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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真实故事计划》第94期:监狱里来了个纯真猛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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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19 08:3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监狱里来了个纯真猛男 

 2016-12-19 夏龙 真实故事计划

在狱中,擅长古典式摔跤的孙宇是帮派争斗里的雇佣兵,通吃各家。老大哥们决定坐下来合作,目标正是解决这个王牌打手。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94 个故事

2011年底,我服刑的监狱为响应上级对监狱工作提出的新要求,降低刑释解教(刑满释放和解除劳教)人员重新违法犯罪率,成立了出监监区。

监狱里余刑三个月以内的犯人都要调到出监监区接受出监教育,在这里,他们不再被称作犯人,改叫出监学员。

文教监区有24名犯人,监区长把除我之外的23人提升为监房组长,辅助狱警管理和培训出监学员。这23人都是职务犯,有管理的经验和能力,而我是暴力犯,只是因为能写写画画才被分到文教监区。因此未获提拔。

第一批出监学员调过来之后,麻烦不断。他们临近刑满,无视监规纪律,把教室当成赌场,相互间偷盗现象严重。帮派约斗也愈演愈烈。

职务犯们的管理经验在出监学员身上并不奏效,他们制止不了这些混乱的场面,也不敢去狱警办公室通风报信,个个装傻充愣,明哲保身。

出监监区成立不过7天,就有一个学员因为睾丸开裂住进了医院。他从监区水房被抬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很清楚他在那片湿润冰凉的地方经历了什么。

监区长让监房组长每人写一份小组近期情况汇报,结果23份汇报全是“小组情况正常”的废话。水房伤人事件调查进行不下去,监区长一头雾水。

监区大会之后,监区长找我谈心。

“水房的事情,说说吧。”

“曾队长,那天我不在现场!”我蹲在地上喊冤。

“龙虾!南京帮里你叫这个外号吧?”他笑兮兮地发给我一支软中华。

“什么都瞒不过曾队长啊!”我接过香烟夹到耳朵上。

“水房的事情先不管,狱规严禁拉帮结伙,你作为一个老犯不可能不知道吧?”他又递给我一支烟。

“曾队长,您这什么意思?要是按照狱规,拉帮结伙个个要受处分!”我接过烟夹在另一只耳朵上。

“你抽不抽?还要老子亲自给你点上啊?别给老子藏着带进监房去!”他把打火机扔过来,变了脸。

我蹲得有些累,盘腿坐在地上,取下一只烟,点上。香喷喷的烟雾在办公室里盘旋缭绕。

“你呀,不要紧张。找你谈心不是为了处分你,我听说你在南京帮里混得不错,但你自己有没有认真想过,跟这些快要释放的犯人混,你有什么好处?你余刑还很长,要多为自己的减刑考虑!”

“曾队长,您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在帮助你!以后你也是监房组长了,每个礼拜给我写一份思想汇报,多写写你们帮派的活动,我要是觉得汇报写得深刻,每月给你加两个改造奖励分。”

我每个月固定有8个奖励分,再加两分,就是每月10分,一年120分。120分可以减刑一年,这意味着我接下来每服刑一年就可以减刑一年。

曾队长的话对我很有诱惑力。

我当时只有21岁,但已经改造了两年多,是犯人油子。我知道“舔毛逼”(牢狱里的黑话,打小报告)一旦被发现,后果很严重,但我又不能得罪曾队长,毕竟我的刑期长达十年六个月,需要拿分减刑。

权衡之后,我决定给曾队长定期提供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情报,绝不透露帮派的“核心机密”。如此,两头不得罪。

离开的时候,我把耳朵上的香烟塞进裤兜,曾队长看到后并没有阻止我。回到监舍后,两个后勤犯帮我收拾个人物品——我被调到321监舍做组长。

狱规“十不准”里有一条:服刑人员不得拉帮结伙,打架斗殴。狱规严禁拉帮结伙,恰恰是因为犯人间拉帮结伙的现象严重。

江苏地区,狱中主要有三大帮派。南京帮重义气,有本地优势,帮中之头;无锡帮擅计谋,有经济基础,左右逢源;苏北帮好斗狠,群体庞大,实力强悍。

我入监服刑的时候,监狱管理已经比较文明,面对帮派约斗,狱警通常像防狼的姑娘一样,往犯人的眼睛上撒点辣椒面。

久经“沙场”的犯人,对这样的小惩罚毫不在意。因此,帮派约斗在日渐人性化管理的监狱里愈演愈烈。

监区水房成了狱中帮派的常聚之地,他们各出一人,在这块监控盲区,通过约斗来解决纠纷、协调利益。有时候也赌上一局。

调到321监舍做组长的第二天,南京帮老大陈三春来找我,我把私藏的那根软中华递给他。

陈三春42岁,因为聚众斗殴致人死亡被判刑15年。据说他以前跟过曹猴(本名曹锦强,南京城90年代名气最响亮的黑道大哥,后被枪决),我有个小叔以前和曹猴一起拜过关公,所以他在狱中格外关照我。

陈三春的小弟从纱窗上揪出一根铁丝,然后把我剃须刀里的电池取出来,铁丝连着电池的两极,短路发红,一秒钟就点燃了陈三春嘴上的香烟。

“小龙虾,曾队长找你干么事啊?你没瞎讲什么吧?”

“春叔,我嘴巴没那么松!他就是找我聊聊改造情况。”

“当了组长自己要掂量点,该讲不该讲的话拎清楚了再说,晓得吧?”

“嗯。晓得了……”

一周前,在监区水房,南京帮赢了无锡帮。代表南京帮出战的犯人给对手裆部来了一招正前踢,无锡帮一米九的大汉,捂住腿在水房滚圈。这就是曾队长一直在调查的水房伤人事件。

那天的赌注是两个帮派犯人们的大帐余额,刑满的时候兑现交付。陈三春和无锡帮的老大另设赌注,陈三春押的是一块暂存在监狱里的劳力士蚝式腕表,无锡帮老大押的是一辆旧皇冠汽车。

没过多久,321监房调来一个叫孙宇的盗车犯。孙宇35岁,体格彪悍,据说从小练了一身硬功夫,尤其擅长古典式摔跤。

他原本被判刑九年,在看守所扇了号长一个耳光,致其耳膜穿孔被加刑七个月。入监服刑期间不满狱警的管理,卡住其脖子来了一招夹颈摔,导致狱警盆骨开裂,被加刑一年五个月。

孙宇是极少数实际服刑时间大于原判刑期的犯人,是狱里公认的“妖怪”(孤僻但又不好惹的角色),管教眼里的“怪胎”(顽危犯)。

他不属于任何帮派,独来独往,不过他总是参与到帮派约斗中来。无锡帮给他三个点的赌注提成,他就把南京帮的人摔在泔水桶里。南京帮追加一个点拉拢他,他又对无锡帮的人来了一个超级过肩摔。

他只认钱不认人。

孙宇每次参与约斗都让我胆战心惊——曾队长说过,只要再出现一次造成伤害后果的约斗,我将被当成重点怀疑对象接受禁闭审查,禁闭期间不仅没有奖励分,原来取得的奖励分也要每天倒扣一分。

所幸每次都有惊无险。摔跤不同于拳脚打斗,高手可以泄力掌控分寸,孙宇的分寸拿捏得很好,制人而不伤人。

就在我放松警惕的时候,麻烦来了。

2012年元月,刑期还有一周的陈三春和无锡帮的老大商量给孙宇设局,抹掉欠他的账。

此前孙宇分别替南京帮和无锡帮赢了两次,陈三春和无锡帮的老大打成了平手,谁也没赢钱,但他们都要付给孙宇一笔高额的提成。孙宇记好了账单,四次赌注的提成接近六位数。

陈三春跟孙宇说自己临近刑满,准备和无锡帮赌一次大的,赌注和他五五分成。而无锡帮的老大找了一个扒窃犯和孙宇单挑,这个扒窃犯左臂骨折,尚有两块钢板未取出。孙宇分寸拿捏得再好,扒窃犯的手臂也会再次骨折。扒窃犯到时候会按照无锡帮老大的吩咐,向驻监检察院状告孙宇故意伤害。依法孙宇将面临加刑。

孙宇无法刑满,就不能找陈三春和无锡帮老大兑现分成。

得知这个计划后我心神不宁。孙宇和我关系不错,他曾传我三招摔法。第一招跪腿摔,用来对付比我个头大的对手;第二招夹颈摔,用来对付比我个头小的对手;第三招凌波微步(跑路),用来对付我难以战胜的对手。 

我不想看着他被算计,又不敢告诉他实情。


资料图 | 古典式摔跤

孙宇出生在陕西米脂县,父亲叫孙章健,曾经拜摔跤大师燕克强学过艺。孙章健看儿子体格强壮,下盘很稳,就传授他古典摔跤的技艺。摔跤讲究爆发力和柔韧度相结合,这两个条件孙宇都具备,他是罕见的同时具备大体格和高灵敏度的摔跤好苗子。

高二的时候,孙宇在米脂县摔跤圈已经小有名气,在学校里更是男生们的偶像。一次,班上一个女生被校内的混混欺负,孙宇把对方连续摔倒十几次,致其脑震荡,受到了留校察看的处分。父亲觉得孙宇的跤术已有小成,年轻人容易恃才自傲,放任下去,容易捅娄子,送他去当了兵。

十八岁的孙宇胸带红花去云南做了武警。因为有一身好武艺,指导员让他报考特警。

可孙宇没能完成1500米体能测试。他从小穿父亲为其特制的练功鞋,两只鞋子十几斤重,他的脚指甲常年承受巨大压力,不及时修剪就会往肉里面生长。一连串的剧烈运动后,孙宇甲沟炎发作……

义务兵服役期满后,孙宇成了一名士官驾驶员。有一年,他开车送政委去云南江川县赴宴,本来司机被安排在酒店大厅就餐,可指导员拉着他去给政委挡酒。云南米酒后劲很大,返程途中,他驾车撞向了崖壁。

指导员当场身亡,团政委颈椎骨折,孙宇只是脑门破了块皮。他的士官被撤,提前退伍,部队只发了路费。

当了六年兵的孙宇重新回归社会,成了一张白纸。他想当教练,但现在的孩子顶多练练跆拳道,用花拳绣腿冒充一下韩国欧巴,对古典式摔跤毫无兴趣。

24岁的孙宇成了西安市一名黑车司机,不过他开的汽车并不是自己的。车主是父亲的徒弟帮忙介绍的,孙宇拿来跑夜班,收入与车主平分。

做了一段时间黑车司机后,孙宇居然把车子偷偷卖掉,因盗窃罪被判刑九年。

约斗前一晚,我找孙宇锻炼身体。我小心翼翼地劝他:孙哥,那笔帐你最好还是算了,这种钱不好拿。

“不存在,该我得的钱有什么不好拿?愿赌服输,欠债还钱,千年不变的理!” 孙宇呛得我说不出话。

第二天清晨,入冬的第一场薄雪已经停止,若有若无的阳光在杉树的枯枝间跳窜。

午休之后,雪已经融了,监区水房聚满了参与约斗赌博的犯人。我没去现场,一个人靠在监区院子的砂石墙壁上。我的衣服已被融化的雪水濡湿,心口扑腾腾地跳动。

水房嘈杂喧闹的声音,从身后的钢制窗棂里一浪一浪地涌进我的耳朵,我希望这喧闹的动静一直保持往常的熟悉,连贯下去,不要变得陌生。可声音骤然停止,那一刻我心腔空跳,知道孙宇已经酿成大祸……

扒窃犯被从水房抬出来的时候,手臂像皮偶一样垂着,略受颠簸就有180度旋转的危险。

曾队长把孙宇铐起来,送去了禁闭室,等待他的将是伤情鉴定后的加刑处理。我作为孙宇的监房组长,申请送几条过冬的被子给他。曾队长用手指猛戳了我脑门几下。

我知道他的意思,那根食指里饱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禁闭室里的孙宇像个发怒的猩猩。我隔着探视孔问他:还要什么东西?我托熟人给你送。

“你信不信,我压根就没使劲,那个人怎么会骨折的?”他趴到探视孔看着我,对我的问话答非所问。

“我提醒过你,那种钱不好拿的。”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事情出了就不要多想了,估计顶多加一年刑。”

“你不懂,我十几年牢都熬过来了,多坐一年半载也不在乎,但这笔账烂掉我就帮不了倩雯了。”

“倩雯是谁?”

“是我女朋友……”

到这时,孙宇才告诉我他盗车的原因。

跑黑车时,每天傍晚孙宇都会在西安市莲湖区的一家面馆吃泡馍。面馆紧挨着一家社区中老年保健中心,倩雯是里面的工作人员,下午六点负责撤走为老年人量血压的桌椅。

倩雯纤弱娇小,挽起袖口把桌椅往屋里拖时,孙宇边吃泡沫边看着她笑。倩雯不怯生,朝他做鬼脸,一来二去,帮倩雯搬桌椅成了孙宇出车前必须完成的任务。

两人熟识之后,孙宇开始追求倩雯。倩雯告诉他自己喜欢孝顺的男孩子。为了让倩雯直观地感受到自己对父母的孝顺,孙宇在保健中心为父母购买了远红外振动仪、床上用品,甚至连父母的牙膏也换成了蜂胶保健牙膏。这一大堆保健品很昂贵,几乎花去了孙宇的全部收入。

孙宇的“孝心”让倩雯成了保健中心的销售冠军,她对着满脸幸福的孙宇说:我要成为分公司的年度总冠军,你帮我,我就嫁你!

完成这个业绩,倩雯还差八万元的销售额。为了凑够这笔钱,头脑发热的孙宇把车子开到洛阳卖了七万四千块……

孙宇涉嫌盗窃罪被关进了看守所。一辈子铁骨铮铮的父亲以五万元的价格贱卖了家里的小卖部,找亲友借了五万多,加上处理保健品所得的一万多,一起赔给车主。车主为孙宇写了一封谅解书。

车子被法院定价九万元,按照当时的刑罚,六万元就可以判十年。孙宇归案后认罪表现良好,并取得被害人谅解,法官最终判了他九年。

入狱之后,孙宇一直惦记着倩雯,常给她写信,可寄出去的信件往往石沉大海。有几年春节,他会收到倩雯寄来的贺卡,上面都是“加油”“好好保重”之类的客套话。

临近刑满的时候,孙宇收到了倩雯的第一封信,里面提到了西部大发展、国家扶持项目、1040工程。孙宇看不懂这些词的意思,但有一点倩雯说得很明白:出狱后交59800元成为她的下线,帮助她完成团队建设,分享1040万国家工程扶持款……

孙宇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时,我只觉得他痴情。那时,我也不知道“1040工程”“老年人保健品销售”这些词意味着什么。

孙宇虽然比我大很多,但他没有深度接触过社会,仍然保持着老旧的童心,以孩子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世界。他有着一身制人的好本领,但在35年的成长经历中却处处受制。他练得一身好跤技,却没练出一颗防人的心。在这个需要层层设防的世界里,赤裸裸的单纯成了孙宇最大的罪过。

2015年8月3号,我刑满释放,曾队长把我送到门口。他和我握手,嘱咐我:“回去了,重新做人!有的人出狱是结束一段苦难,有的人是开始另一段苦难!好好适应社会,你小子还是一张白纸呢!”

那时,我想起了孙宇。他已于2013年获释,希望出狱的他不再是一张白纸。

 

作者夏龙,曾入狱七年

编辑 | 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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