴力下,死也不愿意放手,终于撑到路人介入,被母亲带回家去。之后母亲带着我,四处寻找知名律师,打监护权的官司。家中只有一间租来的小店面维持生计,为了律师费用,常常需要向他人借贷,但一切的努力,终究敌不过社会既有的观念,在我入小学前,监护权判决给父亲,我再次被迫与母亲分隔两地。还是被安置在台中姑姑家,但这时他们已换了住所,我将对母亲的思念藏在心底,一朵小花或任何小东西,都可以升华被寄托成是母亲的象征。母亲终究还是寻到学校来,但美丽的容颜已起了变化,原来母亲伤心过度,发生了颜面麻痺。一年级下学期,我转学回家乡,虽然居住在不同的村庄,但在班上儿时玩伴的引领下,我偷偷跑回家探望母亲。秘密终究无法隐藏,但因我固执地不愿意亲近父亲,在一次我生病发烧好几天后,终于被允许回妈妈家住几天。此后,我不愿意再回到父亲家,好几次中午放学在烈阳底下的柏油路上,被祖父母强硬要拉回家,但即使袜子及手脚都被磨破了,我还是死命地抗拒,不肯移动。在这段时间我还得躲着4年级高大强悍的堂哥,若不幸遇上了,只能靠智取逃过一劫。大人们实在敌不过我的固执,只好放弃,让我待在母亲身边,同时在我3年级时,父母亲协议将我和弟弟的姓氏交换,从此我改成母亲的姓。
我是母亲心头的一块肉,她给了我所有的关注,最好的总是留给我。长大后,仔细回想,我才知道我家的环境实在很不好,但我从不曾觉得匮乏,即使我家没有厕所、浴室,没有独立的房间,也没有书桌,但我有母亲满满的爱。母亲只有小学毕业,从小属于学校的事,都是我自己作决定,母亲全部支持。初中时,我常常朗读英文给母亲听,即使她完全听不懂,却还是耐心的听着,并给我赞美。我的成绩及在学校的表现都非常突出,小学时是个担任班长的小霸王,初中时虽然班上女生仅是60多位同学中的18位,但前5名我们却有4位,我们一点都不退缩,导师还曾私底下要我们几位女生上课时回答小声一点,要不然班上男同学会不敢回答。
在我成长的一大部分时间,都是外祖母、母亲和我3人共同生活。由于外祖母担心母亲以后年老无依,坚持要母亲再婚,继父是个军人,后来只再添一个小我12岁的妹妹,我们女生依然占多数,而我还是保有母亲绝对的宠爱。这时的我,任性张狂,不曾压抑我的感觉,我还挺怀念那个单纯、不受外界影响的自己。或许由于青春期的叛逆,虽然我到初三才知道有「联考」,但因为班上前5名的其它同学都要到台北参加联考,我便也坚持一定要离家北上,母亲拗不过我,只好同意。我考上北一女(编注: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级中学),从此离开家乡,除了假期外,再也不曾回去定居了。现在我也为人母,才明了母亲当时给我多大的空间,要是换成我,大概不会同意让我女儿在高中时,就独自离家到异地求学。我也不确定这个离家的决定是否正确,我个性转变的开端由此开始,首先是初中毕业时,听到班上一位女同学批评我太自我中心,我决定从善如流,加上初到异地,是别人的地盘,没有任何依靠,凡事还是先观察再说,我从此逐渐内敛,转变成「外柔内刚」。 在台北的第 1年,我住在校外的妇女会宿舍,母亲终究放心不下,后来在景美买了房子,外祖母北上陪我,老家却依旧是租来的破房子,直至我出国留学,卖掉景美的房子后,才在家乡购买一间二手屋。北一女人才济济,在其中并没有受到太多的注意,而我也正忙着调整城乡的文化冲击,以及学习独立的生活。我的理科倾向非常明显,选组当然还是我自己作决定,而选择也是显而易见的,其间唯一值得提的是被学校推荐领爱迪生奖,以及推荐到好像是第一次举办的科学营队。联考前,到底要选数学系或物理系作为第一志愿,让我犹豫许久,最后决定填数学系。这时母亲反对,她听说读基础科学必须出国深造,所以希望我选择资讯,她的反对没有效果,我还是以第一志愿进入台大数学系。由于是自己喜爱及专长的领域,我在数学系如鱼得水,渡过一段愉快的时光,也读得比其它同学轻松。
虽然我是班上最好的学生,但我并没有对未来的计划,也没想到要怎样创一番事业,我身边没有典范,只是依着自己的直觉作自己喜欢的事,以及尽力达到一定的水平。我并没有觉醒领悟到学术研究是我一辈子的生涯志业,也没有努力扎根作最好的准备,甚至后来还放任许多事物影响自己,偏离这个主要目标。我在小学时,可能比这时候还像个数学家,我自己设计题目,问很多问题,然后自己解答,我也花许多时间思索难题,然后在理清困惑时雀跃不已。孩子真的需要很多时间胡思乱想,我小时候有很多独处的时间,天窗流泻下的光线轨迹,及透过我家卖的布,看光的奇怪波浪黑影(干涉现象),还有闪耀在太阳底下,石头内石英的漂亮光芒,都让我着迷而且惊奇万分,我也还记得自己在想宇宙到底有没有边界时,那副理不清头绪,迷惑痛苦的模样。但这些喜悦,似乎随着上国中课余时间越来越少,而逐渐远离,消失不见了。
虽然我性向十分偏向基础科学,情绪却常摆荡在极端的理性和感性间,即使想不出精彩的言语及文字表达感受,但自认对事物及语言的感受力还相当敏锐。我没有觉醒到认真看待自己的未来事业,但模糊中有另一个更本能的声音,在引领我的方向---解答对人生的迷惑,及安顿自己的生命。我喜欢阅读,因为能进入作者的思想,进入书中人物的生命;我喜欢数学,喜欢听老师讲课,因为透过这门纯粹的学问,我与古今中外的人物思绪相通,明了他们如何思索及解决这些问题,没有任何模糊及混淆。这种完全没有阻隔的心灵交流,最令人欣喜及感动,而爱情是另一个让人以为最接近这种境界的时刻,所以难怪我们像飞蛾扑火般,让它成为自己的最大枷锁。对于爱情,我保持一贯诚实面对自己的态度,不因为别人的追求,或是好奇憧憬,就踏入其中,也不让外在的因素影响自己的决定。我未曾深思或在心中勾勒出我的Mr.Right的影像,是他来到我的眼前,将一切具体化。然而这实在不是应有的正确态度,既然爱情及婚姻在我们的生命中,可能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我们当然应该抽丝剥茧,仔仔细细想清楚自己的期待,以及怎样的人最合适自己,该做好什么准备及努力。如此才不致错过,即使选择单身,也才能无所遗憾,知道自己少了什么,多了什么。
我在大三上陷入热恋,爱情的甜美让我雀跃有如一只小鸟,踩在云彩端、身在天堂里。然而在激情过后,问题及冲突逐渐浮现,我们的个性其实很不同,原先走的路也没太多交集,他的心力都投注在社团,而我比较专注在学业。他未来想到山上教书,却设想我应该继续深造,虽然身陷爱情中的我,嚷着也要到山上教书,却是更增加他的压力,1年后他执意要分手。这个决定让我痛苦万分,我没穿戴起任何保护的盔甲,放任哀伤的情绪淹没自己,整天好像行尸走肉,完全封闭自己,很感谢许多朋友,即使面对我的疏离,却还不断带给我温情。这时的我,当然没准备出国,而是选择在台湾直攻博士,情绪在2、3年后才慢慢平复,并决定申请出国留学。没想到刚退伍的他,在几年的心情沈淀后,再度接近追求我,虽然这时我已和另一位朋友逐渐熟稔,但还是选择回到他的身边,我不知道如果错过这次,我以后会不会后悔。
我有个奇怪的特质,就是事情一旦作了决定,就很难再改变,所以出国的申请还是继续进行。在出国前这一年,我们共同渡过许多非常快乐的时光,也因为走过许多风雨,比以前更珍惜,也更契合。但因为曾经目睹我受到的伤害,我的母亲对他十分不谅解,也非常反对我们再次交往。这时我已离家近10年,和母亲相处的时间少了许多,而因为这件事,又接着跟母亲长期抗战了6年,以致我和生命中最重要的奥援——母亲(编注:奥援是指暗中支持、帮助的力量;有力的靠山),逐渐产生了一些隔阂。我没意识到我正失去我最珍贵的资产,当人爱的行囊饱满的时候,即使遇到困难,也总能充满勇气及力量地迎向挑战。然而当爱的行囊枯竭的时刻,我们却只感觉到疲累与无力。日后我情绪低落,面临困境时,即使已和母亲和解了,却觉得很难对她启齿及吐苦水。这实在是另一个错误,也是我们许多女性的共同盲点——We do not ask, ask for help, and ask for another op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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