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闫红
我少年时候,去邻居家串门,不知怎的他们就说到,毛主席说,红楼梦起码要读五遍。我说,我读了肯定不止五遍。同时心里暗暗思忖,我看了到底有多少遍呢?记不清了。邻居却嗤笑起来,说我吹牛。我没有辩解,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看很多遍《红楼梦》,是一件很难的事吗?有什么好吹的呢?
很多年后我想,我们有这样的差别,在于,我更早地遇到了《红楼梦》。看《红楼梦》一定要趁早,早到你还不知道它是如此伟大的一部名著,只是遇上了,很喜欢,愿意晨夕相伴,耳鬓厮磨,才能百看不厌地,读上那么多遍。
我初看红楼,应该是在五六年级时候,那时电视剧《红楼梦》尚未热播,暑假里,我去我姥姥家小住,在席子底下,翻出没有封面也没有封皮的半本残书来。那是物质匮乏的年代,就像赵本山的小品说的,废旧书籍,常充厕纸之用,这是它很不体面地前后尽失的缘故。但是在那个夏日的中午,我却没头没脑地就看了进去。
一开始,我都不知道这就是《红楼梦》。映入眼中的名字是“平儿”“刘姥姥”“凤姐”等等,说的都是些家务事,你来我往的。但不知道是那时候我就呈现了我的八卦潜质,还是作者把这些家常事写得太生动真切,我倒也看得津津有味。直到黛玉终于出场,我才惊喜地发现,原来这就是《红楼梦》啊。
那个暑假,我把这从席子底下抢救出来的半本残书看了又看,后来电视剧《红楼梦》播出,我更是看得入了迷。当时电视台做了个红楼知识竞赛,选手在电视里回答,我在台下抢答,居然能答上三分之二来。我爸看得惊奇,如一切父母一样,但凡发现孩子的一点潜质,就认为看到了某种曙光。第二天他就去给我买了一部人民文学版的三卷本《红楼梦》,红色封皮,有绣像的底纹,封面为黛玉,封底是宝玉,这套书,现在还在我的书架上,我永远都会记得,它曾经怎样陪伴了我的寂寞青春。
相识太早,就如青梅竹马,不需要正襟危坐地相对,读《红楼梦》,尽可以在琐屑时间里。比如那些冬夜,洗脚的时候,将热水兑多了,两只脚架在盆上等,随手就把《红楼梦》拿过来,随便从哪一章看起,不觉入了迷,等再想起洗脚这件事,盆里的水已经冰凉。只好再兑热水,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多回。
那时没有看过品红文章,也不知道什么红学流派,只以寻常心,看里面的人物。看林黛玉就是林黛玉,薛宝钗就是薛宝钗,不会给她们身上加乱七八糟的标签,反倒能将眼光跳出来。后来我写关于红楼人物的文章,总有人说,我一直也这么想,但我不敢这么说。我想我所以有勇气这么说,是因为,我也许是自作多情地以为,我与红楼人物相知多年,大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会被外人的说法干扰。
《红楼梦》还让我学会对一切美好事物不能无动于衷。它写花开,也写花落,写聚散沉浮,写这些看似寻常的事物,也许都终将灰飞烟灭。黛玉葬花,如冯延巳的“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写尽作者对花朵般的世界的珍惜。如是细节,培养出我对这世界的一种多情,这种多情,为苍白时日添色,又能抵消掉许多烦恼。
那么,太早看《红楼梦》有没有坏处呢?前几天看一位老师说,《红楼梦》里有太多勾心斗角的东西,小孩看了不好。当时我心里就暗叫了一声“我的天”,我算是早熟的了,但当年也没在《红楼梦》里看出什么勾心斗角来。这一部分,《红楼梦》里写得极其含蓄,最多也就是赵姨娘成天愤愤然的,想整这个斗那个的,但她在里面是个反面角色,反面角色干什么都不奇怪,自然也不会引起效仿。
我是在很多年之后,才从字缝里看到贾母如利器般引而不发的威力,邢夫人与王夫人之间的暗涌,尤氏和凤姐之间口不能言的芥蒂的,而在我少年时候,这些统统隐藏于字面之下。凤姐捉奸整尤二姐那些部分虽然激烈了点,但过于戏剧化,我内心反而不怎么吸收。
我吸收到的,却也不是爱情。宝黛的爱情,跟其他故事里的爱情太不一样了。非关爱慕,也没有性冲动,它是建立在一种少年式的孤单,以及于孤单里寻求知己的渴望上的,这,才是少年的我们最容易被打动的那一点。
当然,我也承认,在少年时看多了《红楼梦》,会将那些哀怨缠绵刻意地强调,变成一种矫情。但少年时的矫情,其实也是一种培育,有许多美好情感与境界,自模仿中来,从最初的邯郸学步,到终于化为自身的一部分,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如今回看我当初以黛玉自居,伤春悲秋,自嘲之余,也视为一场曼妙旅行的开始。
更何况,《红楼梦》并不是一味地将这种情绪推进,它还时刻制造间隔感,通过那些日常叙事,将情绪跳转开来。看多了《红楼梦》,会使我把书里世界当成生活,也会把书外世界当成故事,听到家族里的什么事,首先想到的是怎样把它描述出来。这习惯延续到现在,每每遇到什么倒霉事,首先想的是,怎么去描述它,这种想法,让痛苦被延时,黑色幽默却跑了出来,打小开始的这种练习,不但没有让我变得更脆弱,相反,它是我那点坚强的根基。
我身边的很多人,包括一些文化人,都没有完整地看过《红楼梦》,理由是,看不进去。我完全理解他们,他们与《红楼梦》,已然“相见恨晚”。晚到知道它的好,也无法再把它放心上。如果我不是从懵懂的时候遇见它,而是被人郑重地推到眼前,我没准也会有一种排斥,即使愿意接纳,但少年心性已不再,很多东西看不见,也就看不进去了。
人和书,各有各的缘法,就像有些好地方,也不一定人人都要去,可是,若我去过,我知道它是那么的好,我总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对于我而言,《红楼梦》就像是少年时结下的朋友,平等,纯粹,没有功利心,共生共长,互相验证,它是一本值得从十岁读到八十岁的书。十岁时看到的东西,跟八十岁时看到的是不同的,失去哪一段,都很可惜。
所以,再次强调,看《红楼梦》,一定要趁早,趁早去看,才会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就像《百年孤独》里所言:“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那个指指点点的过程,就是与《红楼梦》起初最真诚的互动,如今回想,依然觉得是最为美妙的那一部分。
【作者简介】
闫红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有《误读红楼》《她们谋生亦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