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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真实故事计划》第68期:女布尔什维克的最后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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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2 08: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女布尔什维克的最后告白 

 2016-11-02 徐杭 真实故事计划

动乱年代里,她是人潮里最汹涌的一朵花,大义灭亲,上山下乡,不知疲倦。潮水退去,她却搁浅在时代的沙滩上,连同她那从未打开的爱情,一起干涸。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68 个故事

在我家白色方格的花架上,盘绕着一株球兰。这花是文惠欣活着的时候送给我母亲的,看到它,母亲就会想起这位多年挚友。几年过去,她送来的花,在她“走”的时候开了。淡紫色,五角星形状,里外两层,花心是红色,几十朵合成一团,非常好看。

母亲对我说,一看到这么多五角星,就想起那个年代。文惠欣是最坚持革命路线的红卫兵,不怕艰苦,扎根西北,就像这球兰一样绽放。那么多五角星开成的花,白天没有香气,到夜间才发出淡淡的幽香。

文惠欣是我妈的中学同学,两人都生于1950年,上世纪60年代,同在一所北京市的中学念书。她俩并不同班,文是那个班的学习委员兼班花。她眼睛大,黑亮黑亮的。当年,初中还实行五分制,我妈只有个别科目成绩五分,文惠欣是门门五分,学习特别拔尖,老师们喜欢她,给她起外号“别罗”(俄语笔尖的发音)。

女生们嫉妒她,加上文惠欣性情有些孤傲,没什么朋友,我妈也有点孤傲,两人即成朋友了。文平时穿的很破,裤子上带补丁,我妈一直以为她家条件不好。偶尔一次,去她家玩,才发现家里有电话、沙发、收音机。她和妹妹单住一套房,都带厨房、厕所。文的母亲为了不让人看出是高干子弟,特意把压箱底的旧衣裳给她穿。

作为初三年级团支部书记,军训时,文惠欣任连指导员。跑步喊口令,意气风发、威风凛凛。有一次拉练,宣布纪律,任何人行军途中不准吃东西。可是,有个排在队伍后面的女生,饿得实在前心贴后心,偷偷抓了把炒面放嘴里,被文惠欣当场逮到,教训了一番。文对纪律要求非常严格。

文革开始后,学校起初比较平静。某日,来了一批穿军装、扎皮带的四中女学生,有几个女生把头剃光,站在校门口的台阶上高喊口号:革命到底!从“头”革命!文惠欣看后,大受感动,群情激奋之下也要剃光头。我妈苦劝说:“你千万别这样,剃了光头特难看,那个剃光头的女生,我怎么觉得有点不正常?”这样她才没剃。但是,头虽没剃,却把名字改叫文闯。可不是闹着玩,是真到派出所更名。她还给我妈起名:吴畏,但我妈没去更名,只是由她喊。

那段岁月,文惠欣常带我妈去北大、清华看大字报。一天,她跟邻居借了一辆28车,这种车的大梁,初中女生根本上不去,文惠欣骑起来很费劲,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我妈骑在她前头,只听后面有人摔倒,回头准是她。但是,文一声不吭从地上爬起来接着骑,一路不知摔了多少跤,才从学校骑到北大。我妈挽起她的裤腿,腿上全是青紫。

北大墙上的大字报,像漫天飞舞的红海洋,总也看不完。听说有什么重要人物在开会,她们便一直守到晚上。等我妈“有幸”和文革五大学生领袖之一聂XX握了手,两人才兴奋地回来。第二天,来到班里,说起这事,同学们都问:“哪只!哪只!”抢着过来握握。

随着文革继续深入,文惠欣的父亲被打成“黑线人物”,她非但没同情,还大义灭亲,在家里贴大字报。让爸爸“只准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据说,还亲自带着红卫兵抄了自己的家。可想而知,他爸在外挨了一天批斗,回到家看到这番情景,会是什么心情?要不是老革命,早晕过去了。

文革热潮过后,上山下乡运动兴起,红卫兵到祖国最需要、最艰苦的地方去。很多人向领袖献忠心、表决心、咬破手指写血书。1967年起,学校有三批名额,第一批东北、第二批内蒙、第三批云南,文惠欣的选择却是学校根本没要求去的地方——青海。

她非要拉我妈一起去,说是青海有大草原,咱们俩骑马扬鞭,在草原上纵横飞奔。我妈回家查地图册,看到大西北人烟稀少,农业生产水平低,主要粮食作物为青稞,不太好吃。就编了个瞎话,说是父母不同意去。结果,文惠欣义无反顾自己报名去了。

当时,同班有个男生叫董庆丰,特佩服她,一直暗恋她,追随她报名去了青海,全校去的就他们两人。还有一个叫郝卫东的同学,也一直暗恋她,后来参军去了,心里仍想着她。文长得瓜子脸,相貌端庄、双目有神,一身正气,有许多人暗恋她。

招工时,人家听说她叫文闯,还特意说了句:“冲这名字也得招你!”可真到了大西北,她没被分配到草原,而是分配到工厂(西宁市探矿机械厂)。在工厂车间,人家告诉她掌握技术需要三年,她说我一年就能掌握。果然,一年多就掌握了。

由于她是高干子弟(爹妈都是“三八”干部),文革后期,她父亲曾任贵州省重要领导,她要入党易如反掌。可她看不惯单位的一些领导作风,说不跟蜕化变质分子同流合污,坚决不入党。


资料图 | 天安门前接见红卫兵

一次,厂里的吉普车突然着火,文奋不顾身上去灭火,险些被烧伤。即便如此,因为没入党的原因,什么好事都轮不上她,拼死拼活都评不上先进,后来推荐上大学也没她。

上大学没她,却有那个与她同来的董庆丰,董长得其貌不扬,工人家庭,一直没勇气向她表白,可做事却心中有数。那时期物资匮乏,相当级别的干部才有特供本。董每次探亲,都会带些“特产”给领导尝鲜。等到推荐上大学,自然榜上有名。现在自己上了大学,觉得有点资本了,写信追求文惠欣。可文对他的底细一清二楚,一连3封信发出,都石沉大海。董庆丰心灰意冷,默默而退。

另一个郝卫东参军后,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也鼓起勇气向她表白。郝的条件不错,文心里挺喜欢,也被他的诚意打动。但长期受的教育,让她难以接受一份爱。觉得那是与革命毫不相干的东西,甚至是阻碍。于是,当面回绝他:“我要扎根边疆,建设边疆,现在不谈这事!”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她的内心也在挣扎。可郝并未察觉,几次被拒,无奈另寻佳偶。

多年之后,同学聚会,很多男生谈起当年的暗恋对象,都指向文惠欣。可到最后,谁也没得着。

文最后被谁得着了呢?一个工人。

1976年后,知青大返城时节,我妈从山西吕梁调回北京。文惠欣还坚守着扎根边疆的情结,直到发现大家陆续都走光了,几乎就剩自己了,才开始活动回城。她去托父亲的战友,把户口、工作调到保定,距北京150公里。

当时,文惠欣年纪大了,不好找对象。那位工人是剩男,也是北京知青,俩人就凑对结合了。两人生下一个男孩取名飞飞,几年后,因感情不和离婚,孩子判给男方。由于赶上90年代下岗潮,工厂倒闭,文惠欣没有稳定工作,带着当地很低的退休工资(每月200~300元),只身一人搬回北京父母家中。

这期间,她曾带孩子来我家,第一次见到她时,知道她在青海得了肝炎,并已转成肝硬化。尽管岁月沧桑,那时她的脸上还依稀有一个美人的遗存。她儿子管我叫哥哥,我们很聊得来。

哪知几年后飞飞自杀了。听说是因为母亲不在身边,父亲疏于照料。文由妹妹陪着去家里看过,说是桌上灰尘很厚,盆朝天、碗朝地,家不像家。飞飞平时穿的又脏又破,加上父母离异,在学校总被同学欺负,最终选择自杀。飞飞自杀前写了遗书,里面还提到我,说跟徐杭哥哥告别。

这个打击对文惠欣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为了弥补生前的亏欠,她带着儿子的骨灰爬山,去公园。后来,我妈常陪文惠欣去看各种展览散心。有一次,两人一起去超市,文在超市门口弯下腰,徘徊找寻。我妈问:“你干什么?”。她说:“今儿我可发财了。”手上托出几枚一分、二分的硬币给我妈看,都是在土坎、石缝里捡的。

中学时代一个优秀生,门门五分的团支部书记,落到如此地步,我妈欲哭无泪。

我后来在朝阳区文化馆见到文惠欣一次,当时,她得了肝癌,气色很坏。她父母把所有积蓄都拿出来,还是不够。文给我妈打电话,问能不能给她几千块钱,想再活几个月。我妈知道她平日里耿直,不遇大难不会张嘴,当天汇去五万。在此期间,郝卫东曾去地坛医院看她,给她钱。她非但不要,还说了郝卫东。郝一气之下,再也不去医院。

2007年,有一天我去医院看望文惠欣,她已在那住了多日,她在弥留之际认出我来,笑了两声,还说我胖了。临去世前,文告诉我妈,说很想念郝卫东,很后悔自己当年的作法,想再看最后一眼。我妈打电话过去,软硬兼施说了半天,郝最终还是没来。文一颗大大的泪珠挂在眼角,离开了人世。

她遗赠给我妈一个日记本(还有几幅她画的画)。上面写满了对郝卫东的哀怨和思念,写到我妈的只占一篇。她活着的时候,每逢郝卫东生日,就做一个蛋糕,在房里关上灯,点燃蜡烛,独自一人给郝过生日。郝对此全然不知。

2007年10月17日,文惠欣去世,得年57岁。她没留下任何财产,唯一的儿子也先她而去。她牺牲青春,选择去祖国最需要、最贫困、最艰苦的地方,因缺少营养染上重病。跟我妈相比,她虽然没入党,却是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我妈最佩服她,也最为她难过。



作者徐杭,现为作家

编辑 | 闫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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