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孩子，我以同样的耐心等待你进步——也等待我自己

源济

叶倾城：孩子，我以同样的耐心等待你进步——也等待我自己 

原创 2016-12-01 叶倾城 大家

文 | 叶倾城

三年级的家长会，老师别出心裁，让每个孩子制作了一份“给家长的成绩单”。我的总分：83分。分数最低的一项是“培养孩子的自理能力：至今我已学会了几项生活技能，生活自理能力得到了提高”，我女儿小年给了我0分。好惭愧，从二年级起，就决定让她学会扫地拖地洗衣服，可不知为什么，在周末作业的滔滔洪流里，这一项时间像永远挤不出来。

最后一栏叫真心话大冒险，她说：“妈妈，您平时对我很好。但您总是跟我重复说同一件事，我听得都能背下来了，您以后只用说一次就够了，我也能做到。您以后也要多参加一些班组活动，别人的家长两三天就要露面，您几乎每件班级活动都不来。不过，您从来不打骂我，希望这一点您保持。”

——是“从来”吗？

我悚然一惊。我不敢这么确定。

小年基本上是个乖小孩，没犯过什么惊世骇俗的大错误，但学习不专心、作业马马虎虎、布置好的事情忘掉……这种小错，还是会经常犯一犯的。

尤其她慢慢长大后，关于学习，我比以前抓得更紧。

妈妈的耐心往往磨损得很快，总有一次会是这样开始：“我上次已经和你说过了！”高八度，恨不能如雷贯她耳。最好是一手揪着她一边耳朵，看到字字句句像一条小蛇一样溜进去，另一手堵住另一边耳朵，避免小蛇绕着脑子兜了一圈，又溜出来。

才吼完就意识到：上次，上次的上次，我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一半是泄气，另一半是“你屡教不改”的烦燥，让我噎了一会儿，刻意压低音量：“难道你忘了吗？为什么这次还错呢？啊？”简直像咬牙切齿了。

她不作声。

其实，这是个蠢问题，就不配得到聪明的答案。这种问法就像问：“你为什么酒驾？为什么上班迟到？为什么合同章子盖错？”问的不是动机，而是希望得到对方诚恳的认错和保证。在会疏忽会犯错这件事上，成年人与儿童一模一样。

小年还小，还没学会这种标准答案。她应该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像清水盆里养着的河蚌一样紧紧闭着嘴，连泡泡都不吐一个。

我不是不能“娓娓动听和循循善诱”的。

我想起王朔，他以讽刺的笔调写过他父亲对他的教诲，让他在“年轻的时候应该把精力都用到学习上去。要树立远大理想，要有自己人生目标。当然这目标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当时惟一的：做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

王朔的反应呢？“我一点也不感动，不是施教者不真诚抑或是这道理没有说服力，而是无法再感动了。类似的话我从不同渠道听过不下一千遍，我起码有一次到两百次被感动过，这就像一个只会从空箱子往外掏鸭子的魔术师，你不能回回都对他表示惊奇。”最开始几十遍，多半是来自母亲。

我呼吼，我训斥，我劝导，她就是不吼声。她的沉默令我的怒火节节上升，我嗓子都快破了，把手里的卷子几乎拧碎了，浑身上下都在冒火。

我想她感受到了，她知道自己做错，让妈妈生气。她惶惶然中可能又有委屈，她扁扁嘴，“哇……”大哭起来。

想都没想，我手里的卷子直接呼上去，沙尘暴一样盖她一脸：“你还哭？你哭什么？”她一惊，越发嚎啕大哭，带着鼻涕眼泪抱住我。我比她还想哭，只是哭不出来。

这事儿一会儿就过去，她吃个苹果，就从抽抽搭搭变成了嘻嘻哈哈。我不能平复得这么快。最暴跳如雷的时刻，内疚“乒”一声破土发芽，现在它凌厉的枝桠刺痛我：我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凶？

一方面来源于无力感。

我认真看过许多教育类书籍，我雄心勃勃地拟定了计划。我可能不够上心——如果跟许多“别人家的父母”比；我肯定欠缺远见和执行力，看过《虎妈战歌》就明白。但我努力。

每种道理，我都尽量把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看到她哪里不足，我就动脑筋改进；我不辞辛苦带她奔到那里奔向这里……这一切却都像夸父追日、愚公移山和精卫填海，中国孩子从小最熟悉也最残酷的寓言故事：竭尽全力却收效甚微，鞠躬尽瘁也于事无补。

她成绩不差却不够上心，而让我着急上火的，也根本不是成绩，是漫不经心的态度、吊儿郎当的作风、浮皮潦草的风格。我想看到的，是她身上冒出求知的星星之火，照亮她未来的道路。

成绩只是数字，态度却伴随终生。很多大人口口声声的“拖延症”，不就是小孩子时代的“磨蹭”，跟他们一起长大了。

另一方面，也是最让我警觉的是：我的无名火，有多少是我自己内心不安的投射？

我是否，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那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女孩，对真实世界的运转规则曾经不管不顾；那个幼稚任性的女孩，因为情绪低落，一赌气，就可以轻轻放弃重大考试。

求学生涯我大部分时间在做白日梦，幻想的内容都很晋江。重看我当年的日记，发现我初二就在写耽美小说，哑然失笑。虽然在当年，耽美这两个字还不曾进入中国，我也以为我写的是纯真的友情。朋友说我才是真正的“负一代耽美天后”。这样的幻想小说，我写了几十个笔记本，有时我会想：如果拿这些幻想的一半时间出来学习，搞不好我也能北大清华平趟。

我无法穿越回去，对当年的我耳提面命。很可能我忧虑的，是小年身上那部分若隐若现的我。

一次一次，我对她大吼大叫，她小鸟一样飞扬的嘴角会立刻像淋了大雨般垂下去；又一次一次，送她上学到电梯口，当电梯门口缓缓关上，不安便像滔天巨浪在我心里翻滚——我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凶？

反反复复，想来想去，我想起她上一年级时，学校召开的第一次家长会。大屏幕上为所有新生家长放了一则绘本故事：《安的种子》。

“每个孩子都是一颗花的种子，只不过每个人的花期不同。有的花，一开始就会很灿烂地绽放，有的花，需要漫长的等待。不要看着别人怒放了，自己的那颗还没动静就着急，相信是花，都有自己的花期。细心地呵护自己的花，慢慢地看着他长大，陪着他沐浴阳光风雨，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相信孩子！静等花开！也许你的种子永远不会开花……因为他是一棵参天大树！”

这故事说的是“给孩子耐心”，我却想：也许，身为父母，也要多给自己一些耐心。孩子是花种，成年人也只是未全开的蓓蕾。

原谅自己的一些不足，那么，当这些不足出现在孩子身上时，就不会那么刺眼，急得你跳脚。

原谅自己的平凡庸碌，这样，如果孩子起意要做一个平凡人，至少你不会太过失望。你要相信，孩子会和你一样，认真地对待生活。

原谅自己的暴燥、焦虑及偶然的失控。内疚与愤怒都不是太健康的情感，前者自我攻击，后者攻击他人。最糟糕的是，还会互相转化，烦恼、羞耻，最后汇成一腔怒火，就叫“恼羞成怒”。

让我，以同样的耐心，等待小年的进步——也等待我自己。

我们都会好好的。

【作者简介】

叶倾城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