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如何培养一个女性主义的孩子？

源济

云也退：如何培养一个女性主义的孩子？ 

原创 2016-03-26 云也退 大家

摘要ID：ipress  

犹太人与女性主义还有更早的渊源。17世纪留下一本日记，作者是哈姆林的格拉克尔，她在丈夫死后接管了他的工厂，把生意越做越大。这种女性主义，并不是在同男人的对立里壮大的。

露特夫人，我想她应该快七十岁了，背稍稍驼，很矮，有一头朝气勃勃的白发，一个犹太人的大鼻子，显得脸的其余部分都在往后退。她住在特拉维夫城内偏东北的包豪斯公寓里，这些公寓建成了有五十年，很多地方都已老化，鼠患猖獗。楼下，绿色的垃圾箱后跳出两只猫来，其实，在高科技为王的以色列，城里人对付老鼠用的还是最原始的办法。

“Unbelievable”和“Amazing”是露特用得最多的两个形容词，都用在了中国上。1980年，她从缅中边境进入云南，一路东进，最后抵达广州。之后她多次游华，家里挂满了苗民、彝民的冠仗服饰，她对滇桂川一带的熟悉和赞美让我汗颜不止。不过，她引以为骄傲的事，还是要到电脑前呈现给我：二十分钟的一段小纪录片，记录的是她，以色列空军第一位女飞行员的故事。

空军，以色列人的镇宅之宝，国家安全的最大倚仗，自建军以来，这个国家总是把最忠诚、最能经受考验的儿子们送进去，却不收女儿。惯例到露特这里被打破了，军方奈何不了她一再争取，吸收她在空军服役。拍视频的时候她已经上了年纪，小小的个子，束着发，戴着飞行员眼镜走进机舱里，动作职业，神态严肃，没有朝镜头回眸一笑的桥段——确实是纪录片，不是真人秀。

▲ 资料图：以色列女飞行员

用个体育术语，以色列人的“位置感”很强；再用芭芭拉·W.塔奇曼的话讲，在一个敌人环伺的小国，“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分量”。在1960年代，去到国防第一线，是露特眼里最值得追求的目标，她甚至间接地失掉了父母留下的房子：政府把它征走了，只给了如今看来少得可怜的一笔补偿，露特当年没怎么犹豫就签了字，她认为（政府也知道她会这么认为），这同样是考验一名飞行员忠勇和爱国心的时刻。

她从没后悔过。再说，在这种问题上，一个女性主义者又怎能吃后悔药呢？

露特主动跟我说起女性（权）主义，一个在我看来绝对不算好听的称谓。我自然联想到无所不在的仇男话语，联想到一些女人围殴另一些女人，说她们屈服于男人的主宰；犹太教经典，像旧约圣经，像塔木德，无疑也是男权的天下，上帝显然是男的，他命令夏娃服侍亚当，冷眼旁观亚伯拉罕的后人打得头破血流：没有一个女人会欣赏其中的价值观。然而，经书铸造的是“犹太教传统”，“犹太传统”却大不一样，它含有对公平正义的敏感和不平则鸣的基因。世俗犹太人常说，我们是一个好管闲事的、爱吵闹的民族——我们喜欢出风头。

国际范围内的女性主义，一般认为有三波，第一波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时兴起的，英国、美国、加拿大的进步人士为争取妇女的选举权而战；第二波是指美国的1960年代，随民权运动一道，主攻对象是固化成习的社会不平等；第三波从1990年代延续至今，跟环保主义、动物保护主义等等互相交叉，面貌多样。在最关键的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中，好几位赫赫有名的主将，如贝蒂·弗里丹和葛洛莉亚·施坦能，都是犹太人，尤其是弗里丹，不止在女性主义圈子内外，她在犹太人共同体里也很有影响，因为犹太人共同体也内含有对“第二性”的压迫。

犹太人与女性主义还有更早的渊源。17世纪留下一本日记，作者是哈姆林的格拉克尔，她在丈夫死后接管了他的工厂，把生意越做越大。这种女性主义，并不是在同男人的对立里壮大的。在现代，世俗犹太女性一直惯以“工作人”自诩，以像男人一样挣钱、恋爱，养家、结婚离婚为理所当然。而在宗教犹太人中，虽然以色列常年因为大把的女性教徒该不该就业、该去哪些领域就业而争论不休，但其实，由于男性身背进修犹太教经典的义务，一直待在学院里学习，妻子们反而承担了很多社交任务，要代表家庭接触外界，在持家的同时，独自抚养膝下少则四五个、多则十几个的子女。

二战以后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两个世俗犹太人群体，以色列犹太人和美国犹太人，前一个是出了名的男女平权，女人像男人一样粗犷豪放，善于劳动，乐于牺牲，后一个则涌现了大量平权革命积极分子：不仅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被弗里丹等犹太人给代言了，而且，美国的劳工运动和民权运动，也是犹太精英集中的阵地。

我所熟悉的女性主义，最常见的姿态是“凭什么你可以？”而露特的女性主义则是“我也可以”。一个是消极的，一个是积极的。何以来的区别？露特跟我说了一个细节：她小时候，男孩女孩的玩具混在一起玩的，基本不存在男孩只玩汽车手枪，女孩只玩锅碗瓢盆布娃娃的情况。女孩可以不喜欢汽车，但她只要想拿汽车就能拿到；男孩如果觉得裙子有趣，也可以试穿。露特还说，她不太理解为什么现在的玩具店里，总是一半粉红，一半天蓝，一进门，颜色就指示着你带孩子奔向一边，视另一边为无物。

为了培养一个拥有女性主义意识的孩子，是否应该从小告诉她，这些东西只能女孩玩，那些东西只能男孩玩，你要维护好属于自己性别的这部分，不让男孩越界夺取？

当然否，这只是幽怨教育。那么反过来，是否应该从小告诉她“你像男孩一样强壮”，而从不说“你很美”，既然你不希望她按照世俗的、女性化的定义去追求美丽的目标？

▲ 资料图：传统犹太婚礼

也不尽然。我想象着露特的童年——她是这国家的同龄人，在她受到的教育中，强壮和美丽之间没有矛盾，就如同汽车和裙子之间、粉色和蓝色之间没有矛盾。那个时候的以色列还很穷，可正是这个穷国养育了一代被公认为最有活力、最具使命意识的现代公民，我想一个关键原因就在于选项对所有人开放，哪怕并不多，让你在看过了所有的选项之后才形成自己的看法：“这个好看，那个不好看”，“我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

露特坚持要当空军，但她并没有觉得空军被男人所垄断是什么很可耻的事；露特对耳环、指甲油、粉黛鞋帽之类都不感兴趣，但她也不认为，拥有这些东西就是不好的，是男人抛给女人、诱使她们取悦自己的诱饵。这就是“我也可以”的女性主义。除非狭隘到了极点，否则，哪个男人会厌恶呢？

露特夫妇俩和独身的女儿同住，看上去生活得一点都不宽裕，往日的光荣似乎也有一大半都是自封的，并不能换来多少实际的利益。她的腿脚不太好，再也无法远途旅行了，可她还是对着一个中国人讲她看见过的中国，然后“Amazing”“Unbelievable”地叫个不停。露特也是特殊的一代，他们享用过河水在源头时的味道，而我们，从来没能去到那里，只能待在下游，捧起手中的泥沙一个劲地苦笑。

作者：云也退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