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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心声] 麻将馆老板娘的虔诚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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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0-19 01:3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麻将馆老板娘的虔诚事业 

2016-10-18 徐盼 真实故事计划

为了维持生计,赵姐在家里开了间茶棋室,算账经营,做饭打扫,维系人情。这些是她烦恼的部分来源,也是她生活的部分意义。





很多人叫我妈“赵姐”。

 

大二时,我妈买了三台麻将机放在家里。她说,她要开个茶棋室。于是每次和她通电话,我都会听见麻将机的洗牌声,以及屋里男男女女关于牌局的争论声。

 

我妈说:“你还有钱没有?我给你打一点过来。”我说:“你自己留着用吧。”她说:“我有钱。”

 

回到家里,我发现客厅放了两台麻将机,她把自己卧室的床换成一张小床,旁边也是一台麻将机。

 

她一直在厨房忙碌,炖了排骨,炒了好几个菜。她把菜摆放到炉子上,取好碗筷,和和气气地对打麻将的人说,要吃饭了哦,最后两把哈。

 

过了一会儿,几个人放下手中的麻将,讨论着输赢,上厕所、洗手,慢腾腾地围在炉子边。她给每一个人盛饭,问一些人要不要喝酒。

 

酒是她自己泡的,杨梅酒和药酒两种。她对我说:“幺儿,你去倒点酒给叔叔们喝。”

 

他们笑呵呵地对我说:“你也喝一点啊。”我说:“我不喝,谢谢。”我妈问我:“你要喝点不?”我说:“我不喝。”

 

一屋子人坐得满满当当,大部分都是陌生的面孔。我妈在厨房忙着收拾,他们说:“赵姐,你快来吃啊。”我妈说:“你们先吃,不用管我。”

 

一些人和我聊天,问我在哪里读书,学什么专业,有没有找女朋友。

 

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么多陌生人在家里,也不喜欢我妈做的这门生意。我妈看出我的不快,人散去后,她说:“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也不要觉得丢人现眼,戴眼镜那个是律师,有点胖的那个女的是老师……好多人都是体体面面有工作的。”

 

我们称麻将馆为茶棋室,这样听起来比较文雅点。没有棋,但是有茶,我妈买了茶叶和很多陶瓷杯子,在上面贴了编号,每位客人都有自己的专用杯子。

 

吃完饭,有的人离开,有的继续奋战。

 

我说:“妈,我来洗碗吧。”她说:“我自己来,你去休息。”我还是执意要洗,一大堆油腻腻的碗筷,加上收拾厨房,硬是花了我半个多小时。

 

她给客人们泡了茶,洗了水果。

 

听到有人喊“赵姐”,她就进屋去,出来我问她怎么了,她说:“xx输完了,喊我借点给她。”

 

很晚的时候,最后一桌客人才离开。这时候,她就会彻底打扫卫生。她是个有洁癖的人,会把每一颗麻将都用抹布擦干净。我拖了地,她又重新拖一次,然后蹲在地上,用纸巾粘起那些细微的毛发和尘埃。

 

我说:“有必要那么讲究吗?”她说:“要弄干净嘛,邋里邋遢的,人家看起不舒服。”

 

忙完后,她坐在沙发上拿出自己的小本子,开始计算今天的收支情况:买菜85块,收了320块,小黄的钱还没有给我,杨哥借我500块……她喃喃自语。

 

 

茶棋室采取“抽水”的方式盈利,具体怎样抽我不清楚,因为我不会打麻将,对麻将也完全没兴趣。大意就是根据牌局输赢参与分成,这样就比较合理,赢的人出钱,输的就不用出。茶棋室提供环境,茶水和饭菜。

 

我问她一天能挣多少。她说,也不一定,有时候生意好点,有时候要差一点。

 

我妈也有她的烦恼,比如,三缺一的时候她要顶牌局,手气不好还会输好几百块钱。输钱的人会来找她借钱,有的人赢了钱也不及时还,还有的借了钱突然就不来了,她也不好意思开口问人要。

 

我说:“你开口问他们要啊!”我妈说:“哎呀,不好开口,人家会说你为人差。”

 

总体来看,茶棋室还是盈利的,她每个月大概有六七千的收入。

 

会打麻将的人很多,想开茶棋室的人也多,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开茶棋室。这要看主人家有没有人缘,打牌的环境好不好,伙食好不好。

 

我妈是个极其隐忍热心的人,她把茶棋室当作自己热爱的事业,极少表现出不耐烦。她认真维系好每一位客人,做好每一顿饭菜,打扫每一次卫生。

 

那年我弟无所事事,在社会上晃荡。每次回家看见一大群人在家里吃喝玩乐,跟在自己家似的,他就沉着脸,走进自己的房间“砰”地把门关上。我妈总是担心他会把客人得罪,小心翼翼地说过他好几次。当我弟开口问我妈要钱时,她多少都会给他一些,说:“你看,我要是不做这生意,哪有钱给你?”

 

后来我弟明白,我妈的生意对他是有好处的,就慢慢转变了态度,偶尔也帮着我妈打扫。

 

 

我爸在外地给人开车,偶尔回家。十多年前他是一个煤老板,穿西装打领带,偶尔还要去舞厅跳舞。后来煤炭行业不景气,他又转行做其他的。他是个爱偷闲的人,挣一分用一分,没有生意人吃苦耐劳和精打细算的脾性。

 

记忆中,我爸和我妈经常吵架,大部分时候都是因为经济拮据,她对我爸的不思进取深恶痛绝。我爸也是个不认输的主,吵急了,我妈就过去扇他耳光,撕扯他的脸。

 

我外公是80年代县里知名企业家,他给我爸买了东风车,我爸告别教师生涯,离开农村,在县城里跑运输。我妈在乡下生下我,次年又生了我弟。

 

她说:“我根本就没有坐过月子,几天后就迫不得已下床劳作。”爷爷奶奶基本上不管她,没有人帮她。

 

我两岁时家里遭强盗,她在床上吓得半死,故意大声叫我爸的名字,强盗逃了,但黑白电视机还是被偷了,所幸人没事。很多年过后,她说起这件事,仍然心有余悸。

 

回想起以前的事她总是叹气,说不想再提了,总之很后悔嫁给我爸。

 

我爸难得回一次家,也不知道忙什么,反正没见到钱。有一次我妈真的是身无分文了,就背着我上街去。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谁知就遇见了我外公。他问她要去哪里,她的眼泪就“哗哗”淌下来。她说:“爸爸,你借二十块钱给我好不?”外公就给了她五十块。

 

几个孩子里面,外公最疼我妈,她说起他时总是显得欣慰又感伤。外公癌症卧床时,我妈天天陪着他,把柚子掰成小块来喂他。她在外公面前装得轻轻松松,回家就开始哭。后来外公去世,她哭到昏厥。

 

我知道她失去了最爱她的人,而我在一旁,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麻将馆开张后,我爸也欣然接受。他有时回来,看着家里热热闹闹,会帮着我妈做事。我妈不喜欢他打麻将,他就在旁边看。

 

那一年很奇怪,我妈和我爸突然就不争吵了,俩人其乐融融。后来有一天,我妈拿出一个红本子告诉我,她已经和我爸离婚了。

 

她好像在等我一个吃惊的表情,我很平静地说:“离就离呗,只要你们各自过得舒服。”


一段二十多年的婚姻就这样走到尽头,我也长到了能够坦然接受的年纪。

 

 

大二的假期,我渐渐习惯了家里乌烟瘴气、鱼龙混杂的环境,和这群打麻将的人也渐渐熟悉。端茶倒水,洗碗拖地,帮我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知道我妈的钱来得不容易。

 

她没有工作,对我爸没有什么指望,我和我弟还没有独立。她就想方设法去解决现实的窘迫,她给人照看过孩子,去帮别人做过饭。

 

我高考失败后,在家里萎靡不振。她说:“你要不要去补习?”我说我不想读了。她对我的劝导无济于事,过了几天,她高兴地告诉我,某个大超市要招人,叫我去试试,实习一段时间就转正了,五险一金都有。

 

后来我考上大学,她才松一口气。

 

她对我的担心从来没有停过。毕业后,她希望我回家考公务员,我却固执地留在这个城市。她一直劝我,但我就是不听。她急了,就开始骂。我急了,就不接她电话,她还是妥协了。

 

我说:“妈,我的命运掌握在我自己手里。”她说:“我知道,但是我担心你。”

 

我们坐在沙发上,她喋喋不休地和我说话。

 

“院子里的小黄真是可怜,儿子是傻的,丈夫又被车撞了,本来想打麻将赢点钱,却又总是输......帅薇(我弟女朋友)这姑娘,小小年纪麻将瘾大得很,输了就在我这里借,说是借,从来都不还.......还有你幺娘,借她3000多块,又不还,我也不好意思问她要……”

 

“你问她们要啊,你就是脸皮薄。”

 

“你说得容易,我拉不下脸。”

 

在她的生活中,有一套为人处世的哲学,我的意见根本不能左右她。

 

吃饭的时候,有的客人顺便叫上自己的儿女,虽然只是多一副碗筷的事,但孩子们有时吵得不可开交,本来就不大的屋子显得特别复杂。

 

有时候茶棋室很清静,没有人。她就坐在沙发上一个一个挨着打电话,说,快来快来,有人的。

 

我不喜欢她这样去邀人。我说:“你叫人家来,输了钱你又得借。”她说:“做生意啊,有什么办法?”

 

她曾有些自豪地对我说:“你看我一个月有6000多块,你不要嫌弃我开茶棋室。我们家的生活开销,人情往来,大部分都是我开茶棋室赚的。”

 

她是个善良的人,对于七大姑八大姨,她总是尽最大努力给予关怀。堂兄表妹入学考试、结婚生子,大事小事她都亲力亲为,像自己的儿女一样重视。一家人都很喜欢她,尊敬她。

 

街坊邻居,谁有个什么事请赵姐帮个忙,她都是尽心尽力,从不推辞。

 

我想,这也是她的茶棋室能维持两年的原因。

 

 

赵姐的茶棋室终归还是关了。我家楼下一楼新开了一家茶棋室后,家里就没什么生意了。她说,可能是大家吃腻了她做的饭菜,可能是自己为人处世不好,可能是一楼不用爬楼梯,也有可能是我弟整天拉着脸对人家态度不好。总之,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家里安静了也好,你也不用那么操劳。”我说。

 

我妈并不完全赞同我的说法。我看得出她有些失落,失去的仿佛不仅是一个月几千块的收入,而是自己热衷的事业。

 

家里空荡荡的,麻将机还在,贴着编号的杯子也在。她不用那么忙了,就坐在客厅看电视剧,昏昏欲睡。偶尔她也去打打麻将,祈祷赢一点钱就可以收手,或是坐在一旁,看别人打,自己过过眼瘾。

 

后来,我二舅在居委会给她谋了一份工作,她名正言顺地成了居委会大妈,走街串巷,家长里短,乐此不疲。

 

我给她打电话,她说:“我忙得很。”要么是给五保户送油送米,要么是走访外来人口做登记。她说:“单位给她交了社保的。”

 

我的工作稳定后,也成了家。我心想,她对我也应该放心了,可是她又为我买房的事开始担忧。

 

媳妇孝顺她,给她买礼物,逢年过节给她红包,她又偷偷地把钱塞回来。给她买一束花,放到枯萎,她也舍不得扔掉。

 

她加了我的微信,时常给我留言:“你好久回家?”我回:“这段时间有点忙,过一段时间吧。”

 

她打电话给我:“你管管你弟,天天和帅薇吵架打架,也不做正事,我说他他还凶我。”她喋喋不休地诉说,我就心平气和地安慰。她很苦恼难过,但又听不进我的劝导,我有些急了,有时候话说得比较重。她说:“你是我的儿啊,我不给你说给谁说啊?你也吼我是不是?”

 

有时候,我很想回去陪陪她。听到她家长里短的絮叨,我会像个孩子一样感到安宁。有一次,我说:“以后你来和我一起住吧。”她说:“我不来,算命先生算过,我以后只能靠你弟。”

 

我知道,从某种意义来说,我是真正地离开她了,户口簿上我是户主。我和她相隔几百公里,一年只见几次面。

 

几年前,这个被赌徒们叫做“赵姐”的女人,她拿着自己的小本子计算当天的开支,蹲在地上用纸巾粘掉地板上的尘埃,把每一颗麻将都擦洗干净,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四处邀人。

 

她是坚强的,也是脆弱的,而我想起她是脆弱的。




作者徐盼,现为青年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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