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达杰的牺牲让全世界认识了可可西里和藏羚羊,追随和继承他事业的人们却罕为人知。20年后,作者重访可可西里,记录下无人区的新故事。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35 个故事
一
2013年8月,我搭着一辆从格尔木往拉萨运货的越野车,前往沱沱河。
这是青海-西藏线,走过的人都知道,出了格尔木,便是遮天蔽日的昆仑山。越野车在山的阴影里蜿蜒攀升,直到某一刻,山脉终止了,天地顿时开阔:金黄的草原绵延万里,万千湖泊点缀其间,成群结队的野生动物在湖边驻足饮水。
这就是著名的可可西里。
平均海拔4000米的高原入口,矗立着一尊铜像,边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经幡和哈达。藏族司机停下车,问我要不要下去拍照。
“这是谁?”
“英雄。”
我突然明白了,这是索南达杰。1994年1月,这位藏族官员死于可可西里的隆冬。
一颗价值两毛钱的小口径步枪子弹,击中了他大腿和小腹之间的动脉,血凝结在他的黑色皮裤里。他俯卧在地,双眼圆睁,短须和头发上满是灰尘,右手依然保持着扣动扳机的姿势。
两天后,当他的助手、双手冻僵的勒炎祖用两个指头捏着一把马刀,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回来找他时,索南达杰已经在滴水成冰的高原上被冻成了冰雕。
在后来的歌谣里,索南达杰是在枪战中死亡的——一场他孤身一人面对十一个盗猎者的战役。索南达杰开枪射死了一名突袭他的盗猎者,射伤了他的一名同伴。随后,剩下的十一名盗猎者共同发誓:全部都要开枪。
一名盗猎者打开吉普车的车灯,负责定位索南达杰。车灯打开的刹那,索南达杰向吉普车开了一枪。随后车灯熄灭,十一枝枪对着索南达杰的方向开火。
十余分钟后,枪声停歇,盗猎者不知索南达杰的死活,不敢走近他,各自逃命。
勒炎祖找到他后,试图将遗体运出荒漠,但车陷泥潭。治多县公安局的救援人员赶到时,索南达杰的遗体在车里躺了四天四夜,身上覆盖着藏羚羊皮。
杰桑·索南达杰,简而言之,英雄。
他成为可可西里一座无可替代的丰碑。而他死后,这片苍茫大地上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二
几十年前,索南达杰放弃了留在西宁或北京的机会,选择回青海治多县当了一名中学老师。
青藏两省交界处的草原之广袤,奔跑的牛羊仿佛蝼蚁,纵马飞奔几十里都见不到人烟。这里高远广寒、水草贫瘠,冬夏无尽更迭,一年到头飞沙走石,环境极其严苛。
扎多就出生在这片草原上,他是索南达杰骑马回家招到的学生。上中学,使扎多的命运第一次发生了改变:本该是学着剪羊毛的年龄,却走进了学校。
后来,扎多到西宁上大学时,最喜欢说汉话,经常说得嘴都干了,还兴高采烈。这大概是因为,汉语代表的是属于外面世界的精彩。他和朋友们组建了“唤醒会”,办杂志,发小册子,上台演讲批评县领导,试图用极其先锋派的行为敲打沉闷的县城。毕业后,扎多效仿索南达杰,放弃高收入,回到家乡做了一名中学教师,渴望用教育改变家乡。
结果,“唤醒会”被人告发,教育改造也失败了。当他彷徨困惑时,索南达杰又一次出现了。治多县新成立的西部工委正在招聘,新任的工委书记正是索南达杰。
去应聘时,索南达杰将扎多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觉得小年轻连学校里的一点委屈都受不了,怎么可能跟着自己干事业。
在当时的扎多看来,索南达杰脾气很臭,简直是个干部异类:当中学老师,敢违抗上命,让学生把捡来的虫草卖给商人,而不是政府指定的供销公司,因为商人开价高;当乡党委书记,敢不交税,因为牧民实在太穷困,因而被戏称为“索加人民共和国”;作为下级,他敢拍着桌子骂县委书记然后再若无其事“道歉”;对于他看上眼的领导,再怎么柔顺的话他都能说出来。
索南达杰的野心是改变高原贫弱的经济状况。光靠畜牧业,牧民无法致富,一场雪灾就能毁了一年的生计。他把目光投向可可西里的无人区,是因为那里发现了金矿。
金矿不是可可西里唯一的资源,藏羚羊的绒毛编织成的“沙图什”,是世界上的顶级奢侈品。这个美丽的物种开始成为人类贪欲的牺牲品。
扎多也不记得索南达杰是什么时候“转型”的。第一次进可可西里的时候,他看到书记翻着《工业矿产手册》,边看边说:“你要是没有知识,就变成野牦牛了。”后来翻着的书就成了复印的散页《濒危动物名录》,打击盗猎者突然变成了更重要的事情。
1994年1月,扎多和索南达杰最后一次走进可可西里。出发前,扎多留心了一眼吉普车的车牌号“青G0519”,心里暗自嘀咕,真不吉利——我要救。
车队行进不久,遭遇一伙盗猎者。经过枪战,他们将敌人全部拿下。战斗中,盗猎者司机被击中身亡。索南达杰把扎多悄悄叫到一边,叮嘱回去汇报要统一口径:“一定要说是我打的。”
扎多心想,你要抢功啊,分明是咱们的向导开枪打的。索南达杰告诉他:向导是老百姓,如果说是他打的,回去要被人报复。咱们是政府的人,没人敢找事。
这是他们进入可可西里的第11天。索南达杰临时决定,让扎多将受伤的盗猎者带回格尔木治疗,他自己留下,押送大队盗猎者。
临别时,索南达杰把所有的子弹留给扎多,告诉他如何从草地和冰块上辨认方位,如何寻找北极星,还警告了扎多带走的伤病盗猎者:“如果动了他一根毫毛,我下辈子不做书记了,专门抄你的老窝。”
待那天夜色黑透,扎多的车差不多爬到五道梁时,索南达杰死了。
三
再相见是在寺庙里,索南达杰的尸体覆盖着党旗,武警战士为他守灵。上千盏酥油灯点燃,400位喇嘛诵经三天三夜帮他超度。
索南达杰生前不信藏传佛教。他走后,遗体被政府恭送至寺院,以酥油火葬,这是只有高僧大德才能享有的仪式。
当地的秋吉活佛说:“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如同一个真正的比丘。”
索南达杰生前常说:“现在国家只关注着东部经济,西部要引起重视,也许需要一个烈士。”这仿佛是他对自己做出的不详预言。
失去了老师和领导的扎多,再一次失去了方向。这时,索南达杰的妹夫扎巴多杰来找他,邀请他加入新成立的野牦牛队,为索南达杰报仇。
扎多拒绝了。自索南达杰死后,他开始害怕可可西里,这种恐惧甚至变成心魔。有一回离开高原看到公路,他当场瘫坐恸哭。他向领导要求换岗位,去了宣传部。
扎巴多杰继承了索南达杰的职位和所有的工作。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将西部工委恢复,并成立野牦牛队,在县城张贴广告、招募队员,将队伍扩大为五六十人,还有牧民赶着牛羊来加入这支反盗猎队伍。
尽管本意是为亲人复仇,但身为神枪手和出色的猎人,野牦牛队队长扎巴多杰成了藏羚羊实实在在的保护者。从1995年成立到2000年,野牦牛队5年巡山上百次,抓获盗猎藏羚羊团伙92个,收缴藏羚羊皮八千多张,这几乎占到青海、西藏、新疆三省区全部藏羚羊反盗猎成绩的一半。
改变命运的不惟索南达杰的亲人。
1994年夏天,30岁的摄影师、知名探险家杨欣从报纸上看到了索南达杰的事迹。他悚然动容,次年即奔赴可可西里,与扎巴多杰相见。
杨欣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为野牦牛队建一个保护站。当时,野牦牛队常年在高原和盗猎者打游击战,资金困难。恶劣的高原气候令大多数队员落下了头痛、关节炎、风湿等高原病,扎巴多杰急需一个保护站作为栖身基地。
1996年5月,在可可西里东缘的楚玛尔河畔,他们的保护站奠基,起名为“索南达杰保护站”。
图 | 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
然而,随后的一年多,事情又陷入僵局。尽管反复奔走游说,杨欣没能为保护站筹到一分钱。扎巴多杰只能不断打电话催促,每一次都是喝了酒后鼓足勇气说的:“杨欣,我很难,你一定要帮助我们。”
艰难来源于资金。在治多这个西部贫困县,政府甚至难以为他们发出工资。扎巴多杰第一次出发前,政府给他们的一辆北京吉普车加满油,就算作支持。
野牦牛队在4500多米的高原上挖了一个大坑,上面铺块塑料布,算作大本营。当时,所有的队员都精神饱满,对前途充满希望,指望从事反偷猎工作几年后,能够转为国家的正式职工或干部。但随后的现实充满讽刺,由于野牦牛队的所有收入来源于对盗猎者的罚没,他们一度被传和盗猎团伙互相勾结。
转机出现在1997年。杨欣将自己多年拍摄长江源的照片编绘成册,通过义卖得到了一笔钱,这是索南达杰保护站一期工程的建设资金。那年年底,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特批成立。
可可西里成为当时的热点。依托索南达杰及其后继者的故事原型,电影《可可西里》获得了台湾金马奖;纪录片《平衡》获得了金鹰奖。
当年10月,扎巴多杰前往北京演讲,引起了轰动,并获得了实质性的承诺。这项承诺,意味着野牦牛队终于摆脱了资金上的尴尬局面。从此以后,缴获的藏羚羊皮将一律被封存或焚毁。
然而,那年11月8日,满载而归的扎巴多杰返回玉树家中后,突然被一颗子弹近距离击中头部去世。公安局认定为自杀,但民间质疑一直未绝。
四
而扎多,这个曾与索南达杰形影不离,本应最了解他志向和抱负的人,去哪儿了?
那几年里,他官至县委党校副校长,面前是一片锦绣前程。谁也没想到,他居然回到索加乡任乡党委书记,并和当年“唤醒会”的朋友们成立了一个NGO。
这些年来,他不断回忆着索南达杰生前的一举一动,揣摩这位领路人的心思。自然保护是索南达杰的光荣,却不是他的全部梦想,他的蓝图是改变草原,“将最有效的管理和经济利益联系起来”。
发展和环保,本应天生是一对矛盾。多年来,扎多一直困惑于索南达杰的“人格分裂”:明明想好好地搞矿产、搞经济,怎么突然决定去保护藏羚羊了?他想,这也许是索南达杰对家乡的责任感而产生的文化自觉:眼看着大批藏羚羊被血腥屠杀,索南达杰内心的藏族传统价值观还是得以体现——不杀生、众生平等。
直到有一天,扎多看到了《生态经济学》,知道世界上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这不就是索书记干的事么?山上动物好好的,水也好好的,经济也发展。”
于是,扎多回来了。新的索加乡书记,仿佛一个更好的索南达杰。
他带着在西宁认识的外国朋友进入牧区,送医送药,为成立新的“帐篷小学”申请海外基金会的资金。他举办的第一个大型活动,是培训藏族的中小学教师,那天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在讲台上的喃喃自语:“你看,我们分手后,我没有当逃兵,我跟着你的脚步走,现在我办成了!”
五
现在的可可西里,和当年的面貌截然不同。
藏羚羊这个曾经鲜有人知的野生物种,在索南达杰死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青藏铁路为它预留了迁徙通道,青藏公路为它设立了红绿灯,2008年它当选为北京奥运会的吉祥物。如今,可可西里已有10年没有响起过盗猎的枪声,藏羚羊的种群数量正在持续增长。
站在索南达杰的铜像边上,有那么一刹那我感到,20年过去了,索南达杰仿佛从未离开。
我在唐古拉山乡见到杨欣时,他已经老了,长须长发皆变得花白。他说:“我对自己的期望值本来是40岁,现在活过了,所以我已经赢了。”
扎巴多杰去世后,杨欣接手了索南达杰未竟的遗愿。继索南达杰保护站后,他在三江源又建立了沱沱河保护站。无论冬夏,志愿者都络绎不绝,他们保护野生动物、观察冰川动态、治理垃圾污染,拜访高原上每一户牧民,宣讲环保的理念和细节。虽然已不在可可西里,但这仍然是索南达杰的遗产。
“去做这样一件事,你必须非常冷静,非常理性,你要纵观大局、追求细节,你要不屈不挠、坚持到底。”杨欣说,“先驱者已经留下了痕迹为你开路。有太多人曾经死在这里,所以你一定得把它做好。”
我看过一张索南达杰的照片,他头顶鸭舌帽,戴着墨镜,盘腿歪坐在草地上,一手遥指远方。这个形象一点也不高大,甚至带点痞气。
但他第一次让我理解,什么样的死亡有重于山。
这个故事,应该用扎多的一段话来结尾。他这样描述环保的初衷:我们的草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呢?草原的生活没有“现在几点”的概念,就是生活。生活里没有房子收入这些问题,什么目标都没有,就是活着。所以那个地方是个充满歌声的地方,有人说你用原生态的唱法唱两句,那是怎么唱出来的呢?是憋不住了,高兴。我们这里一天可以感受到四季,你可以看到冰雹,可以看到下雪,也可以看见下雨。
作者张小叶,笔名德川咪咪,现为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