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农村孩子来说,高考依然是可能改变个人命运和家庭命运的最重要的机会。因此,大别山深处能出现这个“亚洲最大高考工厂”也就有了某种必然的逻辑了。
所有人都在等待。
2016年5月23日临近中午,皖西大别山深处的六安市毛坦厂镇上的毛坦厂中学大门口,挤满了捧着饭盒、拿着凳子的高三学生家长,他们伸长脖子朝校内张望,焦急等待着自己的孩子下课。
人群中,手举“学生房出租”广告牌的租房客和中介们也早已守在门口,等着招揽生意。校门口附近的餐馆老板们早将一盘盘配好的饭菜放在店前桌子上,眼睛盯着紧闭的校门。
门口一片喧闹景象,此时距离中国一年一度的高考还有15天。
“嘎吱”一声,11点30分,校门打开了。身穿黑白相间校服的学生们蜂拥而出,如开闸洪水,几分钟就填满了小镇的街道,小镇猛然间热闹非凡起来。
校门前的自行车棚成了临时食堂,或站、或坐、或蹲的学生们在家长注视下低头快速往嘴里扒着饭。一个接到父亲电话的女生突然失声痛哭起来。还有很多学生快步迈出校门,从附近小饭馆买好饭后一路小跑回到学校。
持续半小时的热闹后,学生们如鸟归林,消失在学校大门后。随后校门紧闭,街道再次空荡,整个镇子归于宁静。
这是毛坦厂镇再熟悉不过的日常场景切换,也是这个安徽大别山小镇在一年一度的高考前最典型的紧张场景。
由于全中国最著名的、有“高考工厂”之称的毛坦厂中学的存在,这个小镇在过去10多年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也引起了更为广泛的关注。2015年,美国《纽约时报》也报道了这所中学,让它举世瞩目。
这家美国百年报纸报道说,在中国大量备考强化学校中,毛坦厂是独一无二。这是一座偏僻的单一产业城镇,出产的是应试机器,就像其他一些专门生产袜子或圣诞饰品的中国乡镇一样心无旁骛。
直到今天,《纽约时报》“应试机器”的定性仍令这所学校的管理者和学生们不满意。但是,不容争议的是,这里确实是一个规模惊人的“工厂”,每年共计一万多名复读生和应届高三生在此完成高考前的最终“锻造”。
为了改变人生命运(毛坦厂中学的大部分学生来自农村),他们拼命在这里学习,甚至不分昼夜。而为了帮助孩子们能顺利完成“锻造”,他们的家长们也一同来到这个小镇——与孩子们挤在空间非常有限的出租房中——陪读。
今天,对于农村学生来说,高考依然是可能改变个人及家庭命运进而实现阶层跃迁的最重要的机会。正因如此,大别山深处能出现一个集聚上万考生的“亚洲最大高考工厂”也就有了某种必然的逻辑。
根据数据,今年,毛坦厂中学有55个高三应届班和61个复读班,高考考生人数约1.3万人左右,约占了整个安徽省高考报名人数(50.99万人)的2.5%。 如果加上高一高二学生人数,整个毛坦厂中学有两万多名高中生。
他常从噩梦中惊醒
张烨烨箭一样刺破人潮。从他教室到租房,常人步行需十多分钟,在放学高峰期往往被人群缓冲成十五多分钟,身高183的张烨烨跑回家只需5分钟。每天中午放学回到租房时,来陪读的妈妈王晓云早已为他准备好了饭菜。
6分钟是这个来自合肥市庐江县的寄读生吃完午饭的时间,飞速把饭菜扒进嘴里后,他随即跑回教室,继续学习。
在过去一年半的时间里,每天中午,他都严格遵守着这一流程。
5月22日中午,他没有像前一天中午一样跑回学校,这一天是周日,在周末两天例行的周考结束后,学生们终于被允许拥有一周中难得的三小时休息时间。
“铁腕”教学和严酷的作息制度造就了毛坦厂中学,往年高考数据和每年被吸引而来的学生数量足以作为该校管理风格的最好注脚,这两点在高三教学中更是得到了极致体现。按学校作息表,高三学生们的一天从早晨6:20开始,直到晚上22:50晚自习结束。但由于自我施压,很多学生实际休息时间往往还要延迟到三四个小时后。
高考临近,整个教学区充满着同样大敌迫近的紧张和亢奋。教学楼入口高悬的LED荧幕每日更新着高考剩余天数,数字是令人心惊肉跳的红色。“拼一个春夏秋冬,搏一个无怨无悔”等励志性标语在校园内、教室里随处可见。每到放学时间,校园广播里的甜美女声就反复宣读着高考注意事项。
几乎每间教室都贴出了各班四月月考成绩及进退步情况,班级退步超出30名被阴影标出;除了教室墙上标语,许多课桌上都刻着一个学生们仰慕的大学名字;在浓郁的紧张氛围中,哪怕和高考无关的人们也很难不受影响,校园内一万多名即将参加高考的学生,紧张、压迫、激励等复杂感触来得更为直接深刻。对毛坦厂中学高三理科班寄读生张烨烨而言,过去一年的高强度高考备战中,这些渗透在校园的高考元素就是他怠倦时的一剂猛药。
“就是不断、不断、不断地做题。”20岁的张烨烨说,坐在出租房的他将在下午参加一场班级小考,14天后将参加被他视为“人生转折点”的高考。
说话时,他用力转动着因上午持续三小时答题而酸痛的手腕,并吞咽下没来得及咀嚼的最后一口饭。在平时,最后一口饭还在嘴里的时候,他已经奔跑在回学校的路上了。
每天早上5:45,张烨烨会按时起床,接下来一天时间中,除开高强度学习的17小时,来回路上和吃饭、洗漱上厕所的时间被压缩在1小时以内。一切行动规划精确到了分秒,甚至上厕所也要掐着表,若上厕所时间预超五分钟,他就要带着语文或英语小册子进厕所记背。夜里11点多回家后他还要继续做题,基本到凌晨12:30时,他才能睡觉。
“没什么失眠问题,一沾床就倒。”张烨烨说。
“多一秒钟,也就可以多学一秒钟。”这个年轻人有些激动,几个字甚至走了音:“我多做对一个题,就可能拉下一大群人,可能就那么一个题,我的人生、甚至我整个家庭的命运可能会彻底扭转。”
在这间不足15平米的出租房里,张烨烨身边堆放着两个胀鼓鼓的麻袋,里面塞满了这一年里他做过的试卷。三轮复习在一个月前已经全部结束,最后的复习时间就是不断刷题。周五各班会抽四人统一默写语文文言文古诗,周末两天周考,每月一次月考并年级排名。
下周,张烨烨将进行高考前最后一次月考,再经过两次模拟考,就到了人生的“决胜时刻”(很多学生都这么认为)。老师们已经传授了无数遍应考的诀窍。“哪怕是每科少做错一个选择题,都能够提升二十多分。”张烨烨语调激昂。
高考一天天迫近,张烨烨激昂亢奋,尽力展现出乐观积极,然而他做了很多关于高考的噩梦:有时整张答题卡填错,被吓出一身冷汗;有时公式忘得一干二净,他猛然惊醒。每当从噩梦中惊醒,他就条件反射般起身开灯翻资料,背了几面书才敢睡去。次数多了,他索性在枕头底下塞了本记满各科公式的小册子。
现在只要惊醒,他稍微回个神,马上就熟练翻出枕头下的小册子,背几页公式,然后再沉沉睡去。
一个来“赎罪”的复读生
相比应届生承受的压力,已经尝过高考败北滋味的复读生的压力显然更大。对大多数复读生而言,这一考,往往是他们破釜沉舟的最后挣扎。
复读生众多,正是毛坦厂中学成为“高考工厂”最主要原因。近年来,每年有超过8000名来自安徽省内外的复读生进入毛坦厂中学接受再次的加工和磨砺。这一数字已远超出大多高中的学生总数。今年,毛坦厂中学61个复读班中,有47个理科班和14个文科班,这些班级分别分布在“日”字筒子楼的“补习中心”和临靠山坡的独栋“艺术楼”里。
这些复读班中,每班人数最少在120以上,人数最多的班级甚至挤了180多名学生。课桌从讲台直排到了教室后墙,课桌课椅间的距离只够人侧身入座,很难转身。由于每个班级学生太多,老师上课时不得不使用扩音器,并将音量开至最大。
教室外的山叫什么山,复读生王雪轩至今也不清楚,她熟悉这座山的所有模样,晨光熹微里的墨影,烟雨朦胧间的青黛,或是飘扬大雪中的净白。然而无论景致,每次看到窗外山峦,王雪轩就条件反射一样脑子里蹦出“1947年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从此揭开了解放战争战略反攻的序幕”。在她脑子中,这是一个高考文综可能出现的选择题,价值4分。
去年七月,在同学们办升学宴或毕业旅游时,王雪轩带着所有高中教材和复习资料从安徽淮南市来到毛坦厂,用她自己的话说,一起带来的还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和饱满的耻辱感。
王雪轩的过肩长发被扎成马尾甩在脑后,每当提到去年高考成绩,她这张娃娃脸上都透出窘迫和尴尬。“不想说去年的成绩了,反正考得很差,过几天就又要高考了,说去年分数晦气。”她撇了撇嘴。去年高考她没上三本分数线,按2015年高考成绩正序排名的班号中,在全班126人中,王雪轩排出了100以外。
为此,她不得不承担了半年4.8万元的复读费,在毛坦厂中学复读生中,这是最高的。
这座每年吸引8000多位复读考生前来就读的高中,复读费有着森严的等级规定——这种等级是按照上一次的高考成绩决定的。如文科分数达500分以上的复读生,半年学费为4500元,按高考具体分值,学费依次类推为5000、1.5万、3万、4万等。
王雪轩说,复读生大部分都来自农村,大多是三本线上下的成绩,分数在二本到三本间的学生也很多。他们每个人都和王雪轩一样,亲历了高考的失败,希望到毛坦厂背水一战。
屈辱感,几乎成了这里每一个复读生努力最重要的动力来源,61个复读班级教室都贴着一些学生自揭伤口的自我激励标语,如“我宁愿用无数次失败换来最后一次成功”、“进此门,为高考”。
每到精神不振或者失去信心时,王雪轩就到教室后面,看看后墙黑板上的那句已字迹模糊的粉笔字,对她而言却足以振聋发聩:大山处正是我赎罪的地方,2015年我失掉的的一切,2016年我发誓必须拿回!
“我就是赎罪,我就是遭了报应。高中三年不读书,考得一塌糊涂,丢尽了我爸我妈的脸。”王雪轩说。
王雪轩所在的班级有126张课桌,每个课桌上都堆起了高高的课本和复习资料,像一座座山丘。5月底的一天,高考迫近,铃声早已不是学习开始或结束的号角,已至晚饭时间,教室里仍有十多名学生捂着耳朵飞速背着书,语速快到吐字模糊,另外一些俯身做题的学生则淹没在高高的书堆之中。
这学期一开始,王雪轩不再去食堂吃晚饭了。几个女生约好轮流去买饭,这样其他人可以节省下来更多时间学习。每天,轮值买饭的女生收了钱会立刻狂奔下楼,一刻不敢耽误。
“我读高中的时候不觉得饿,老为了减肥不吃晚饭,现在用脑太多的缘故吧,太容易饿。”王雪轩害羞地笑起来,刘海儿垂到眼睛处,脸上浮现出难得的放松。她指着自己脸颊的红痘痘说,“看,这就是急出来的。说不紧张都是骗人,我是复读的,我经不起再输了。”
教室外墙贴着学生们入学时写下的高考目标,她名字后面紧跟着的是“安徽农业大学”,这所安徽省内一本高校去年在安徽的文科招生分数线超过了600。过去一年,她的成绩虽然提升了几十分,但是上次月考她的成绩为422分,比去年文科三本线低了足足100分。
“我不知道自己想学什么专业,以后要干什么,反正我只知道我要考上一个好大学,不然我这辈子就完了。我们一家人就指望我翻身了。”王雪轩说,“好了好了,说这些没有一点用,我要开始读书了。”她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友好笑容,小跑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大声地背诵起历史来。
巨大的“修理厂”
最近一些年来,中国有两所引起全国高度关注的高中,一所是有“地狱” 之名的河北省衡水二中,另一所就是被称为“高考工厂”的毛坦厂中学。
实际上,这两所同样闻名的高中升学率存在相当大的差距。去年高考,衡水二中共33名学生考入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一本上线率约为78%。而去年毛坦厂中学应届一本达线率仅为23.8%,毛坦厂最近一次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则是在2007年——徐鹏以理科643分高考总分成为毛坦厂中学唯一考起清华大学的学生。
“毛中不是衡中那种精英学校,应届生源是六安一中挑剩的,绝大部分是农村学生。复读生绝大多数都是三本线上下的学生。”毛坦厂中学高一学生张子恒解释说:“都说在毛中复读可以提高一百多分,是因为分太低提升空间大,再往上高分就难拿了,那些百分之八九十的升本率其实就是三本。”
今年16岁的张子恒是张烨烨的表弟,也是慕名而来的寄读生,他表示,如果复读,自己如果不会选择毛坦厂中学。他说:“说实在,毛中确实教学质量不高。”
由于毛坦厂中学最关注的是提高高考上线率,这也意味着教师的工作重心是如何让成绩较差的学生达到二本或三本的最低录取分数。该校副校长刘立贵在2013年就曾表示:“重点高中主要抓尖子生,我们的目标是让普通生也能考上理想的大学。”
在中央电视台去年播出的一部高考系列纪录片中,一位毛坦厂中学的复读班班主任也说:“衡水二中是铸造厂,我们这是修理厂。”
可上溯至建国前的建校史上,毛坦厂中学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山区学校。毛坦厂中学的崛起并名噪一时得益于中国高校扩招政策。自1999年起,中国高等教育不断扩大招生人数,今年应届高校毕业生人数已经达到765万。越来越庞大的招生人数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大学文凭的含金量,但也让更多的农村子弟能够有更多机会进入大学,这也给了毛坦厂中学一个绝好的机会。
1999年后,以复读为特色,提高升本率为目标,毛坦厂中学学生数量不断扩张。复读学生们家长间的口耳相传,使得毛坦厂中学的名气在安徽省内名声鹊起。近年来,随着国内外媒体的报道,这座大山深处的高中更是名声鹊起,吸引了更多省内外的复读生。
规模庞大的复读生曾一度是毛坦厂中学的骄傲,也被视为优良教学质量的注脚。而近些年在媒体的聚焦下,校方开始刻意回避着此类问题。“我们毛坦厂中学的高考考生只有一千人。”毛坦厂中学校办处一位不愿具名的老师说:“整个校园是三个学校在共用。”
不为大众所知的是,毛坦厂中学400多亩的校区实际包含了三个学校:毛坦厂中学,金安中学,金安补习中心。居中的北校门挂有毛坦厂中学的牌匾,东校门和西校门则挂着金安中学的牌匾。
实际情况是,2004年政府禁止公立学校进行有偿补课后,当地相关部门将整套公立学校教育转变成了强化补习培训。2005年,毛坦厂中学与当地一家私立学校联合成立股份制的金安中学,分享同一校区的两校共同接纳“补习生”(复读生)和应届高中生。
“金安中学说是民办,其实就和毛中是一体的辅助班。因为公办的学校招生规模是有限的。”毛坦厂镇政府宣传委员王芬表示。毛坦厂镇不少居民则表示,金安中学就是“毛中”为规避政策限制、招收复读生而设的。
“应届生有毛中班和金安班,但没见过学校里真的有谁分这个,校区、老师、食堂都是一起的,除了毕业证不一样,其实都是毛中的。”张子恒说,只有本地人才能考进毛坦厂中学,其他人都是寄读生。王子恒就是寄读生中的一员,他的学籍在老家合肥市庐江县,他来毛中寄读还花了4万元中介费,这笔钱是给“黄牛”的。他听说,很多寄读生入学都要交纳给“黄牛”中介费3到5万元不等,这相当于这些学生家庭大半年甚至一年多的收入。
严酷的“流水线”?
为了让这个巨大的“修理厂”能运转得更顺畅,这座大山深处的学校几乎隔绝了一切现代电子娱乐活动。学生们被禁止使用手机、电脑,各个教学楼都有保安把守巡逻。教室、宿舍乃至镇上的主要路口均安装着摄像头,学校可以调到任意摄像头路线。由于视频报备手续麻烦,更多班主任则选择了亲自巡逻。
至今,整个毛坦厂镇没有一所网吧、游戏机厅、台球厅,最近的网吧和游戏机厅要去十公里外的五显镇。
数百名班主任的日常工作甚至比学生还要辛苦。每天,他们需要比学生更早到校,更晚离开。在高三,除了日常教学任务,班主任还要肩负起心理咨询师的工作,每次月考过后,都需要与成绩退步明显的学生谈话,必要时会请到学生家长。同时,一些情绪出现波动的学生也需要安抚和鼓励。
年级各班排名则是来自工作考核的另一大压力。《纽约时报》2015年关于毛坦厂中学的那篇报道称,学校规定班主任岗位只招年轻的单身男性,学生成绩垫底的教师可能会被开除。强压之下,教师激励学生的方法可能显得有些粗暴。
张烨烨介绍说,下雪时曾有几个同学因为迟到,家长被班主任叫到学校一起在走廊上罚站冻了几小时。对成绩下滑明显的学生,班主任会用竹鞭打左手手心,因为左手不影响写字。
为杜绝学生吸烟和打游戏,张烨烨的班主任和保安约定,抓到他们班一个学生奖励50元。张烨烨在隔壁班就读的发小谢然称,自己曾因为上课走神被班主任用竹棍打过脑袋。张烨烨和谢然是小学及初中同学,和他们一起在毛坦厂中学寄读的还有十多位初中同学。
“严得很,只能学习,这就是我为什么来毛坦厂。”张烨烨说,他似乎能代表很大一部分自愿来毛坦厂中学读书的学生——有心学习却自制力不够强,他们需要借助外力来约束自己。
“我很庆幸来了毛坦厂,我要在其他学校的话我肯定就废了。虽然老师刚开始老是打人,但你进学校,肯定要挫一挫你的锐气嘛。现在高三了,老师比较照顾大家情绪,不打人了。” 张烨烨说。
严格的管理,流水线一样的学习生活。历年媒体的报道中,张烨烨经常看到类似的报道说,每年有近万名复读生及应届高三学生在这里进行’锻造’,在高考的检验下过关后,输往全国各地的大学。
这种说法让张烨烨非常反感。“我们是有血有肉的人,却被说成呆滞的考试机器,把学校说成了畸形怪物。明明全国高中都是这样子,高中努力考大学有什么不对?”张烨烨有些愤怒。
这个年轻人很快意识到了自己情绪的变化,他随即调整了自己的语气说:“毛中大部分学生都是农村家庭来的,条件不好,大家都是为了未来、为了整个家庭在奋斗。我只是希望不要把我的同学老师说得那么不堪。”
陪读者们
与毛坦厂中学学生们保持同一生活频率的,还有一万多位陪读家长。这两年,由于学生数量过于庞大,学校已经取消了复读班男生宿舍,各个毕业班的陪读率约在80%到90%。这项措施得以实现有一个重要前提,家长甘愿承受小镇上高昂的房租,与孩子栖身在隔间狭窄的出租房里,照顾孩子的起居饮食,一切只为能让孩子能心无旁骛备战高考。
高考很重要吗?在这个问题上,来陪读的家长们似乎有着高度共识,几乎如同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毋庸置疑。他们坚信,考上大学足以改变孩子乃至整个家庭的命运。
这种信念同样表现在这些出身寒门的学生身上。他们很清楚,父母由于大字不识或者文化有限,始终处于社会的底层。在社会阶层愈发固化的今天,高考是他们翻身的最大机会。
所以,不论是对于家长来说,还是对于学生们来说,他们都甘愿在这个偏僻的山乡小镇忍受一切艰辛。
在毛坦厂陪读这一年半的时间里,43岁的王晓云的作息就像学校作息表的配套版。每天早晨,她都会赶在张烨烨前醒来,提前给儿子热好早饭,等儿子吃完饭去学校后,她开始一天的工作,买菜,做饭,洗衣服。每天入睡往往是第二天凌晨了。
照顾儿子起居饮食之余,王晓云喜欢绣十字绣,这也是很多陪读家长打发时间的“良方”。陪读一年半中,王晓云绣完了四幅大尺寸的十字绣,这些她精心挑选的十字绣上的文字都承载着她美好的愿景:富贵花开、家和万事兴、鹏程万里。
母子的出租房租不足15平米,两张床间只够挤下一张书桌,房子显得非常局促,好在有独立卫生间,厨房则和8户陪读租客共用,房租是一学期房租8000块。
今年过完年,镇上针对陪读家长们建造的新楼盘投入使用,整个毛坦厂镇租房价格普降,最高降价达到20%到30%。为了留下租客,王晓云的房租也被房东主动降到了一学期6500元。
来毛坦厂陪读前,王晓云在老家合肥庐江县做工,工资是一个月2000元。去年年初,她来毛坦厂陪读后,整个家庭的负担就全部压在了在浙江当水电工的丈夫身上,丈夫3500元的月工资支撑着这一家三口的全部开销。入学中介费,学费学杂费、生活费,加上陪读开支,张烨烨高中三年至少花去了这个普通农村家庭15万元。对这个家庭而言,这无疑是一笔巨款。然而在夫妻俩看来,这完全值得。
“我认得的字很少,去浙江找他爸爸的时候,在街上看路牌,好多字都不认识,我不知道该怎么走。我也不会讲普通话,不敢问人,只好站在那里等他爸爸来接我。”王晓云语速越来越慢,眼眶微微发红。
她停顿了片刻,接着说:“我不想让烨烨和我们一样,哪怕他读个大专,也比我们高了不知道多少倍。”
虽然房租有所下调,但镇上的房租仍然在一学期5000到10000之间,这让很多陪读家长感到巨大的压力,不少家长开始想办法补贴家用。家庭条件稍好的,夫妻俩干脆在镇上租个店面做起生意来,但这种生意并不长久,每年高考前后,镇上就有一批门面贴出“陪读结束,门面转让”的广告。
更多家长在镇上的服装加工厂和小作坊里做小时工。毛坦厂镇政府工会主任张友胜说,镇上有一家大型服装加工厂和10多家遍街布巷的小作坊,其中的主要劳动力就是陪读家长。考虑到她们的特殊性,工厂和作坊往往按照计件付薪。由于工作时间灵活,所以每至饭点,这些家长们就会提前扔下手中活计,赶回出租屋为孩子做饭。
来毛坦厂陪读的第二周,杨丽珍花7000多元买了个三蹦子(一种电动三轮车)。杨丽珍是六安市舒城人,三年前,在儿子邹林的强烈要求下,夫妻俩找到熟人,花了5万元中介费把孩子送到毛坦厂中学就读。陪读中,她的主业是照顾高三理科班儿子的一日三餐,副业则是开三蹦子载客,起步价3元,一天能挣六七十块钱,赶上学生放假,一天也能挣一百多元。
杨丽珍的脸上总带着倦意,她说,“在这里开支真的太大了,开三蹦子时间比较自由,还能补贴家用。”
一到傍晚,这个大山深处的小镇就热闹起来。吃完晚饭的学生们回学校继续复习,陪读家长们也终于结束了一天的辛劳,开始三两结伴出门散步,或者聚集到离学校东门不远的广场上跳广场舞。
傍晚是一天中杨丽珍最期待的时候,她会开着三蹦子从学校西门赶来东门广场,流连于各个舞群。她常跟不上音乐节奏,动作也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但她并不在意,震耳音乐中,她投入地、热情地舞动着,神采飞扬,好像甩褪了一天的疲惫和烦恼。
因高考产业而兴的小镇
3.5平方公里的毛坦厂镇由于毛坦厂中学而兴盛热闹起来。高中三个年级两万多学生以及近一万多名陪读家长到此希望改变个人及家庭命运,与此同时,他们也不觉中改变了整个镇子的命运。
这原本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南方山区小镇,从安徽省六安市向南45公里,沿途青山延绵,一个多小时车程抵达毛坦厂镇。镇区边缘的青茂农田里,三个农民正在锄地,一旁水田镜面一样倒映着蓝天白云。空气中还悬浮着前几日梅雨落下时凝结的雾气,正午日光被平抚得安宁沉缓。如果不是不远处几栋正在用于出租的新楼盘正在施工之中,眼前一切令这个大别山深处的皖西小镇并没什么特别的不同。
走进镇子,你一定会惊异于中国的高考制度对这个小镇的影响和渗透。走在街道上,随处可见的是高考元素:近九成店铺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学生房出租”广告,镇上LED大屏幕滚动播放着“专业代陪读”托学中心的广告,不少商家在门口拉出“祝毛中学子高考大捷、金榜题目”的横幅,服装店则打出了“旗袍来送考,好运跟你跑”。
“整个毛坦厂镇就是围着毛中在运转的。”44岁的邓强颇为自得,十多年前,在外务工他和妻子瞄准毛坦厂中学带来的商机,回到了老家。回乡后,除了原本在北门的两层楼房,邓强还请人在街道外的农田里盖了个三层楼,隔成三十多间单间出租给陪读家长。单此一项,他一年就有30万元的收入。
“谁能想到毛坦厂会发展成这样,现在这个租金,就像在北京有套房子出租一样了。”邓强满足地笑着说。
“跟着毛中赚大钱”——当地的房产商在小镇各个显眼处直接打出了这样的广告语,这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当地人心声。现在,房租已经成为毛坦厂当地居民的主要收入来源。以毛坦厂中学为圆心,向四周延展出了一片片出租房,租金高低与离圆心距离成反比,出租周期以“学期”为单位。
镇上的房屋多是第一楼做门面房,楼上则划成一个个单间出租给陪读家长。广阔的租房市场吸引着投资者在这个山区小镇建造出新楼盘。在镇上普遍两三层高的楼房中,18层的电梯公寓称得上摩天大厦,房价是4500到5000元一平方,按售楼中心的说法:“出租十年就能回本。”
“学生和家长改变了镇上的人口结构,镇上有5万多人,人口主体其实是两万多学生和一万多家长,本地户籍的只有一万多人,还有一万多人是来学校附近做生意的外地人。”毛坦厂镇政府宣传委员王芬说,毛坦厂有这样一种说法,当地人收房租,外地人做生意。
如同中国大多数高中一样,校外密布着各种店铺:餐馆、文具店、书店、奶茶店。庞大的学生及家长群体催生出无限商机。
程香和丈夫就是被吸引而来的外地人。他们从隔壁县来到毛坦厂中学北校门开了个餐馆,单间门面房租一年两万元。对于房租,程香一直颇有微词:“门面太贵了,差不多和县城中心地段一样贵。我们这一年到头挣个小钱,房东除了我们这个门面,楼上还租出去8间房,一年房租就轻松收个十来万。”
如果要从毛坦厂来探讨一个大山深处的镇子的发展模式,毛坦厂显然不具备代表意义。这个大山深处的皖西小镇,在过去十多年里成功实践了“教育改变命运”。毛坦厂镇政府工会主任张友胜介绍,毛坦厂在十多年前的主导产业还是农业,如今,教育产业成了毛坦厂的支柱性产业。他骄傲表示:“毛中的影响力比我们镇还要大,甚至比金安区六安市还要大。如果不是毛中的发展,我们就是一个贫穷的山区小镇。”
部分行业迅猛发展的同时,一些行业被明令禁止。为了让学生安心学习,当地政府关停镇上的几乎所有娱乐场所。这大概是全中国唯一一个没有网吧、游戏厅、台球厅的小镇了。
“我们镇区这边正规批准运营的网吧是没有的,网吧申请也不会批的,每年都会开展整治黑网吧的活动。”王芬说,为了保障学生安全,镇上所有重要路口都安装了监控。深夜学生放学时,警车会在街上巡逻。镇上治安非常好,五位居民不约而同举出了同一个例子,“电动车不上锁都没人偷。”
王芬说介绍,因为人口越来越多,镇上还修建了一个3.5千伏的变电站、50亩的垃圾填埋场和日处理量5000吨的污水处理厂。
“孩子是一个家庭的希望,毛中就是我们镇子的希望。维护毛中的利益就是维护自己的利益,镇上的人都有这个共识。”王芬说。
说起镇上陪读家长们,这个中国基层公务员颇有些感慨,她说,“说实话,农村孩子起点要低很多,高考是目前对他们来说最公平的比赛了,不然你说农家寒门子弟想冲出农门还有什么其他更好的方法吗?”
烧香
5月21日凌晨,今年高考前的最后一个阴历十五,这座大山深处的小镇已经持续了几天的阴雨。当很多人进入睡梦之时,上百名高三陪读家长和学生们冒雨涌进毛坦厂中学边的窄巷里,隔着一道水泥墙,手持炷香朝校内那棵“神树”虔诚拜了起来。拜祭者们那般虔诚,家长们都坚信手中这束香烛可为孩子带来好运,所以全然不顾细雨濛濛飘降在身上。
他们20日深夜就来这里守望,目的就是为了能在21日来临那一刻能为“神树”抢烧第一道香。
这颗被家长们称为“神树”的其实校园里的一棵垂杨柳,树前一块碑刻有“校之魂”,繁茂枝叶伸展到了围墙之外,不知什么时候起,家长们将这棵树神话,并在每年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农历十五烧香祭拜,为即将参加高考的孩子们祈福。抢到“头香”的被认为最受“神树”的眷顾,能保佑孩子考场得中。
去年,由于高考前抢头香还引发一起小型火灾。为了安全考虑,学校取消了香堆和神龛,禁止家长们拜树。
今年,没有了香堆和神龛,一些家长只能抚摸下往年被烛香熏黑了的墙,口中还念念有词。
校园保安赶了过来,将火扑灭并驱散了他们。但一些家长依然执着,在更远的一片开阔地上重又点火烧香祭拜起来。
“学校都说不给烧了,怎么还烧?”第二天得知其他家长拜树的钱晓红很恼火,她抱怨自己为何听从了学校的安排而没能去带儿子烧香。这种仪式虽然显得多少有些荒诞,但是在钱晓红看来,任何一丝可能益于孩子高考成功的举动,都成了她需要全力紧握的机会。
去年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农历十五凌晨,张烨烨还在读高二,刚从老家来到毛毯厂镇陪读王晓云就和其他家长们一起去拜过这颗“神树”。去年的场面她印象深刻。写有考生名字的红布条被挂在香堆前的棚子上,象征将得到“校园之魂”的庇佑。上千手持烛火的家长学生们拥堵在窄巷里,香堆烈火熊熊燃升,火光照耀在每个人的脸上,每一个人都无比虔诚。由于烧香者众多,点燃的香火引发一场小范围火灾,树前的棚子连带着棚上所有红布条都被烧毁了。
当时,王晓云心里一紧,她想,“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我是不是害了孩子了”。紧接着她自我安慰:“红红火火,这是要考一个红红火火!”
今年6月4日,张烨烨将回到他原生籍地合肥市庐江县参加当地的高考,这将是他过去十二年学生生涯中最关键的一战。
而那些学籍在毛坦厂的考生们也将在6月5日集体乘学校大巴车到六安市参加高考。或许同往年一样,届时,两辆警车会开道,考生们将坐在七十多辆大巴车中,像战士一样看着全镇人在锣鼓齐鸣中欢送他们。开头车的司机往往属马,寓意马到成功,家长们都期盼着孩子能坐第一辆车上沾沾喜气。
“现在头车坐不上了,其他家长都拜了树了,我连拜树也做不到。我帮不了他了,我是没用的妈妈。”王晓云十分懊恼:“几次烨烨晚上一边抹眼泪一边学习,哭着跟我说恨自己脑子不争气。学习我根本帮不了他,我只能做这些没什么用的事情……”
沉默了一会儿,王晓云忽然眼睛一亮:“高考前还有个初一,我去庙里烧香,把拜树的这个缺补回来!”她表情开始舒缓起来,幸福的笑容在脸上慢慢荡漾开来。
(注:应要求,文中出现的学生名和家长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