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 | 陈思呈：没有一条江或一片海的童年无以语人生

源济

旧时光 | 陈思呈：没有一条江或一片海的童年无以语人生 

原创 2016-09-11 陈思呈 大家

文 | 陈思呈

每逢和外地的朋友说起童年，最羡慕那些农村的，越乡野越让人羡慕，讲述起来充满异域色彩：田野小溪中摸鱼虾，大海礁石里捉迷藏。

我的童年，怎么就没有一座山，一片田野或一片海呢？真自卑啊。

我生长在一个很小的古城。巷子、自行车、小卖部、旧书店、左邻右舍，这些平淡的事物组成一个典型的小城童年。叙述起来总觉得过于静态，过于家常，就是不能震住猎奇的外地人。

但有天我突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古城外面，有一条江啊！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童年时拥有一条江。这条江，春天时会涨潮，涨潮我们就称为“做大水”，做大水时，江边的房子会被淹，人们要搬迁。江边城墙门要关起来，城里的人们会到城楼上看大水。

退水时，江边的人家彻夜不能睡觉，要趁水未退尽把墙上糊着的江泥清洗掉，那江泥又粘又厚，满墙都是，难以形容。

总之，每年“做大水”的几天，全城为之疯狂，大人一头烟，小孩则没心没肝地兴奋。

▲ 做大水，林宝生/图

再和外地朋友们说到童年时，我开始讲述“做大水”的盛况。

“我们纷纷走到城楼上看大水。大水是咖啡色的，带着从上游冲下来的各种垃圾，多数时候是木材，有时候是一个破破的家俱，有时候是一只鞋子。当然是一只了，你难道看过一双鞋子系在一起被洪水冲下来的？……”

果然就把他们震住了。他们微张着嘴巴，露出又羡慕又无知的蠢相。于是我越吹越来劲，完全管不住自己嘴巴了：

“洪水里还有什么？还有各种动物的尸体啊！死鱼死虾这些都太普通了，对，蛇也有，见过水里漂的死猫死狗没有？对我都见过。还有人的尸体呢！真的，泡在水里，飘了过来……”

听到这里，那些流口水观众终于露出狐疑的眼神，微张的嘴巴也闭上了。他们扫扫落了一裤腿的瓜子壶，鄙夷地说：“就你这智商，还吹牛……”

然后他们就散了。

总之不管如何，我从此紧紧抓住这条江来做文章。

你们也许会问，江边也就做大水有意思，平时能有啥呢？平时不就一滩水吗？

容我充满优越感地冷笑一声。平时啊，平时的江水，意思多了。

这条江叫韩江，是因为跟韩愈有染之故。它的上游是梅州、大埔等客家地区，我们称为“客顶”。七八十年代的时候，江上船只穿梭，从客顶运来了南姜、沙田柚、火炭、煤、杉木、竹子，在江边的码头上，形成繁华的商埠。

从“客顶”来的船只，在这里卸下货物之后，也会买别的东西回“客顶”去。

买什么呢？除了到城里百货大楼买各种日用品之外，他们常常买回去的食物，是鱼饭。

鱼饭是什么东西，我来引用一下著名食客陈晓卿老师的著名文章《一份鱼饭的接力》：

鱼饭这东西，是一种典型的地域美食，非常难以运输。它本来是潮汕海边穷苦人家的吃食——因为没有粮食，只能拿腌鱼作主食。所谓“鱼饭”，就是用盐水把不剖膛的海鱼，用淡盐水腌起，然后放入浓盐水煮熟，自然冷却。

最常用的鱼是巴浪鱼，便宜，一拃多长。腌鱼的人每四个小时给小鱼翻个面，这样鱼肉渗下的汁水会在鱼皮内部形成一层均匀的鱼冻。那种鲜，可能是北方人一辈子都无法体验的。

要跟你们说清楚鱼饭美味，我可能要经历夏虫不可语冰的孤独。没必要知难而上。但装运了鱼饭的船只我不得不提，为什么呢？因为江边的孩子，会潜到船里去偷吃。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从客顶来的船只在韩江边靠岸了。江边的孩子多数会游泳，扎一个猛子到船边，悄悄地攀到船上，湿漉漉的手迅速抓一把鱼饭，再一个猛子游离开去，妥妥的神不知鬼不觉。

除了偷鱼饭，还会偷喝点船夫在船里正熬着的汤：猫汤。客顶的船工喜欢用猫肉加赤目豆熬汤，滋阴补肾，非常好喝。

我似乎可以看到你们眼里惊讶的小火苗亮了一下。嗯，我越来越不觉得我的小城童年生活平淡了。连猫汤都喝过并且是偷喝过的童年，有什么理由不能傲视人群？

其实我并没有偷喝过猫汤。偷喝猫汤的，多数是更加调皮的男孩子。有时候，他们也会因此遭报应，恼怒的船夫会用铁钳夹着烧得正旺的煤炭去扔他们，有时候他们情急之下，逃得太快，身上仅存的一条裤衩会因此掉在江中。

江边小孩身无长物，最大的本领就是游泳。他们想出各种花样游泳。那时候的小型轮船叫火船，火船后面，会带一至两只小帆船，中间由一条接近十米长的绳索牵系。游永的小孩远远看到火船开来，便冲上去拉着这条绳索跟着游。身上仅存的一条裤衩又再次常常漂落在江中。

我小时候虽然看上去不男不女，但究竟还是女的。像这种偷喝猫汤导致被扔煤炭啦、拉着火船游泳导致裤衩掉啦的事情，是没有干过的。但我也有我的江边生活。

上小学之前，跟外婆住在江边的“港务所”宿舍。那是一栋构造神奇的楼房，只记得，从卧室到厕所，要绕过漫长的走廊，从厕所到洗澡房，又要绕过另一截漫长走廊，至于从洗澡房到厨房，则不但要绕过漫长走廊，还要从三楼降落到一楼。至于客厅，对不起，那时候我不知道一所房子会有客厅这种配置。

那栋黑黢黢东弯西绕住满了人的房子，回想起来如梦如幻。冬天的早晨，外婆提着桶去江边洗衣服，我和表妹拿着零钱买两个油饼当早餐吃。油饼是用报纸包着的，油汪汪地洇着。很烫，我们两只手轮番颠着吃。

夏天的时候，外婆洗衣服的时间便由早晨改到了傍晚，傍晚的江边全是洗衣服的妇人和游永的小孩，人们边洗衣服边大声拉着家常，孩子在水里欢跳。但千万不要以为这情景有多么温馨，那些刚才还大声拉着家常的人，转眼会因为你不小心拿了我的肥皂之类的小事就吵起架来。

▲ 江边露天电影院，林宝生/图

那时候，江边还会放露天电影。正如这画中的情形：

电影是航务局免费播放的，在江边停靠的轮船上，挂上屏幕，晚上七点左右，正好是夏日的一天里风开始凉的时分，电影开始了。人们搬着板凳，趿着拖鞋，吹着江风，看着屏幕上已经看了几百遍的渡江侦察记，小贩在人群边上卖糖果，卖“土地雷”（一种极简陋的炮竹，小孩喜欢玩），大人议论纷纷，小孩追追打打，情侣们暗通款曲，屏幕上有戏，屏幕下，更有戏。

而我，只有看到这幅画，才记起了当时的夜风多么清凉，那块人群集合的空地上树影何等婆娑，举头时，还有月亮。

【作者简介】

陈思呈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