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所愿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

源济

所愿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 

原创 2016-11-29 李舒 山河小岁月

周末在广州，因缘际会，被带去参观了粤剧博物馆。

我其实不太懂粤剧，只是迷恋任白。

嗯，林夕写的那首叫《任白》的歌，许志安唱过，说的就是任白的故事——任剑辉和白雪仙。

https://res.wx.qq.com/mmbizwap/z ... reading_126f1f1.png); background-color: transparent; width: 18px; height: 25px; vertical-align: middle; -webkit-background-size: 18px; background-size: 18px; -webkit-animation: audio_playing 1s infinite; animation: audio_playing 1s infinite; display: inline-block; max-width: 100% !important; 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 background-position: 0px 0px; background-repeat: no-repeat no-repeat;"> 4:18 任白——许志安 来自山河小岁月

一开始，她们只是舞台上最普通的一对生和旦。

1943年，白雪仙在澳门初见任剑辉时，她十五岁，她三十岁。

十五岁的白雪仙还默默无名，三十岁的任剑辉已经红得发紫。

白雪仙站在后台，看戏迷们不断跑来，送燕窝，送鱼翅。她偷偷望她，哇，那就是红角儿任姐啊，名气大得不得了，她怎么那么演得那么好，又帅又会做戏！！忽然，她看见任姐望了望她，星目剑眉，只是一眼，一个微笑，她便陷落了。

要是有一天，我能和任姐演戏就好了。

在许多人心目中，任剑辉不仅仅是一个坤生。

那么瘦一个人，穿旗袍不过是一个普通广东师奶，

可穿上西服，就玉树临风起来。

一旦油彩涂上来，冠冕穿起来，她便变了那倜傥潇洒多情的前明驸马，那历险经难牵挂着小玉妻的李公子，那悲怆半世的李后主……唐涤生说:“当小生,必须有‘潇洒’这两个字。”

任剑辉演戏，天生就是潇洒。

孙养农的夫人说任剑辉：“讲规条，她样样都错，但却错得好漂亮，别人是学不来的。”别人用湿纱勒头，为的是能把眉毛完全勒起来，即使干了也不变形。这样当然不舒服，她便不用，但很奇怪，别人眉是塌着的，她上了台，依然是两条剑眉。

那时候，天海佑希还不知道在哪里，宝冢还没有建立，任剑辉，就是那个年代的天海佑希。

任剑辉，水瓶座，广东南海西樵人。唱戏当然为的是生计，上有5个叔婶，下面一堆堂妹侄儿——好人家谁去做伶人？任剑辉成名之后，家里所有人都靠她生活。

白雪仙，金牛座，广东顺德人。粤剧名伶白驹荣的第九个女儿，小时候家境很好，备受娇宠，虽然演的是娇滴滴的女娇娥，但实际上性格很倔强，她的自传里也说：“奶妈说我像男孩子。”

任剑辉在遇到白雪仙之前，当然已经很红很红很红了。

生旦之间的爱慕，京剧里有，越剧里有，粤剧里亦有。任剑辉的早年生活，一直缺少相关的记录，不过，我有看过一本《戏迷情人——任剑辉传》，这本1965年的八卦传记里，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任剑辉和三位同性密友交往的相关细节，比如玉琼花、徐人心等。

但遇到白雪仙，之前的统统成了炮灰。

第一次在后台遇到白雪仙之后，任剑辉很快来看白雪仙的戏了。白雪仙后来的自述里说，她在戏台上，便看见台下的任剑辉，惊喜不已，便更努力地做戏，快要散场时，她最后一眼望那个位子，是空的，“心里冷了一截”。谁知她已在后台等着她：

当时我僵在那里，除了叫她坐之外，其他的话一句也忘得干干净净。任姐拉了一拉我的手，微笑对我说：“阿仙姐，你演得真好，我真想不到你这么年轻便有这种成就！”我听了这句话，心里觉得一阵阵甜味涌上来，真是心花怒放，一时不知道怎么答她才好，只连说了几句：“你过奖。”本来这时我该卸妆了，但因有客在旁，只好暂时不卸，任姐看出我的意思，便对我说：“不用客气，大家都是戏班人，我在这里坐坐，你卸妆吧。”我好像一个听话的机械人一般，任姐叫我做什么都照做。我一边卸妆，一边则盯着任姐，好像恐怕她飞走的样子，弄得任姐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们渐渐熟悉了起来，台上，她们是夫妻；台下，她们是无话不谈的闺蜜。1945年日军投降，她们正在澳门演《红楼梦》，见台下台后忽然一片沸腾，原来是抗战胜利，她们没来得及卸妆，戏也不演了，抱着又跳又笑，“直至把头上的头花都跌了还沒有停止，任姐的眼泪直把面上的粉和胭脂沖掉不少”。

那本《戏迷情人——任剑辉传》里，这样描述她们当日的生活：

她俩在舞台上，每晚有四个钟头工作，一文一武，不免香汗淋漓，所以逢落装回家，照例要到浴室去淋浴一回，然后就寢，任姐初探仙姐香闺，一切均由仙姐招待，她俩相继浴罢，已是凌晨一时余了，在这深夜时间，本拟拥衾就寝，少息日来的劳顿！但是，惯于寂寞的仙姐，得任姐作伴，是晚太高兴了！遂抱着无限的心情，要与任姐捉膝谈心……当下她俩躺在床上，互相交谈，声音由高至低，言来语去，不经不觉，已是深夜四时了，仙姐像孩子般，投向任姐怀中，欣然入睡。

这真的不是小黄书吗。。。。。但从这内容可以看出，大家都看出她们一日比一日好，连任剑辉的丈夫黄苏都看出来了。

对，任剑辉是有丈夫的。

任剑辉的丈夫叫黄苏，据说是任剑辉的男粉丝，他们相识于1937年，第二年结婚。黄苏有太太，但那时澳门可以纳妾，所以，任剑辉算是二房。

黄苏在得知白雪仙的存在时，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黄苏叔一直知道任姐有位好朋友白雪仙存在，仙姐对任姐之细心，两人相处之愉快，黄苏叔一直看在眼内，在他重新回复自信，回复对任姐的关爱之后，五十年代初，某一天，因为任姐病了，上下楼不方便，黄苏叔做了一个决定：“你搬去和阿仙住吧!让她照顾你!”《任冰儿自传》

 

黄苏退出了。

白雪仙获得了胜利。据说，那时徐人心曾经从国外回来找任剑辉（之前去国外是因为任剑辉结婚），名旦芳艳芬想拉任剑辉组新戏班，白雪仙都一一击退，总而言之一句话——

任姐是我的，无论是台上，还是在台下。

但她确实把她照顾得很好。

任姐看起来风流潇洒，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却没有主意，对生活也大大咧咧，没有白雪仙，她确实什么也干不了。

她们拍电影《李后主》时，她们亏了本，为了还债，她们要去美国登台演戏。因为《李后主》的导演李晨风属于左派，在美国，她们收到了很多骚扰和恐吓，扬言要暗杀任剑辉。一些流氓专门到戏院门口，不让戏迷们进场观看。到纽约，必须要用警扯开道，才能上台，入场观众都要搜身入场。任剑辉吓得不行，在后台戴了许多帽子，到半夜忽然惊醒，对白雪仙说：“阿仙，怎么办呢？”

白雪仙答道：“有事我便用身体挡住你吧。”

去旅行，任姐连手袋也不拿，都靠白雪仙大包小包拎着，“连她的枕头都捧着去,因为她是走到哪儿睡到哪儿的，人家看我就像个疯婆子一样”。

任剑辉在生活上百事不理，“问她鲍鱼多少钱一斤，她竟然可以说是五百元一斤，有时她喜欢吃她西樵家乡的小菜有一款是豆豉加猪肉片，旁边放些芋头丝；有一款是嫩豆炒虾仁，去掉鲜嫩荷兰豆的壳，只用里面的豆炒虾仁，不过虾仁是不吃的，只吃豆。”

问她为什么雪糕也吐渣，她说：“那杯雪糕是我的，我爱吃多少便多少。”宵夜她的胃口可不少，一个人可以吃一尾鱼，禾花雀季节时她可以一吃九只，不然便吃一整碗面。后来我觉得她发胖了，便不许她吃太大碗面。（《白雪仙自传》）

1968年，任剑辉生病，白雪仙在医院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照顾她，到1969年，任剑辉打算退休，正当盛年的白雪仙决定，共同进退。

无论戏内戏外，任白“出必一双，入必一对”。任剑辉一生，演出粤剧和电影几百部，半数以上和白雪仙搭档。

他们最后的传奇，是在1972年，献唱于香港“六一八雨灾义演”。那一天，李小龙截拳道踢木板，叫价一万元，而任白合唱《帝女花之香夭》，叫价十万元。

我最初看到的任白视频，便是这一个。这一年，任剑辉59岁，白雪仙44岁。

任剑辉已经有明显的老态，但她一句“下去”，仍可见当年风度。可白雪仙真是美，就那样披散着头发，盈盈有泪光，轻轻叹了四声“唉”，你会为她可惜，那样盛年，却再不演出。但在她看来，一点也不可惜，就像《帝女花》里，长平和世显都殉了大明朝，长平是世显一人的长平，世显也是长平一人的驸马，白雪仙愿意守着任剑辉，是一生的忠贞，一辈子的承诺。

你会发现，她才是任白传奇的主角。

1989年11月29日凌晨3点50分，任剑辉因为肺癌恶化，在跑马地家中去世，享年七十七岁。去世时，白雪仙不在她的身边，这成了她一辈子的憾事。而传统的中国妇女一代名伶任剑辉的骨灰安奉于加拿大温哥华，她最后的合葬者，不是白雪仙，而是黄苏。

白雪仙的世界崩塌了。据说，她曾经吃过一次安眠药，一心寻死。然而被救了回来。就像她在挽联上写的那样“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如能代替你，我愿死一百次。

她在自传里说：

一直以来，我以为她需要我多于我需要她，如今她不在了，我才发觉我需要她多于她需要我，我没有人可以侍候了，尽心尽力地去照顾她原来是一种享受。

我没有人可侍候了。我看到这里，每每流泪，为她，也为她。

她的余生，都在怀念她。

她回绝了所有演出，成立“任白慈善基金”，于1990年重映两人告别作《李后主》。每一次白雪仙出席活动，都与纪念任剑辉相关。

2001年，第二十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白雪仙获得了终身成就奖，那时，她已垂垂老矣，登台致谢，她这样说：

世事是很奇妙的，我今日领奖一半为自己，另一半是为另一个人，得到这个不迟又不早的终身成就奖，成就了另一个人的成就。

世间再无任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