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副院长鼻子里哼了一声,公安不打人案子咋破?不过呢,要让公安书面承认打人咋个可能。
孙婻拿着几本卷宗,还有一个圆鼓鼓的大牛皮纸信封上楼。老庭长就问,是哪样东西?孙婻说是个骷髅,是个被害的十二岁女娃娃。
老庭长把牛皮纸信封打开,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白白的骷髅头,不由叹口气,说造孽啊,这么小呢(的)娃娃,爹妈不伤心死。看看案卷材料,他又变了个脸,说这些公安呢杂种,钱么车么他们从来不移交,死人骨头么大烟么杀人的木棒锄头么他们全都不留送过来,整得我们物证室里面阴气沉沉,以后这些东西多了叫我们咋个处理嘛。
孙婻闷着头只问,这个案子分给哪个办呢?老庭长想了想说给康师傅吧,他好久没办杀人案了。
康师傅学名康学进,比我早两年进法院。他也是大学本科毕业,平时话不多,有事没事就伸手去扶一扶自己的眼镜架,显得文质彬彬。刚开始时他从不参与同事的划拳喝酒和打牌,后来下水了比谁都厉害。
老庭长分给他的这个杀人案,发生在县里一个乡小学。根据预审卷反映,一个叫叶娜的十二岁的漂亮活泼的五年级佤族女孩两年多前莫名失踪了,家人和学校遍寻不得。半年前下了场大雨,从她数学老师宿舍旁边的山坡上冲出了几件女孩子的衣服。经叶娜父母辨认,正是他们失踪女儿的衣服。公安估计这个女孩已经遭到不测,并怀疑上她的数学老师,因为女孩失踪前经常往数学老师宿舍跑,传言他们在谈恋爱。
公安把数学老师传到派出所,问了半天也不招。公安急了就上了手段。两天两夜后这老师扛不过就招了,带着公安到了一个山洞。公安在山洞里找到了一副白骨——按照数学老师的供述,这就是叶娜。
康师傅看完卷宗,就跑来和我讨论,说这个案子证据有问题。按照起诉书的指控,数学老师和叶娜谈恋爱导致叶娜怀孕。小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这种丑事哪里出得了门,数学老师不敢带叶娜去医院堕胎,就想杀人灭口。于是他找了个时间把叶娜约上山,把她掐死在山洞抛尸,回到家又把平时叶娜穿的几件衣服埋在自己宿舍旁边的山坡上,却没想到两年多后一场大雨把埋的衣服冲出来。
我问康师傅啥问题,他说主要的物证只有一副白骨,法医鉴定可以判断大致年龄,但无法确认白骨就是叶娜。那时是1992年,还没有DNA技术。而且发现白骨太晚,法医给不出死亡原因。
硬判下去万一是冤案怎么办?康师傅扶了扶眼镜,犹犹豫豫地说。
我说,等开庭再说吧。
开庭时,被告人席上是一个眉清目秀中等身材的年轻人。康师傅在审判长席上轻轻咕哝了一句,难怪狗日呢会骗得到小姑娘。
康师傅宣布开庭,核对被告身份情况,公诉人宣读起诉书。问到基本事实时,数学老师却又给出了另一个案情版本。
数学老师供述,他那天把叶娜约到山洞里,本来是想用最原始的压迫堕胎法把叶娜肚子里的胎儿弄出来。没想到压肚子时,叶娜受不了痛,叫得歇斯底里。数学老师怕被人听到,就用衣服捂住叶娜的嘴,结果捂了一会儿叶娜没声音了。数学老师吓得赶紧就跑。过了两天,数学老师不忍心,又回到现场,发现叶娜的确是死了,但躺的位置有变动。
康师傅问,你的意思是说,你按叶娜肚子时可能她只是昏迷过去,后来死于其他原因?
数学老师说,嗯,是呢。
康师傅问,那你为啥对公安说是你存心要掐死小姑娘?
数学老师说,不有法(没办法),公安打我,把我拷在水管上站也站不起,坐也坐不下。笔录都是他们想咋个写就咋个写,我不签字就打我。法官大人,我现在腿上还有当时的伤,我给你们看。说着就要撸裤脚。
康师傅摆摆手,说不用看了。
坐在旁边审判员席的电杆轻轻咕哝了句,打你是轻的呢,小杂种。
台下的尹律师听见了,冲我们笑了笑。
尹律师在思茅也是一个年轻的老律师了,经常和公检法的人混在一起,平时也和我们打过麻将。他牌技好,但老说自己运气差,很少赢我们的钱,最多也就是象征性赢一点。电杆说老尹,有本事么全部使出来嘛,不敢赢法官的钱嘎?尹律师呵呵笑,说以后赢以后赢。
轮到律师辩护时,尹律师进行了无罪辩护,主要的理由就是证据不足。坐对面的公诉人脸上有些挂不住,第二轮开始就把声音加大了,说这个案子民愤极大,影响极坏,破坏民族团结(数学老师是个汉族),当地老百姓一致联名上书要求判被告人死刑。
做笔录签字时,数学老师看着康师傅讨好地说,法官,我会看人面相呢。
康师傅哦了一声,说你会看哪样?
数学老师说,我看人眉毛就可以看出来给有(有没有)做过那个事情。
康师傅听了有点紧张,说这个轮不到你操心。他那时还是个光棍。
庭审回来,康师傅带上我去审委会汇报案子,让我担任记录。他先介绍案情,重点讲了被告人在公安预审时口供与开庭时口供的不一致。几个审委会委员听了皱起眉头。
秦院长也在。他想了想,扭头看到我,说小洪啊,你对这个案子什么看法?
秦院长是五十年代参加革命的老法院,文革里砸烂公检法时差点被打倒,凭着自己的官场功夫度过了艰难岁月。后来恢复法治建设,他又当上了中院的院长。
秦院长口吃。据说有一次指挥司机倒车,他说倒倒倒倒倒倒不得了,然后汽车哐的一声就撞在了后面的水泥柱子上。
我没想到秦院长会先来问我,不由有些紧张,说话也跟上了他的风格,说这这这个案子嘛,我觉得呢,然后就想不出怎么说。偷眼看旁边的康师傅脸色有点不对,就越发紧张了。倒是秦院长看出我的紧张来,说不不怕,我只是问问一哈(下)。
我定下神,说我觉得这个案子该判死刑,因为社会影响太恶劣了,民愤很大。
秦院长点点头,问康师傅民愤是咋个回事?
康师傅说因为被害人年纪太小了,当地老百姓都很愤怒,到乡政府递交请愿信,要求判这个老师死刑。说是如果政府不判他死刑,等他出来了老百姓也要打死他。
秦院长说,民愤这个东西害人呐。
刑二庭的大黑熊(熊庭长,绰号大黑熊)说,这个案子搞怪呢,唯一证据就是一副白骨和口供,以后他翻供了咋个整?
主管刑事的副院长说,我的想法呢,这个案子肯定是这个老师干的,不然白骨现场谁也找不到。只是法医鉴定不出死因,判决时我们要留一手。
秦院长听了不做声。
康师傅说要不要给检察院和公安发个函,问问他们到底有没有刑讯逼供。副院长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问么可以问,过场是要走一哈,到时候推推我们的责任。公安不打人案子咋破?不过呢,要让公安书面承认他们打人咋个可能。
其他几个委员开始哇哩哇啦地发表意见,边说边吸大烟筒。快到午饭时间,秦院长说好了好了莫吵了,康师傅你发个函给检察院,问问公安给有打人。如果他们说没有打,到时判个死缓算了。
我在旁边听了有点纳闷,低声问秦院长,我们原来学校里学的都是讲疑罪从无,这个案子证据上的确有问题,不能百分之百确认是数学老师把叶娜杀死的,那为啥不判无罪呢?
旁边老黑熊哈哈笑起来,说洪流你咋个那么书生气,你把这个老师放了,叶娜寨子里的人会吃掉我们呢你给认得?那些佤族认死理认得凶得很呢。什么狗屁疑罪从无,咋个无?就算这个老师当时不想杀掉学生,他把学生整了大出血跑掉,放任学生在山洞里慢慢死掉,这种死法给惨(惨不惨)?他给要承担责任?从这个角度判他个死缓又有啥不可以?
秦院长摆摆手,说吃饭吃饭,肚子饿了,下午还要接着吵其他案子。
宣判那天,康师傅问数学老师,你既然会算命,给算出来今天我们会咋判你了?
数学老师沉默了一下说,你们不会杀我,这个我算过了。但我的确心里难过,我真的是喜欢叶娜。你们判我死刑我也跟她克(去)了。这两年我经常梦到她。
旁边的电杆说,小杂种算你妈个逼,你还是个老师,把自己的学生睡了,睡了还把人家整死了,你还好意思说这种话。告诉你,老子的合议庭意见就是判你死刑。
康师傅说你等着,我们不判你死刑,等以后你有机会出来,看看人家佤族寨子里的人给还记得要找你。
数学老师脸色就有点发白。
作者洪流,律师,曾为法官
编辑 | 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