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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真实故事计划》第88期:陪你走到这世界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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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7 12: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陪你走到这世界的尽头 

 2016-12-07 王大鹏 真实故事计划

“癌症俱乐部,听着好笑,哪里来的乐?”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88 个故事

除了身体左侧隐隐作痛的乳房,谈菊美对即将到来的老年生活感到舒心。

1997年从幼儿园退休时,她过着让人羡慕的生活:在家乡南浔古镇生活了56年,有37年是在幼儿园做教师,丈夫和儿子在桐乡开了家汽配店,生意兴旺。怀胎十月的女儿刚刚产下一个女孩,足足有六斤重。安静温润的古镇尤其适合养老,白墙青瓦,小桥流水,时间在这里过得很慢。

退休前一段,妇幼保健医院诊断出谈菊美得了左乳房小叶增生。这也不是什么大病,并不碍事。那个年代的公费医疗卡得严,每次开药不能超过20元。疼得受不了,她才会买一点止疼药,丢进嘴里。

直到在左侧乳房摸到一个核桃般大的硬块,谈菊美才觉得情况有些糟糕。腊月天里,她一个人坐上中巴车去市里的妇保院做检查。作为四口之家的主心骨,她看病从来都是一个人,老伴还和儿子还要在汽配店忙呢。

坐了两小时车后,她来到医院一楼,接受钼靶X光检查。等化验单下来,谈菊美看到了白色检查报告单上最后一栏的几个字:“乳腺癌?”

“癌”这个字像针一样戳在她眼里。她怔了好一会儿,花了二十多分钟爬到三楼,把报告单交到了医生手里,手心全是汗。一楼和三楼之间的32级台阶,像通往一个深渊。

医生淡定地告诉她,很可能是得了乳腺癌,待过完年后需要再来确诊。那时,会有一个上海三甲医院的专家过来。

回家路上,谈菊美想了很多事情,有一件事给了她信心,并成为度过术前日子的救命稻草:一个和她从小长大的同学,33岁那年也得过乳腺癌,后来照样生了孩子,还活得好好的。

到家后,谈菊美把家人召集到一起,说了自己的病情。女儿谈震芳被吓懵了,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怎么安慰母亲。

过完年后,谈菊美再次来到市妇保院,上海来的专家已经到了。她拿到了确诊结果:乳腺癌,癌细胞的扩散到了中晚期。需要做左侧乳房的切除手术。

手术前几天,医生突然把老伴单独叫去,谈菊美心头一紧,思忖医生肯定对她隐瞒了什么。可老伴回来后什么也没说。后来她才知道医生叫他是去商量手术费的,虚惊一场。

开刀前一晚,谈菊美到凌晨都睡不着,脑子里想七想八的。她懊悔自己平时没注意身体,家务做得太多,也害怕还没怎么抱孙子就撒手而去,还想到了立遗嘱。以前从不吃安眠药的她,吃了人生中第一片安眠药。

手术做快速切片时,谈菊美打了半身麻醉,医生护士讲话、动钳子的声音隐隐都能听到,她在脑海里反复告诉自己做深呼吸。之后的六个小时,谈菊美被打了全身麻醉,什么也听不到了。

开完刀过了二十天,化疗开始,身体缓慢地康复。闲时,她看看卓别林、憨豆先生之类的喜剧片,能下地了就打打太极拳、练练书法,想尽办法让自己忙起来,不再想病的事。

2002年7月,谈菊美身上的癌细胞复发转移到了右侧乳房。当时,她正在家里锻炼,穿的薄,胳膊碰到右乳,再次感觉到一个小硬块。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癌细胞扩散到了右乳,可能在第一次开刀前癌细胞就通过淋巴扩散了,只是当时还没有显现。

癌症一旦复发转移,往往有扩散的趋势,治疗难度加大,患者的生存率很小。死亡再一次来到面前。谈菊美重新住进医院,接受切除手术。右乳切除后,胸前空空荡荡不说。她想到了自杀。

那段时间,湖州市癌症俱乐部来医院慰问。那是谈菊美第一次知道癌症俱乐部的存在。“俱乐部,听着好笑,癌症患者哪来的乐呢?”她觉得有趣,在病床上加入了。

出院后,湖州市癌症俱乐部的负责人建议谈菊美在南浔也发展一个抗癌组织。本来就闲不住的谈菊美答应了,家人也觉得是她解闷的好办法,她便开始筹备起来。

癌症康复协会?很多人听了都摇摇头。在他们眼里,癌症意味着死亡,哪还有康复这一说。实际上,对癌症患者来说,挺过发病后的前5年,意味着病情稳定,算是新生。

2004年5月18日,南浔癌症康复协会成立,最初只有18人。当时协会还没有独立建制,甚至没有固定活动场地,每次大会要借南浔人民医院会议室召开。小会则更为随意,路边、公园、会长家,随便选一个地方就开。


图 | 墙上脱落的红色油漆字依稀标明康复协会地址

古镇常住人口只有几万,邻里之间都知道谁家有癌症患者。最早的会员都是街坊邻里,谈菊美联系癌友、找活动场地、制定规章制度,每月25日一次大会,每年12月25日做上一年工作总结和下一年工作计划。

随着工作进行,阻力也随之而来,很多人不愿意入会。有的是儿女反对,有的性格孤僻愿意独处,更多的是把患癌当做家丑,不愿承认。

甚至一些医生也是如此。当时,听说镇人民医院的妇科主任也得了乳腺癌,谈菊美跑去她家动员参加,遭到婉拒。镇上工会主席的妻子患了癌症,谈菊美又去劝服,结果被人家撵了出来。

镇里的百间楼有位李爹爹,得了鼻咽癌,遭到家里儿子和儿媳嫌弃,吃饭碗筷都分开,后来直接弃老人而去,不闻不问,本来就遭受病痛折磨的老人心寒至极,几次想自行了断。

谈菊美将他接到协会,和病友们一起陪护着李爹爹。大家同病相怜,癌症患者成了一种被认可的身份。

癌症协会的事情慢慢有了起色,谈菊美的丈夫却在检查颈椎炎时,查出肺癌晚期。癌症的阴影第三次笼罩住了这个家庭。

肺癌是死亡率最高的癌症。医生告诉谈菊美,老伴体内的癌细胞扩散得很快,已经没有办法治疗。只有等死。

和儿女开了个简短的家庭会议后,谈菊美决定对老伴隐瞒病情。结婚四十多年,老伴身材魁梧,可胆子还挺小,平时拔牙这种病都需要她陪。如果告诉他实情,他必定崩溃。

丈夫住院的时候,有次谈菊美出病房去买水果,出门好一会儿才想起丈夫的诊断报告单就放在病床上,上面写着关于癌症的确诊信息。老伴只要拿起来或者撇过头一看,就能看到。

她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回到病房,发现老伴在睡觉,诊断单也没有挪动的痕迹,心里的石头才落下。

古镇南浔是个时光缓慢的地方,和那篇在网上广为流传的《从前慢》一样。别说一百公里外的杭州、苏州、上海,就是比乌镇、西塘这些商业气息更浓厚的周边古镇都要慢许多。但这种慢,对病床边的谈菊美是巨大的煎熬。同样是得了癌症,勇敢面对的她不敢让丈夫去勇敢。再说,死亡通牒都下了,勇敢有什么用呢?

那段日子的谈菊美有些人格分裂:一边在忙康复协会的事,和会友去医院慰问病床上的癌症患者,鼓励他们平和地看待癌症,顺便发展一些新成员。另一边,看见过道里很多人都出院了,丈夫盯着谈菊美看,问了句“不是普通炎症么,为什么我们还不出院啊。”

这两幕终于在一个时间点上交叠。谈菊美老伴的病床隔壁,是一个得了宫颈癌的中年女人,谈菊美和会友也曾拿着鲜花慰问过她。慰问的那天,谈菊美的余光不自然地扫到老伴的面庞,有些僵硬和呆滞。

“他好像意识到了一些什么,我不敢看他,连忙别过头去。”十天后,老伴去世了。

谈菊美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他患的是癌。往后的日子,她总觉得欠丈夫一束花。

自己身患癌症、丈夫因癌去世的经历,让她觉得没有人比自己更适合做癌症康复协会这件事,也没有比她更懂得如何和癌症打交道。

11月17日,古镇天气阴沉,下着细雨。南浔素来有“十步一座桥”的说法,白墙黑瓦的民居高低错落,沿河蜿蜒而建。往东穿过通浔桥的石板路,南边的一面院墙上,红色油漆书写的“南浔区康协51号”几个字依稀可见。

往里走是一栋二层高墙民居,门口木制的宣传栏内,黑色的小楷写着协会举行的活动,有趣味运动会、手工、书法大赛、科普讲座、宣传绿色环保等等。两层楼高的白墙墙面斑驳,有些已经剥落,露出里面黑灰色的砖。

门洞里的墙上挂着协会接收到的企业和个人捐赠名单。最初几年,协会的资金都靠谈菊美和几个理事向本地一些企业募捐,谈菊美也曾自掏腰包,协会的用品不少也是会员从自己家里搬来的。一直到2011年,协会申请成为湖州唯一具有独立建制的癌症康复机构,每年享受5万元的财政拨款。

走进协会民居,一楼是活动室,摆满了会员手工做的帽子、毛线袜和储物柜,二楼有活动室和办公室,总共有150多平米。

图 | 谈菊美展示会员们制作的毛线袜、帽子

我见到谈菊美时,她正在和68岁的邱月琴在协会值班。谈菊美看起来更像个北方老人,个子高,长着一对倒八字眉,鼻子两边长了两颗淡咖啡色的痣,说话办事雷厉风行。

邱月琴个子矮小,是协会的理事之一。患乳腺癌25年来,整个人瘦了三四十斤。因为患癌,她一度被人歧视,觉得会传染,十多年前身体康复返厂时,同事都躲着她。后来她加入协会,“就像找到了后半生的家”。

前些日子,协会组织几十个会友去上海玩。谈菊美说,这些年,会友们去过青岛、厦门、上海等八九个地方,随着会员普遍都上了年纪,远的去不了,去的都是苏州、西塘等比较近的地方。

每年的11月25日,协会还会为满5年癌龄的会员办一场“生日宴”,每人准备一个生日蛋糕,献上提前一个月排练的舞蹈。

桌子上放着一本2014年的协会会员名册,记录着会员的编号、姓名、性别、出生年月、癌种、确诊日期、住址等信息。若是名字被圆珠笔划去几道,就意味着该会友已经去世。

只要填了这个名册,就算是协会会员。谈菊美说,现在的会员有90多人,有的辞世,有的加入,人数不定。


图 | 名字被划去意味着会员已经过世

前段时间,协会里一名叫王忠林的病友结肠癌复发了。

协会组织会友买了水果和牛奶,去镇上的医院慰问王忠林,还暗地里塞给王忠林的女儿200块钱。

74岁的王忠林曾是村里的电影放映员,在病床上见到会友来了,还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在病床上非要坐起身子,笑着说怎么来了这么多人,不就是个普通炎症么。

王忠林患结肠癌还不到四年,算是协会癌龄最短的会友之一。最近一次复发,癌细胞已经转移到了好几个地方,情况不乐观。谈菊美考虑到几年来他在湖州、杭州的医院频繁看病,对病情一直很敏感,便和他女儿商量,打算隐瞒癌细胞扩散的病情,还做了一份假的诊断报告,说是普通炎症,没想到王忠林信了。

一个午后,王忠林在协会23人的微信群里突然问了句:“沈乃萍怎么不说话了啊?”

几天后,他又问了一次。

群里没有一个人敢回他。会友们都知道王忠林这次癌症复发,凶多吉少,不敢告诉他沈乃萍的情况——这位曾经在群里最活跃的省级抗癌明星,就是在一星期前癌症复发去世的。

看到王忠林一个人在发问,谈菊美倒吸了一口气。

在这个向死而生的协会里,死亡是个敏感词。对于会友的辞世,谈菊美起初会公布一下,后来会友们心照不宣。尤其在一个会友辞世,另一个会友癌症复发的当口,为了避免情绪刺激,更不敢提这些。

这些年里,只要有会友癌症复发住院,谈菊美就和几个理事一起去医院慰问,买些水果,塞两百块钱。时间一长,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作为会长,她还记得王忠林三年前入会的场景。当时王忠林的女儿在谈菊美女儿下面做事,王忠林被查出结肠癌后,女儿动员他参加康复协会。一个阳光和煦的上午,协会正在老社区和孤寡老人话疗。王忠林走过来有些拘谨地问谈菊美,可不可以加入协会。谈菊美笑着说当然,王忠林腼腆地笑了,模样像个小男孩。

还有沈乃萍,曾经省里评的抗癌明星,是许多会友眼里的榜样。

沈乃萍24岁因为骨癌截肢了,后来丈夫在汽配厂被高处落下的汽配件砸中,脑血肿卧床两年多,沈乃萍拖着残肢,一边照顾丈夫,一边供儿子读书。她白天教书,晚上手工做文胸,经常做到凌晨一两点,做10个换50元。2001年,沈乃萍被检查出子宫肌瘤、卵巢附件恶化,一并做了切除手术,去年五月又诊断出右侧乳腺癌伴有淋巴结转移……

这些沈乃萍都抗过来了。去年检查出乳腺癌的那段日子,她还坐着轮椅车在去老年俱乐部学国画,参加残疾人唱歌比赛。

今年五月,谈菊美建了一个微信群,起初只有15个人,后来发展到23个人,沈乃萍是最活跃的那个,经常在群里发一些养生的链接。

复发时慰问,病逝后不去吊唁,这是浙北这一片癌症俱乐部约定俗成的方式。不去吊唁的原因,除了受刺激,还怕染上晦气。离南浔很近的德清就出过这样的怪事:会友过世后,会长去吊唁,吊唁后会长也癌症复发去世了,会长的家人怪罪协会,认为这样的吊唁太不吉利。

可谈菊美知道,康复协会是这些逝去的会友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个身份。她不想再有遗憾。遇上会友去世,她会瞒着儿女,和相熟的理事坐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郊外的殡仪馆吊唁。

送上一束鲜花。



作者王大鹏,真实故事计划编辑

编辑 | 闫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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