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从玫瑰少年看性别霸凌

源济

原创 2015-12-15 陈雪 大家

摘要ID：ipress

再次提起“玫瑰少年叶永志”不只是为了纪念，更是为了呼吁，我深信还有许多人活在黑暗中、恐惧里，我们要让孩子们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

音乐响起，画面开始，一个格子蓝衣的中年妇人戴着同样蓝格子口罩与遮阳帽子，骑着摩托车在两旁植有芭蕉树的乡间路上行驶，画外音是妇人的声音：“他非常体贴，他会说，妈妈，你怎么工作做到那么晚，你赶快去洗澡。”下一个画面是张孩童滑溜滑梯的照片，孩童就是妇人口中的“他”，妇人的儿子，妇人接着说：“他说，妈妈，我青菜炒一炒就可以开饭了。”“他说，你很累。他每天都帮我按摩，我那些一起工作的朋友都说，你生这个儿子，赢过我生三个小孩。”下一个镜头是男孩搂着小狗的照片，眉目清秀的男孩微笑着，尚不知人生即将的苦难。

画面继续，蓝衣妇人的摩托车在小道上穿行，仿佛行走于记忆，那是2000年以前的事，孩子出生、学步、就学、成长，短短的十多年生命，如果生命可以像记忆那样行走不停，如果，一直追忆就能使生命永恒，“如果，能将时间喊停？”画外音继续述说：“小学三年级，老师就跟我反应，说他就喜欢做女孩子的事情，就叫我带他去给医生看。”“心理医师跟我说，我告诉你，你儿子非常正常，如果认为他这样是不正常的人，才是不正常。”

妇人在芭蕉树下工作，妇人随意在一棵树下歇坐，肤色黝黑的她语气伤感激动，回味着往事，不断谈及孩子的遭遇。音乐渐弱。

这个妇人是叶妈妈，她的孩子叶永志，人如其名，成为人们永难忘怀的玫瑰少年。

▲叶妈妈剧照

这个影片，是2015年11月，一向支持同志的知名歌手蔡依林，在她“Play”演唱会上演唱“不一样又怎样”歌曲，并且放映的短片，这部短片的主角，是2000年在学校厕所身亡的少年叶永志的母亲，蔡依林为了纪念叶永志，特别请导演南下屏东，拍摄叶永志的妈妈，录制了这段极为感人的影片，演唱会公开放映后，影片被网友疯狂转载，“玫瑰少年叶永志”的故事再度受到重视，而因性别歧视而发生的霸凌事件，更引发了众多讨论。

2000年4月20日上午，台湾屏东县高树乡高树国中学生叶永志被发现陈尸学校厕，当时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校方说他是“不慎摔倒”，法医相验说无外伤与他杀嫌疑，但随着新闻逐渐扩散，才知道叶永志因为外型秀气、举止温柔，在学校常常受到欺凌，甚至有男同学在他上厕所时包围他，硬要把他的裤子脱下，“检查看看是不是女生？”有人威胁要打他（曾经打过他），导致他不敢上厕所，学校老师知道，也只是让他在下课前提早五分钟去厕所，或者上教职员厕所，无法提出有效的保护方案，4月20日那天，叶永志就是在他最爱的音乐课时，提早五分钟下课，没有再回到教室。人们发现他倒在厕所里，血流不止，急救无效。经过六年缠讼，最后学校三位员工以业务过失致死判刑，无论究竟有没有人加害他，他的死因仍与“性别歧视与霸凌”脱不了关系。

多年后的现在，许多作家写文章纪念叶永志，其中有人写到“叶永志失去了尿尿的权利”，是这个失去，使他丧失了生命。我们难以想象，那一大段本该青春无忧的就学时光，他如何度过那些大个子的欺负、讪笑，厕所本该是隐私的场所，却成为他最恐惧的地方，他如何忍耐着膀胱的涨痛，等待那仅有的下课前五分钟，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脱窥视，恐惧又紧张地逃奔至厕所（即使是教职员厕所也有可能有其他人躲着，伺机等候），我们可以想象，即使没有人伏击，活在惊恐中的他，心中的焦躁不安，使得他必须快快解放，赶紧逃回教室（又是另一个可能伤害他的地方），就算如警方调查所言，他是因自己不慎摔倒而导致死亡，这个“不慎摔倒”，也是被恐惧所绊，被担忧所误，倘若加上厕所地板湿滑或有其他设施不当（人们始终很难排除有其他人加害的可能），这条“如厕之路”在他心中早就是“伤害之道”，无论有没有人尾随，耻笑声始终缠绕。最终成为了“死亡之路”。

这样的事不是唯一的一件，叶妈妈在永志死后站出来，多次为被性别歧视、霸凌的孩子发声，甚至促成了几年后台湾通过“性别平等教育法案”，她在影片中提到，很多人写信给她，说一模一样的事（甚至更惨的遭遇）发生在自己身上，“性别霸凌无所不在，”叶妈妈说，“我救不了我的孩子，我要救跟我孩子相同遭遇的小孩。”

影片最后，是高雄同志大游行的舞台上，叶妈妈挥舞着手，对台下的同志朋友们说话，她说：“孩子们，不要怕”，语音刚落，台下就有男男女女哭成一团，叶妈妈继续喊着：“你们生到这个人世间，一定是有一个使命，要你们伸张人权，你们要作自己，不要怕。”叶妈妈说自己没读什么书，但她的声音充满力量，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然而她一声“孩子们”，使得听闻的同志朋友都像听见自己父母的呼唤，都唤起他们生命中被侮辱、被伤害的记忆，唤起他们也曾经走过的“恐惧之路”。

本文再次提起“玫瑰少年叶永志”不只是为了纪念，更是为了呼吁，我深信还有许多人活在黑暗中、恐惧里，我们要让孩子们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让任何人都有自由上厕所的权利，孩子们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所喜爱的活动、装扮、发型、性倾向，可以热爱自己原本的样子，即使是喜欢做女红的男孩，举止阴柔的男性，喜欢枪械、工具的女生，想要穿裤子、剪短发的女人，人们可以用自己想要的方式去活，不能因此受到任何伤害。性别的分野不仅不该僵化，更应该是我们思索生命的可能，理解世界的丰富，最好的管道。性别特质只是标志人类特质的其中一种方法，人在成为自己、寻找自己的过程里，会经历各种尝试，人会成为怎样的自己本就没有定论，没有标准答案，人们的偏见、成见，甚至排斥、嘲笑，或进一步的欺凌、压迫，却足以断送一个人的人生。

影片中的叶妈妈，一个丧子的母亲，平凡的农村妇人，却成为“勇敢”“自由”“坚毅”的象征，成为所有无依的孩子心中的依靠，当她说：“孩子们，要勇敢作自己”，话语背后饱含辛酸，对于许多性别少数的孩子而言，“勇敢作自己”需要付出的代价是眼泪、血汗，甚至是生命，这是何等惨痛的事。我们唯有把叶永志的故事讲了又讲，想了又想，作为警讯，但愿自己不但不成为加害者，也能够成为一双扶持的手，以便在生命中，防止再一次的悲剧。

作者：陈雪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台湾著名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