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做任何见不得光的事情

源济

原创 2015-11-13 彭远文 大家

摘要ID：ipress

有时候我会想，一件事情如果连孩子都没法明说，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我有两个孩子。

这是一个简单的事实描叙，但这四年多我不敢与人说。

直到上个月宣布放开二胎，我才松了口气。我跟妻子说，我要在朋友圈公布，妻子说要不再想想，我说我不想了，管他的。

我发了一组兄弟俩的照片，又发了一组，又发了一组……朋友们都很惊讶，又很欣喜，也很体谅。我歇了口气，感到有点难过，发了一张这样的照片（下图），说了这样一句话：“小猫猫同学，爸爸终于可以把你正当光明地带出去玩了。万恶的计划生育政策，我深恨之，深恨之。”

▍决定

五年前，妻子发现意外怀孕了，我们考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要不要生下来？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为什么首先考虑是这个呢？

就好像上面我说我有两个孩子，我知道这有显摆之嫌，但同样很不正常，照理说，不过是一件寻常事罢了。可我们在中国，事情就会这样。

我倒不是怕罚款，我户口在农村，罚不了多少；我在私企，老板也不会管我。但我妻子可能会被单位开除，这是一件大事。

我们并没有考虑太久，就决定要生下来。下决断的是我妻子，她很坚决，相反我倒有过犹豫——写到这里，我想向我的孩子说声对不起，为爸爸曾经那样想过。妻子的理由很简单，她绝不会堕胎，因为这必将成为她一辈子都躲不掉的心理阴影。

我会去分析利弊，也懂得在这件事上应该尊重妻子的意见，但有时候的理性就意味着没人性。我和妻子共同的领导兼师友曾经夸我们仍葆有人性的本色，这样的评价让我很开心，但其实在这一点我远不如我妻子——她毫不犹豫地就把人的情感放在其他一切之上。

扯远一点，我觉得，现在谈计生，经常谈的是人力资源，是养老危机，都是功利的计算，而计生对人性的扭曲，则被忽略了。我无数次在网上看到，当发生了一场悲剧之后，很多人就会“敏锐地”意识到这是发生在一个超生家庭：今年6月，毕节四个留守儿童服农药自杀，微博上就有很多人质问父母为什么穷还要多生。自己的孩子死了，父母还要被这样责备，让人情何以堪？当时我很愤激地说：“这是什么？这叫计划生育荼毒人心，使人丧失了最基本的人性而不自知。”

但是，我曾经也是如此。从被扭曲伤害，到渐渐恢复常情、常识、常理，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

我去问一琨意见，他是我同事。我知道他会建议我生下来，也一定会为我保守秘密，因为一琨是一个基督徒。我没有丰盈的人性，也没有坚定的信仰，我需要他的支持。

帮了我们大忙的是那位领导兼师友，李老师。妻子打电话问他意见，他说：首先你想清楚，要不要生下来？妻子回答要，然后李老师说：那你就不要告诉任何人（同事）。然后李老师放了妻子大半年假，对外就说得了抑郁症，不在北京，回老家了。

李老师冒了很大的风险，他可能因此丢掉工作，现在他已经离职了，我才敢说出来。和很多人比，我和妻子很幸运。

我知道因为超生而解聘员工在法律上是经不起推敲的，但我不愿意去较这个劲。我不像我的朋友杨支柱那么坦荡，那么有战斗力，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我只好躲起来。

▍藏身

北京很大，很适合藏身，很少会有人来关心你的家庭私事。北京的医院也很好，不管你有没有准生证。孩子出生的时间也很合适，正好是我休假的时候。只是孩子出生的喜讯，只能告诉有限的几个人，这多少让人感到有点遗憾。

生完孩子，妻子可以去上班了，要藏起来的人，从妻子变成了孩子。

我们租住的地点，就在妻子单位旁边，进出很容易碰到她的同事。出门的时候都得左右观望，看有没有熟人，即便没有，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冒一个出来呢？当然碰到过，我们都支吾过去了，至于别人会不会疑心，不知道。

这不算最难的，最难的是家里还有一个童言无忌的哥哥。我们不能跟他说，不要告诉别人你有一个弟弟，因为没法解释。这些年，我们在家里绝口不谈计生：我们不想让哥哥觉得弟弟是多余的，不想弟弟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不想让他们觉得这个世界如此野蛮。

其实我们曾经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跟老大说不要告诉别人你有弟弟。他有时候不问，有时候会问为什么。我和妻子会试图糊弄过去，如果糊弄不过去，就说你想说的话也可以说。我们情愿冒风险，也不想传递负面。

有时候我会想，一件事情如果连孩子都没法明说，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还有朋友，这几年我们一直闭门谢客，实在避不了，就得早早让岳母把弟弟带出去。这种情况，四五年来，大概发生过两三次。

但总有那么几个朋友知道。有两个朋友（夫妻）住我们对门，是老大的干爸干妈，他们自然是知道的。我主动告诉了关系最好的同事张恒：我不能一天到晚憋着，得找个倾诉对象（一琨已经走了）。我还告诉了同事陆晖：屋子里就我们两个人，经常聊天，我憋了很长时间，终于有一天觉得烦了。

我还告诉了同事田毅和劲松。我们一起家庭聚会，第一次我只带了老大。这是今年的事情，哥哥快七岁了，弟弟四岁多了，越来越懂事了。我跟弟弟说，带哥哥去看牙；我跟哥哥说，弟弟好烦的咱们不带他，还有，去叔叔家不要跟人说你有个弟弟。“为什么不能说？”我想了想说：“因为叔叔会给你礼物，如果知道有弟弟的话，他们就得买双份了，这样不太好。”“可是我想带弟弟。”……是啊，只带一个，不带另外一个，这毕竟不公平。

我基本上不骗孩子，尽量对他们一视同仁，我还教他们不要撒谎，可我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呢？……这让我极其不舒服，于是第二次把兄弟俩都带上了。

我深深地厌恶这样遮遮掩掩地过日子，因为我自问自己还算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为什么会这样？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和妻子开始考虑移民。2011年，我写过一篇文章，说我不想移民，“对我来说，从农村到城市落脚，就挺不容易的，辛辛苦苦爬到了个山坡上，结果别人告诉我这儿危险，还得再往上爬——我累了，爬不动了，死活赖这里了”。但四年过去，我改主意了，如果可行，我想再拼一下。

古人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我并不是有什么理想实现不了，我只是不适合这里。

▍说吧

我不告诉朋友，并不是担心他们说出去，而是不想让别人帮你保守秘密——要时刻注意不说漏嘴，这会是一个负担。但我又不能一直不说，作为朋友，我一直瞒着也不合适。

有一次，妻子和她的几个闺蜜聚会，大家都带上了孩子，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我们把两个孩子都带上了。妻子的一位闺蜜知道后难过得哭了，大家手足无措地安慰她——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不该隐瞒这么久。

我需要一个时机来告诉所有人。

10月29日晚上6点34分，手机上弹出一条新华社消息：中共全会公报允许普遍二孩政策。我立刻给妻子打电话，她问了我好几遍真的吗，我说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当时在地铁里，信号不好，断了两三次，我跟妻子说我要在朋友圈公布了，我不想再考虑太多了。

发了之后我才知道，其实有几个朋友早知道了。朋友金辉留言说：你知道谁最憋坏了吗？原来他几年前就在路边碰到过我们带着弟弟：“我一直记得清楚，所以说保守秘密好辛苦。”

还有朋友说，那可真是憋坏了，得好好释放一下。

后来我在给杂志写社评的时候，写了这么一句：“这一刻，人们等了太久太久：无数人为之欣喜落泪，无数人开始暗自筹划，还有无数有着特殊境遇的人更是百味杂陈。这一刻，如果有一个无所遗漏的镜头对准每一个中国人，将会记下多少悲欣交加的场面。”

回头看，我不能说我比其他人做得更好，但我确信，我并没有做任何见不得光的事情。

小猫猫，有一天你可能会看到爸爸写的这些文字，爸爸想说：谢谢你带给我的快乐，爸爸像爱你哥哥一样地爱你，爸爸希望你和哥哥永远相亲相爱，兄弟守望，便不会孤单寂寞。

【注】本文原标题为《我有两个孩子》

作者：彭远文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资深媒体人，《看天下》杂志编委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