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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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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27 07:2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01、孔孟

02、秦始皇

03、李悝

04、司马迁和班固

05、文景之治

06、汉武帝

07、从霍光到王莽

08、何以改革者又是书呆子

09、西汉与东汉

10、光武中兴

11、宦官,女后,外戚和朋党

12、魏晋南北朝和浪漫主义

13、长期分裂时的悲剧

14、淝水之战

15、北魏拓跋氏

16、从分裂到统一

17、隋炀帝

18、贞观之治

19、武则天

20、渔阳鼙鼓动地来

21、九重城阙烟尘生

22、“藩镇之祸”的真面目

23、黄巢

24、五代十国

25、宋太祖赵匡胤

26、澶渊之盟

27、王安石变法

28、靖康耻

29、贾似道买公田

30、道学家

31、成吉思汗和忽必烈

32、忽必烈留下的传统

33、元顺帝




 楼主| 发表于 2008-4-27 07:2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01、孔孟



  在儒家的传统中,孔孟总是形影相随,既有大成至圣,则有亚圣。既有《论语》,则有《孟子》。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他们的宗旨也始终相配合。《史记》说:“孟子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今人冯友兰,也把孔子比做苏格拉底,孟子却可以比做柏拉图。

  但是我们仔细比较他们,却也发现很多不同的地方。最明显的,《论语》中所叙述的孔子,有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不如孟子凡事紧张。所以大成至圣能够以“君子坦荡荡”的风格,避免“小人常戚戚”的态度去保持他的悠闲。孔子令门人言志,只有曾皙最得他的赞许。而曾皙所说的,大致等于我们今天的郊游和野餐,“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月,咏而归”。与这种态度截然相对的是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主张。孔子还说饭菜不做好,这样不吃那样不吃,衣服也要色彩裁剪都合式。孟子却毫不忌讳地提出“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而且“老羸转乎沟壑壮者散之四方”等辞句也经常出现在他的嘴中。

  孔没有直接的提到人之性善或性恶。《论语》之中,“仁”之一字,出现了66次,没有两个地方解释完全相同。但是他既说出虽为圣贤,仍要经常警惕才能防范不仁的话,可见他认为性恶来自先天。他又说“观过,斯知仁矣”,好像这纠正错误,促使自己为善的能力,虽系主动的,但仍要由内外观察而产生。孟子则没有这样犹疑。他曾斩钉截铁的说出:“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孔子自己承认,他一生学习,到70岁才能随心所欲不逾矩。孟子的自信,则可以由他自己所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一句话里看出。这种道德力量,经他解释,纯系内在的由自我产生。所以他说:“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也就是宣示人人都能做圣贤。

  孔子对“礼”非常尊重。孔子虽然称赞管仲对国事有贡献,但仍毫不迟疑地攻击他器用排场超过人臣的限度。颜渊是孔子的得意门徒,他死时孔子痛哭流涕,然而孔子却根据“礼”的原则反对颜渊厚葬;又因为“礼”的需要,孔子见南子,使子路感到很不高兴。孔忆虽不值阳货的为人,但为了礼尚往来,他仍想趁着阳货不在家的时候去回拜他。孟子就没有这样的耐性。齐宣王称病,他也称病。他见了梁襄王,出来就说:“望之不似人君。”鲁平公没有来拜访他,他也不去见鲁平公。他对各国国君的赠仪,或受或不受,全出己意。他做了齐国的吊丧正使,出使滕国,却始终不对副使谈及出使一事。

  这中间的不同,不能说与孔孟二人的个性无关。或许《论语》与《孟子》两部书的取材记载不同,也有影响。但是至圣和亚圣,相去约两百年,中国的局势,已起了很大的变化。孟子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八个字正好可以用来说明他们之间的距离。

  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卒于公元前479年,是春秋时代的末期。孟子的生卒年月,虽不能确定,但是他最活跃的时间,也是战国时代的前中段。《孟子》一书开场即提到他见梁惠王,那是公元前336年的事,距离战国开始已67年,又115年之后秦才灭六国统一中国。在春秋的时候,周朝的封建制度,已不能维持,但是还没有完全败坏。以前各小国各自为政,里面主持国政的卿和大夫以及担任下级军官的士,全部世袭,一切都按成规,也就是说,一切都接受“礼”的约束之原则已不再适用。但是公侯伯子男的互相征伐,仍以道德的名义出之。纵使叛逆篡位也还要邀请与自己利害相关的各方支持。但最最重要的是,这时的战事还未波及全民,不致使父母兄弟妻子离散。

  春秋时代的车战,是一种贵族式的战争,有时彼此都以竞技的方式看待,布阵有一定的程序,交点也有公认的原则,也就是仍不离开“礼”的约束。“不为己甚”是当时的一般趋势。根据原则,在某种情形之下,不追击敌人。在某种情形之下,不向主敌射击,不设险以谲诈取胜。既已给敌兵第一下的创伤,不乘势作第二次的戳刺。头发斑白的人,不拘为俘虏。这些态度与欧洲中古的骑士精神很相仿佛,虽然这些原则并不可能全部遵守,但是接战时间短促,参战的人数受车数的限制。总之,春秋时代的战事,显示了社会的不稳性。但战事本身,却不足以造成社会的全面性动荡。

  针对这些条件,孔子对当日情形,还没有完全失望。他的闲雅代表着当时的社会,相对于战国的暴乱而言,还相当的宁静。所以他仍提倡“克己复礼”,显示着过去的社会秩序仍可以恢复。他有时也发牢骚,说什么“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和“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可是要他表示方针的时候,他的办法端在“正名”,也就是恢复一切事物原有的名分。“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更表现一腔复古的热忱。

  孟子有时候被人称为有“革命性”,这是因为战国时代的动乱,使他知道,只是恢复故态而不改弦更张是不能济事的。齐人准备伐燕,他说燕可伐。齐宣王问他贵戚之卿应做的本分,他说:“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也就是容许废君而另立族中贤人。梁襄王问他:“天下恶乎定?”他答道:“定于一。”襄王又追着问:“孰能一之?”孟子就说:“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他又曾和梁惠王说过“地方百里,而可以王”。这已经不是孔子所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严格规矩了。

  孟子开始游说的时候,也正是商鞅受刑,苏秦,张仪提倡合纵连横之季。战国七雄,已经准备长期间的大厮杀。虽然这时候的战事还没有像战国末季的那样剧烈--凡是年龄十五岁以上的都要向防地报到,降卒四十万或四十五万一起坑埋,所以这时已不再是春秋时代竞技式的战争了。商鞅相秦,第一件事就是“令民为什伍”,即是以一种军事组织的原则,加之全民。在战场上骑兵既登场,步兵人数也大量增加。“斩首六万”,“斩首七万”,已经开始见于各国的记录。孟子说“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这段话可能反映着当日各国备战的情节,也可以说是他对当日国君草菅人命的一种控诉。他所说的“民有饥色,野有饿莩”不可能是无的放矢。

  在宋朝以后,《孟子》成为《四书》之一,实际上它占《四书》一半以上的篇幅,既为各朝经延讲解之用,也为科举取士的标准。对中国思想史有无可形容的影响。而亚圣以慈悲为怀的心肠,为民请命,他讲的话有时也富有感情性,有时尤任直觉,例如“见牛未见羊”,“君子远庖厨”。他的性善论必定带着一种强迫性的推论。因人既生性为善,那么强迫人们保持这种天性也不算过分了。这关键处有如卢梭之论自由。他的低水准平等思想--例如“乐岁终身饱,凶年不免于死亡”,以及“省刑罚,薄税敛”,在一个简单的农业社会里,被奉作经典,同时也符合事实的需要。可是今日我们读《孟子》和《四书》全部,却不能一体视之为政治哲学,一定也要考究他们的历史背景,有时也要和孟子自己所说的一样,“尽信书不如无书”。

  为什么孔子和孟子之间会有这样一股距离?为什么春秋阶段与战国阶段会有这样巨大的差别?为什么中国会如此早熟--在纸张都未发明,文书尚用竹简木片传抄之际,即出现至圣亚圣,而且与孟子同一世纪即出现了秦始皇,且对此后的中国有决定性的影响?

  对于上述诸问题的背景,前人已经说过:是因为华北黄土地带,耕耘容易,农业既盛,人口增加,交通又便利,商业开始通有无,社会这流动性大。加以铸铁技术出现于春秋战国之间,影响到农具和兵器等等。这些解答都有根据,但是却没有一针见血的指出中国历史地理的特点。春秋战国间剧烈的变化,百家争鸣,最后又以暴力完成统一,在世界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现象。其经过应在下节提到秦始皇的时候追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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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7 07:2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02、秦始皇



  在中国历史上秦始皇是一个令人寻思的人物,他在公元之前,就经过贾谊的责难。迄至近代,既受过章炳邻和萧一山的恭维,也受过顾颉刚和郭沫若的批判。可是我们的好奇心不能因这样的“褒贬”而满足。假使我们撇开嬴政的个性与作为,单说中国在公元前221年,也就是基督尚未诞生前约两百年,即已完成政治上的统一;并且此后以统一为常情,分裂为变态(纵使长期分裂,人心仍趋向统一,即使是流亡的朝庭,仍以统一为职志),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现象。我们也可以问,以欧洲人才之多,何以不曾在公元前后,同样由一个地方较偏僻,交通也不是顶便利的国家(有如波兰或保加利亚)作主,以几代的经营,打败英,德,法,意,奥和西班牙的联军,并吞他们的领土,断绝他们各国皇室的继承,并且将各国文字划一为一种共通的书写系统?这事不但在两千年前不可能,即使两千年后的拿破化和希特勒都不敢存此念头。由此可知,中外历史之不同,不光是人才和个性的问题。

  1974年之后,“秦俑”出土,这更增加我们思考的机会。这批陶器塑像据估计约为六到七千个,个个不同。从脸上的表情,还可以看出各人的年龄和性格。有时一人面目紧张,贴邻一人则轻松而微笑,士兵的头发,好像根据“规定”剃束,但发辫之间,既大同又有小异之处。他们所着靴鞋的鞋底有圆钉。所穿的甲,铁片以皮带穿贯,都根据实物丝毫不苟的模制,步兵和骑兵的制服也不同。并且这几千个塑像带着战车和兵器构成战斗队形,又能大概一致保存艺术和技术上的同一标准。这些地方,也使我们对秦始皇的为人,另有超过以往历史评价的感想。

  比如说,以今日科技之发达,我们要重新塑制这几千个(也可能几万个,因为现在出土之秦俑,尚只有骊山陵墓东部带北的一角)陶俑,也势必要组成委员会,由军官,艺术家,科学家,工程师集思广益的研究设计,才制造得出来。秦始皇既为一个“焚书坑儒”的专制魔王,为何有这样的耐性?他为什么不以军事形式的雷同划一为原则,将几千个人像以模型翻砂式的套制,有如波斯大流士宫殿前的装潢,又有如罗马的康斯坦丁上在的侧面人像,成排结队的出现,既不必讲究生动,也毋须在艺术角度上斟酌?又很多人指摘秦始皇的迷信。像在陵墓附近配置陶俑就有迷信的嫌疑。可是他如果信神权的话,为什么不采取埃及的办法,将人像塑成几丈高,又设计为鸟头人身,或照印度的办法,造成三头六襞?而偏偏像希腊雅典一样,保存了集体作品之个别的美感?

  这些问题,尚待研究。可是从新发现的资料来看,我们也敢确定中国初期早熟的政治统一,造成“书同文,车同轨”的局面,是一种有历史地理性的组织和一种带群众性质的运动,有如陶希圣和沈任远的提议,我们应从秦始皇的后面,看清战国时代的社会经济因素,认识农业技术的进步,商业的兴起,客卿在各国政治的地位,以及游侠的活动情形。这些因素,促使中国在秦的领导之下统一。

  最近几十年来地质学,气象学和考古学的发现,也可以连贯到中国初期早熟的统一。中国文化发扬于黄河流域。黄河通过黄土地带。黄土铺盖着华北几省的广大地区,土质松疏,经常有100尺到300尺的深度,因之黄河夹带大量泥沙,随时有阻塞河床,冲破河堤,淹没人畜,损坏耕作物的可能,局部治理无济于事。本来世界主要河流夹带泥土4%或5%,已算很高,南美的亚马逊河夏季能带砂10-12%。然而1940年间在陕县附近的观测发现,黄河夹砂以重量计达46%。夏季其中三个支流的夹砂量从42.9-63%。由此也可以看出这问题的严重和庞大了。

  因为人口增加,农业技术之进步,所以即使是春秋时代,各小国在黄河附近筑堤也已经妨碍了彼此的安全。但有些国家,还恶意的将灾害加诸邻国。公元前651年齐桓公会诸侯于葵丘,其中有一段盟誓,在各种古籍之中纪载略有不同,有的是“无曲防”,“毋曲堤”,有的是“毋雍泉”或“无障谷”。到战国期间,这问题加紧,公元前332年,赵国与齐魏作战即曾将黄河河堤决溃以浸淹对方(见诸《史记》)。又《孟子》一书中,提到治水十一次之多。亚圣自己就对白圭说:“禹以四海为壑,今吾子以邻国为壑...吾子过矣!”足见光是治水一事,中国之中央集权,已无法避免。秦始皇并非不知道这事,他统一和国后碣石颂秦德,自称“决通川防”。他又改名黄河为“德水”,更称秦为“水德之始”,这都是确切的证据。

  季候风与农业的关系,也促使中国在公元前趋向统一。中国农产区的雨量,80%出现于夏季三个月内。季候风由菲律宾海循西北方向吹来,有赖于由新疆方向自西至东的旋风将这气流升高,才能将温度降低,使其中水分凝结为雨。这样一来,下雨或不下雨,全靠两种气流适时适地的聚会。要是它们经常在一处碰头,其地必有水灾;反之即有旱灾。《史记.货殖列传》里说:“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大饥”,已经表现出中国初期农业的艰难。姚善友人《图书集成》及其他资料统计,中国在民国前2270年,有旱灾1392次,水灾1621次,见于官方的报告(此外尚有虫灾,如“蜚”如“螟”,经常见诸《春秋》)。到灾荒时,邻国如不加接济,是为“阻籴”,即可能发生战事。各诸候可能因婚姻细故,个人恩怨及扩大地盘的野心而动兵戈,参与的人民则更因饥荒所迫而活跃从事。上述的葵丘之会,也有“无遏籴”的彼此保证。《左传》里记载因粮食问题发生的争执其著得有如公元前720年,郑国取温之麦,又取成周之禾。公元前647年晋国发生饥荒,秦国予以接济。次年秦国发生饥荒,晋国不感恩图报,反而阻籴。因此两国发生战争。叙事的时候,《左传》也提到“天灾流行,国家代有”。这次战争,秦国胜利,俘虏晋候。恰巧次年晋国“又饥”,秦伯再加以接济,并且说:“吾怨其君,而矜其民。”还有很多战事,书中未叙明原因,根据我们现在推想,类似争执必然不少。

  从春秋到战国,上述背景,只能增加国与国间的冲突。根据周朝以前的规定,各国不能随便筑城设防。但这几百年长期扰攘,却大开各国违“礼”筑城之门。有关的邻国,则因对方设防而备感威胁,更要先发制人。凡此种种设施,都增加中央集权的趋向。过去通过贵族的间接管制,像欧洲骑士样的职业军人都成往迹。现今则只有全面动员,履亩征赋。而且大国控制资源愈多,对赈灾恤邻更有效,参附的更多,是以有自然的因素支持兼并。春秋时楚国和随国冲突,一大一小即有“随民馁,楚之赢”的说法,战国的时候,梁惠王语孟子,“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经过如此的措施,他就觉得他的地盘应当扩大,人口应当增多。梁惠王个人的希望没有达到,他的想法却有长期历史上的合理性。

  所以,全面竞争之后,小国无法生存,因而有趋向整个统一的趋势。始皇灭六国的期间,公元前243年“蝗蔽天下”,235年“天下大旱”,前230年和228年均是“大饥”,见于《史记.秦始皇本纪》。所以嬴政又称自己的功劳为“堕坏城郭”和“夷去险阻”,也就是全国对内不设防,食粮全部流通。这样才能“振救黔首(老百姓)周定四极”。由此看来,再参阅战国以降战事的惨烈,和《孟子》经常提出的“若大旱之望云霓”,“途有饿莩”,以及“凶年饥岁...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之四方”,更感到我们无法责骂秦始皇,虽然我们无从赞同他焚书钳制思想,而他的坑儒(所坑的也未必都是儒),其行动残虐,更不是令人所能同意。无从“褒贬”之余,我们只好强调中国在公元之前统一,而且自嬴秦之后,以统一为正轨,实有天候和地理的力量支撑着。

  还有一件事,我们无法忘记,即秦始皇是历史上“万里长城”的首创者。这是嬴政统一中国之后命蒙恬率兵三十万,收河南,伐匈奴,在团结对外的条件下,全面筑城。此举更表示他的极权政治,有实际的需要。这一事可以留着下面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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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7 07:2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03、李悝



  李悝(音魁)又名李克,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不常被提见的人。《汉书.食货志》有段记载:

  陵夷至于战国,贵诈力而贱仁谊,先富有而后礼让。是时,李悝为魏文侯作尽地力之教,以为地方百里,提封九万顷,除山泽邑居参分去一,为田六百万晦,治田勤谨则晦益三升,不勤则损亦如之。地方百里之增减,辄为粟百八十万石矣。又日籴甚贵伤民,甚贱伤农,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故甚贵与甚贱,其伤一也。善为国者,使民毋伤而农益劝。今一夫挟五口,治田百晦,为粟百五十石,除十一之税十五石,余百三十五石。食,人月一石半,五人岁终为粟九十石,余有四十五石。石三十,为钱千三百五十,除社闾尝新春秋之祠,用钱三百,余千五十。衣,人率用钱三百,五人终岁用千五百,不足四百五十。不幸疾病死丧之费,及上赋敛,又未与此。

  魏文侯在位于公元前424至387年,所以李悝是孔子和孟子间的人物,他的政策也表现着中国封建制度业已崩溃,各地域间的诸侯组织全民,发动生产的情形。《汉书.食货志》里这一段提到以小自耕农作纳税人,注重高度精密耕作,各农家仅有极少的收入,甚或不足,政府切身感到它的命运与上述小自耕农的生存有密切的关系。这些因素,一经透过历史,成为中国以后两千四百年立国的经常状态。

  李悝的设施,也创造了一种计划经济的原始风格。社会的发展,不由它自身作主摸索而成;乃是由政治家以鸟瞰的态度裁夺。为什么中国的历史,在先秦就有这样的特色?我们追究当日背景,至少可以提出片面的解答。

  中国的农业,开始于黄河中流的黄土地带。黄土的土壤能够垂直的堆砌,内中保留着很多由下至上的细管,因之地下的水分能够向上浸淫,不待灌溉,加以土质疏松,在农业初兴的时候,即用最原始的工具,也能在这地区耕耘。在公元前一千多年,同时在这地区出现无数的初期农业部落。将他们予以有系统的组织者,乃是周朝创业之主的文王之了,武王之弟的周公旦。他的设计,以“礼”为依归。所以有一部《周礼》的著作,至今仍传说作者为周公。

  《周礼》的现今版本,在公元前后出现时即被斥为伪书。例如铜质货币出现于东周,较周公要迟好几百年,而《周礼》已经提及铸币的衙门,还解说政府要经常巡视市场,以纠察物价是否公平,商品是否符合标准。这书里也提及中央政府所直接控制的领土方千里,是谓“王畿千里”。此外每五百里见方为一“服”,共有九服。各服内的诸侯因距王都的距离不同,他们向中央政府应尽的义务也有差别。其实周都镐,在今日西安附近,并未向外每边等距离的拓地五千里。以当日技术之简陋,既不能在地图上精密的确定其疆界,也无从于实地立桩勒石。

  《周礼》也提到井田制度,那更是中外学者争论的渊薮。有些人说每八百家各有地一百亩是为私田,其中一百亩是为公田,有《诗经》为证。又有些人称井田之井为长方形而不是正方形,有些人更说井田整个不可能,全部系杜撰。

  我们今日以长时间远距离的姿态观测,《周礼》确在很多地方表现当时行政的精髓,其实际作者是谁无关宏旨。倒是王畿千里外有九服的一种观念,却只用书中的一两句话,就已解释得明白。其症结则是中国的中央权力,在技术尚未展开之际,就先要组织千万军民,所以只好先造成理想的数学公式,向下笼罩着过去,很多地方依赖理解能力,不待详细的实地经验。我自己曾考唐朝均田制度遗下的资料,也看过宋朝财政的数字,以及明朝的统计,回来对井田制度的结论,则是在平地分田割土如切豆腐干,非不可能,如果确有此种机会,中国的官僚就会按文字行事。可是实际上最理想的办法,通常也不过将假设的几何画案迁就于实地,按情形打折扣,再次之,正方形之井妥协而成长方形,甚至百亩变成七十亩五十亩,八家以七家六家顶着算数,都无不可。总之,有如王畿和九服,其用几何图案作理想的标准,不出“间架性的设计”,这是立法的基点,不是实际考成的尺度。

  周朝人之所谓“礼”,也有一种广泛的解释。传统所谓“礼者理也又履也”,若以“背籴”(即邻国有饥荒,吝不加以粮食接济)一事解释,就是所谓“非礼也”,不仅不礼貌,而且不合情理,违反处世的基本原则。

  利用这些条件,更通过宗法社会的组织,周朝创造了中国的封建制度。它和欧洲中世纪的feudalsystem以及日本迄至近世纪的“幕藩制”有若干相似的地方。原则上王室不直接编制全民,财政收入也按“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的间接交纳,层层节制,那土地当然不能买卖,要是土地易主,则根据遗传的金字塔,如“诸侯立家,大夫有二宗,士有隶,子弟”的组织,就会整个垮台了。

  公元前6世纪以后,这种制度即无法维持,因为人口激增,货币通行,客卿活跃,战事动员波及全民,鲁国和郑国开始“履亩”“作赋”,也就是逾越过去间接管制的办法,国君开始向全民抽税。郑国和晋国又颁布刑法,更是摒弃礼的成规,去普遍的管制全民。上述李悝的“计划经济”行于公元前5世纪和4世纪之间,其“尽地力之教”,也就是不受封建的约束。商央在秦国变法,行于公元前350年,更是全面扫除封建,而整个的代之以“郡县制”。此门一开,国君统制全民,土地可以买卖,官僚不再世袭。所以顾炎武说“封建之废,自周衰之日,而不自于秦也”。

  从李悝的记算我们更可以看出一个重要的历史环节。当日天灾频仍,食粮价格极不稳定。《史记.货殖列传》也说“夫籴,二十病农,九十病末”,“上不过八十,下不减三十,则农末俱利”。因此可以看出米贵时石值铜币九十钱,贱时低至石二十钱,相差四倍半,即算平价仍有两倍半以上的出入。因之政府的方针,总在“平准”,也就是要做到“民毋伤而农益劝”。然则粮食生产,到底重要,所以种田的为“本业”,其他都成为“末业”。传统的重农政策以及低水准平等思想,由来如此。再则货币的流通,也以供食粮流通为第一使命。彭信威作《中国货币史》,称世界上历史中的货币只有两大系统,一是希腊罗马以贵金属作商人整批贸易的工具,一则是中国的贱金属货币,最初即已普遍的行使于民间。又因食粮价格波动之大,商人不一定能有无,也可以“背籴居奇”,这样又顺便解释了传统中国对商人歧视的由来。

  从以上情形看来,中国立国最初即与西方迥异,其重点是技术上的着眼不同。先秦从封建到郡县,政治家依赖人类的智力,造成庞大的组织,是以美国没学家HerrleeG.Greel即坚称中国在公元之前,已拥有20世纪超级国家的姿态。可是郡县制也开官僚政治之先河。在公元之前即由皇帝遣派官僚向几千万人民征兵抽税受理诉讼及刑事案件,是超时代的政治早熟。因之更难放弃间架性的设计,以至于一般政令上面冠冕堂皇,下面有名无实,官僚间的逻辑被重视,其程度超过实际行政效能,又仪礼也可以代替行政,种种流弊,到二十世纪不止。而最大的毛病,则是西欧和日本都已以商业组织的精神一切按实情主持国政的时候,中国仍然是亿万军民不能在数目字上管理。今日我们重读李悝“尽地力之数”的一段,也只能说他的视界宽,不能说他的眼光深。其以简单的数字,笼罩着大量农民,以现代眼光批判,虽早熟仍是原始式的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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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司马迁和班固



  司马迁作《史记》,完成于汉武帝末年。班固作《汉书》,书未成而作者因过去与外戚窦宪的关系,死于狱中,事在和帝永元四年。一属西汉,一属东汉,相去公元前及公无后各约90年。我们今日看来,这两部书好像联袂而出。其实它们间隔了180年的距离,等于我们之去前清嘉庆年代。

  《史记》和《汉书》一为私人著作,另一书稿则经皇帝看过,有国史的色彩。司马迁自称“成一家之言”和“藏之名山”,已经和班固作书的宗旨不同。况且《史记》是通史,《汉史》是断代史。两位作家的个性癖好不同,也使他们取材行文之间,有相当的出入。然则公元前90年和公元后90年,中国的作家和思想家所处的环境已有大幅度的变化。其中一个重要的关键,在于汉武帝用董仲舒之建议,罢斥百家,独尊儒术。其实汉朝立国行杂霸之制,有法家思想,文景之际,施政又有道家精神,董仲舒自己的著作,还参和着阴阳五行的万分涉及灾异。总之整个汉代思想,是一种有选择性的大综合,早经中外学者阐释。我们在这里要特别强调指出的,董仲舒之尊儒,并不是以尊儒为目的,而是树立一种统一帝国的正规思想,这有他自己的言辞为证。他曾对汉武帝说: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异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纪统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这段话否定学术的独立性,坦白的承认提倡学术,旨在支持当今政权。武帝之置五经博士,立学校之官,策贤良,都根据这宗旨着眼,从此中国庞大的文官集团,有了他们施政的正统逻辑。司马迁和董仲舒同时,他读书不受这政策的影响。而班固年轻时“正规的”儒家思想,已有一百多年的基础。况且后汉创业之主光武帝刘秀自己就曾为大学生。第二个皇帝明帝刘庄更以学者自居,曾在辟雍(大礼堂)讲尚书。第三个皇帝章帝刘坦亲自在白虎观制定五经异同,班固也在列。在这种政权领导下的环境里著书,就难脱离国家所定标准的束缚了。

  司马迁和班固一样,自称是周公和孔子的信徒。可是今日我们一打开《史记》,随意翻阅三五处,即可以体会到作者带着一种浪漫主义和个人主义的作风,爽快淋漓,不拘形迹,无腐儒气息。他自称“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应当是一种真实的写照。他所崇奉的“士为知己用,女为悦己容”也可以说是归源于儒家道德,可是这立场就已经和经过正统限制的所谓儒家不同了。

  《史记》里写荆轲和高渐离饮酒击筑,又歌又泣,旁若无人,已近于董仲舒所说的“邪辟”。并且项羽是汉高祖刘邦的死对头,而《史记》里的〈项羽本纪〉排列在〈高祖本纪〉之前(若在后代必称“项酋”“伪楚”,而“本纪”只能降格为“载记”)。文中又把项羽写成一个虽暴躁却又浑憨可爱的角色,其英雄末路,令人怜惜。与之相较,刘邦反像一个伪君子。而司马迁形容吕后残虐戚夫人,以致她亲生的儿子孝惠帝指斥她“此非人所为”。班固作“汉书”时,有关刘邦的一段,还大致采取司马迁的材料。但是他的〈高后记〉则隐恶扬善,对戚夫人事一字不提,而只在书末〈外戚传〉内叙及。

  《史记》除了〈刺客列传〉之外,还有〈滑稽列传〉,〈日者列传〉和〈龟策列传〉可谓涉及九流三教,有呈现整个社会之剖面的样子。班固书里虽有〈东方朔传〉,却不再缕列非正派或下流的文化资料。

  司马迁借着〈货殖列传〉发挥他个人的私利观。“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他又说:“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而且从他看来,贫穷是耻。“若至家贫亲老,妻子软弱,岁时无以祭祀进食,饮食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惭耻,则无所比矣!”迟至今日两千多年之后,很多受过教育的中国人或敢心里如此想,恐怕不会有很多人嘴里能如此说。

  也因其如此,司马迁就受到班固的指责。《汉书》里就有〈司马迁传〉,内中批评他“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

  这些地方还不足十分的表现班固的正统思想,最使我们看出他的作品在历史上是属于“罢斥百家独尊儒术”之后的产物者,乃是《汉书》里的卷二十〈古今人表〉。这表里列有古人1931人,包括传奇式的人物如女娲氏有巢氏,《论语》中有名的孔门弟子,《春秋》中的国君等,至于秦亡为止。而由作史者“显善昭恶”的按上上至下下区分为三等九则。内中得“上上圣人”者十四人,包括三皇五帝;而以周公孔子殿后。仲尼之外即再无圣人,虽孟子只与颜渊,管仲同属“上中仁人”。老子与商央,申子,墨翟,韩非都属“中上”,与孙膑白起一流。刺客荆轲则为中中和孟尝君吕不韦同品。而“下下愚人”里既有蚩尤,共工,三苗,也有倾国倾城的褒姒和妲己。秦始皇虽焚书坑儒,班固只贬之为中下,因为他下面还有二世胡亥列入“下中”,宦官赵高列入“下下”。

  从我个人的眼光看来,除非作者束发受教以来,就先培养了一段“常经”和“异道”的观念,决难如此只凭古书里一句一段的叙述即能将这么多的人物列表区分其品格,有如衡量其材之长短。

  因此我们也可以推想世俗观念中的儒家的拘泥,并不一定是孔子和他门徒的真性格。多方面那些呆板的型式,还是后人之所造作,其目的在维持文官集团的紧凑。总算还是中国读书人的运气好,得有太史公司马迁在兰台令班固之前写作,否则没有《史记》,径由《汉书》开二十三史之端,中国史学的传统,必更趋向“文以载道”的方针,更缺乏“百家殊方”的真实性和生动活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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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7 07:2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05、文景之治



  汉朝于公元前202年统一全国,分封异姓功臣为王者七国,同姓子弟为王者九国。又有侯国一百余。封侯只食邑,不理民政。王国则俨然独立,“宫室百官同制京师”。这只算是中央权力还没有稳定之前,“不为假王填之,其势不定”的临时办法。所以帝业一确定,刘邦和吕后,就用种种方法,去消灭异姓功臣。内中只有长沙王吴芮被封四月之后病故,可算善终,又四传之后无嗣才除国。其他或遭擒杀,或被逼而亡命于匈奴,统统没有好结果。

  而吕后以女主专政,以吕产为相国,吕禄为上将军。吕氏封有三王,引起朝内大臣和朝外诸王嫉妒,酿成“诸吕之乱”。直到吕家势力被扑灭,文帝刘恒被拥戴登极,汉朝帝业,才算稳定。文帝在位23年,传位于儿子刘启,是为景帝,在位16年。这39年,从公元前179年到141年,汉朝的政局,开始正规化。根据传统谥法,“道德博闻曰文”,“由义而济曰景”。文与景都是上好称呼。而刘恒与刘启间轻刑法,减赋税,亲儒臣,求贤良,年岁收成不好就下诏责己,又不大更张,一意与民休息。其恭俭无为,在中国历史上造成“文景之治”,是中国统一以来第一次经历史家称羡的时期。

  可是今日我们从长时期远距离的立场看来,这一段历史,也要赋予一种新的解释。

  中国因赈灾治水及防“虏”需要,在公元之前就完成了统一,在政治上成为一种超时期的早熟。汉高祖刘邦还沛县时,作歌鸣志自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可见得他在不经意的时候已经把个人功业和国家安危看作一体。创业既艰难,守成也不容易。因此他与吕后总以巩固新朝代为前提,甚至屠杀功臣,不择手段。从个人的立场,我们不能对他们同情。其残酷少恩,至少和“闻一不义杀一不辜虽得天下不为”的宗旨相违。可是从公众利益着想,我们却又感觉到因当日情况,他们只身负责天下一统的局面之棘手,诚有如1700年后西方的马基维利著《威权皇子》时所说,执政者的恩怨与个人恩怨不同。司马迁记刘邦听说吕后已将他得意功臣韩信处死时,“且喜且怜之”,班固亦称“且喜且哀之”。这样的记述和其他文字上描写汉高祖的情形一致,应当是基于事实。

  在纸张还未出现文书还靠木简传递之际,中国已经在一个广大的领域上完成统一,不能说不是一大成就。可是今后中国两千年仍要对这成就付出相当代价。各地区间经济因素的成长,是这些地区特殊社会与特殊文化的张本,也就是地方分权的根据。在此种因素及其广泛实施和有关习惯法制都没有发展之际,就先笼头套上一个统一的中央政府,以后地方分权,就无凭藉。各地方连自治的能力都没有,又何遑论及民权?因此就只有皇权的膨胀与巩固。

  文景之治,表面上人民受惠,然则其施政不出于“开明专制”的典型。我们也知道:在一个广大的领域之上行专制,必自命开明。因为它执掌绝对的皇权,除了以“受天命”和“替百姓服务”之外,找不出一个更好支持它本身存在及其作为的逻辑。其真伪不论,即算它做得最好,顶多亦不过“民享”,而不是“民治”,长期如此,其权力必凝固而为官僚政治。

  在文景之治的阶段里,最重要的一个变动,乃是公元前154年“七国之乱”,吴王刘鼻是汉高祖的侄子。他的长子刘贤在文帝时侍从皇太子即是后来的景帝饮酒博弈,两人发生争执,刘贤被景帝打死,皇室将他的尸体送还吴国归葬,而吴王坚持送他回长安埋葬,有让文帝景帝受道德责谴的样子,并且兹后即称病不朝。因此这纠葛及人命案可以视作以后吴楚叛变私下里的一个原因。

  实际上还有一个原因,则是吴国处于长江下游,煎矿得铜,煮水为盐,吴王即利用这商业的财富,减轻并替代人民的赋税,因之得民心。他又收容人才,接纳各地“豪杰”。根据当日的观念,造反不一定要有存心叛变的证据,只要有叛变的能力也可以算数。所以御史大夫(皇帝的机要秘书长)晁错就说:“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已指出一个地方政治经济和法制因素不能任之自由发展的道理。

  果然因削藩一事吴王刘濞反,其他楚,赵,济南,留川,胶东,胶西也反,以诛晁错为名。景帝起先倚错为先朝重臣图吴,这时又受袁盎之计杀错。晁错奉皇帝之召议事,他穿朝衣晋谒,不料被骗,临头碰上一个离间君臣大逆不道的罪名被车载东市而斩首。这样七王就失去了称兵所凭藉的理由。

  七国的叛变,也因先朝宿将周亚夫的指挥得当,不出三月而事平,七王皆死,首事者妻子入宫为奴。又11年景帝又以条侯太尉周亚夫“此央央非少主臣也”,也就是看出他经常带有一高兴和不服气的态度,很难在继位皇帝下做社稷之臣的样子,找着细故将他下狱死。这时汉朝同姓子弟的王国,或国除改为郡县,或被分裂为小王国,其官僚亦由朝廷遣派,一到汉武帝初年,残存的王国更有名无实,汉朝实际已恢复秦朝全面郡县的体制。司马迁作〈景帝纪〉时,注重刘启一朝,为“安危之机”。只有班彪班固父子作《汉书》时才强调文帝“宽忍”,景帝“遵业”。又提出“周云成康,汉言文景”的歌颂。

  中国官僚制度之下,皇帝是一切争端和是非的最高裁判者,即使对付技术问题,也必予以道德名义。很多事情其解决办法又要迅速确断,因此通常惨酷少恩。汉朝的皇帝中,只有第七位宣帝刘询对此情节了解最深,而且直言不讳。他的太子见他因大臣稍出不逊之辞,即将他们处死作诤谏,宣帝即作色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并且叹说:“乱我家者,必太子也!”

  这些事迹使我们知道历史资料,不仅是“真人实事”,里面经常有很多牵涉入了有待我们重新考虑的情节。我们读史,尤其要注意古今环境之不同,及我们的立场与作者立场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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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7 07:2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06、汉武帝



  在中国历史书内“秦皇汉武”经常互相衔接。而且一提到汉武帝,又离不开“好大喜功”的评价。今天我们看他的纪录,不能否定他是一个特出的人物;但他的功业,仍要在长期的历史上评判。最重要的一点,则是他所开创的局面,后人无法继续。所以我们读他的传记,一定要上与“文景之治”相陪联袂,而下面“从霍光到王莽”,更与他一生有不可分离的关系。

  汉武帝刘彻,出身离奇。他的母亲王氏进宫前已婚,曾嫁作金家妇,生有一女。她的母亲亦即是未来皇帝的外祖母,强将她从金家夺回,进与皇太子,是为景帝。刘彻生于公元前156年,至141年登基,实足年龄当不过15岁。兹后他在位54年,在中国历史上两千多年来是享国最长的君主。这纪录直到18世纪才为清朝的康熙打破。

  从各种资料看来,刘彻的胆子大,也富有想象力,如他常化装微行,几遇不测。他打算进攻西南夷,就在长安附近凿地作“昆明池”,以便习练水军。在其他范围之内他也不拘形迹。例如他母亲曾再婚,又有金氏女,人家都隐匿不敢提及,他听到此事,就公然亲自寻访他的半姊,并赐她名号田宅。他的皇后卫子夫曾为歌伎,他宠爱的李夫人,曾为娼女。汉武帝也不是一介蛮夫,没有文华辞藻的雅致。他的宫廷里,既有正派的儒生如董仲舒,也有恢谐人物如东方朔,更有名士如司马相如。我们再看他悼李夫人的赋(班固称武帝自作),“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而且他又似乎看见李夫人的形影,作诗:“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来迟!”则又可以想象他不是没有情感的人物。

  刘彻未曾在战场里实际指挥作战,但是每有重要战事的部署,今人所谓“战斗序列”的安排都是由他自己作主。而且他也知人善用。卫青是卫子夫的弟弟,霍去病又是卫青的侄子,都以外戚创立不世军功。霍光与霍去病为异母兄弟,兹后更成为汉朝宫廷里的中枢人物。只有李夫人之兄李广利被任为贰师将军,作战不利降于匈奴才算是武帝任人的最大失策。武帝对待臣属,也视人而定。他可以在厕所里见大将军卫青,也可以平常燕居的服装接见大臣,只有右内史(助理机要秘书)汲暗老是据事直言,皇帝偏偏怕他,非戴冠整容,否则宁退避帐中,不去见他。后来因淮阳地方难治,召拜汲暗为太守,汲暗辞不肯就,皇帝就说:“顾淮阳吏民不相得,吾徒得君之重,卧而治之。”他也就知道仅以此直言忠臣的名气,就不须特别振作,也可以把这地方处理得很好。后来汲暗在淮阳10年,死在任所。

  可是汉武帝也有一般专制魔王的毛病。他一巡视各地区,当地太守或因供应不周,或因境内配置不如法,纷纷避罪自杀。到他在位后期,朝中也为恐怖政治所笼罩。亲信的大臣如丞相及御史大夫也因小事互相倾轧,失败的只能以身死解脱。皇帝自身即相信神仙,亟求长生不死。他偶一卧病,就相信有人以巫蛊害他。“蛊”音古,以三个虫字摆在一个“皿”字之上,乃是根据民间传说,巫者将毒虫毒蛇,放在一个器皿之中,让它们互相吞并淘汰,最后一个硕果仅存的怪物,是为蛊。巫者即操纵着这精灵,用咒诅符录削制木人埋蛊地下诸等方式谋害敌对。公元前91年,刘彻生病,左右传说宫中有巫蛊牵涉皇后及太子刘据。原来武帝严刑峻法,太子仁慈,常有平反。执法大臣深怕刘据一日嗣位,对他们不利。而水衡都尉(管宫殿附近林园)江充,又是“直指绣衣使者”(特务头目)更加离间。刘彻在别宫养病,即皇后皇太子请问皇帝,也不得达。皇太子忿怒之余擒住江充将他处死,于是长安纷称太子谋反。因之两方都召集军队,保皇党与皇太子党在京城大战五日,“死者数万”。结果皇太子兵败自杀,皇后卫子夫也自杀,卫青则已前死。武帝后来悔悟,建“思子宫”,又作“归来望思之台”。

  4年之后,武帝临危,才立一个8岁孩子刘弗陵为太子,是为昭帝,而皇帝也将太子的亲母弋夫人赐死,其原因是“往古国家所以乱由主少母壮也”。而霍光等即被托“行周公之事”。

  为什么一个如此精明强干万机独断的君主,到处置立嗣继统的时候,如此愚暗而没有主张?甚至父子以兵戈相见,贻祸军民?这断不是刘彻和刘据两从间单独的问题,而与武帝所一手布置的西汉帝国有关。

  武帝刘彻承文景之后,继续中央集权。公元前127年饬诸侯推恩分子弟邑,令各条上。122年又由削藩引起淮南王和江都王反叛,削平之后,“列侯豪杰死数万”。公元前112年又因诸侯供奉皇室的酬金成色不合及不如额,夺爵者106人。自高祖以来封侯者至此罢免殆尽。而武帝用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理财,不能被我们轻率地视作“商人参政”。他们并没有利用商业组织及商人资本去增进政府的功能,也没有利用政府威权去扶助商业之发展,以便扩大兹后的财源。而鹿币算缗平准均输等无一不是临时筹款的办法,用作军需的消耗。这样一来,皇帝高高在上统制约五千万到六千万的人民,当中没有一个有效的中层机构或根据地方沿革,或倚赖经济利害,作上下间的枢纽。即太守刺史也无非皇帝的代表,各地选举孝廉,也仍只能承奉中枢的意旨,因此皇帝的作为,更只能扩充及保障自身的权威。这种情形,表现着中国传统君主专制的一个最大弱点。

  钱穆曾说:“中央恭俭无为之治,不能再掩塞社会各方之活气。”汉武的办法,那是利用一种运动,代替组织之不足。如果各地参差不齐,又无法扶植他们作不均衡的发展,则全面动员,经常活动,也可以算作一种出路。有人就说他“鹰击为治”。他自己也曾对卫青说:“一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等如今人所谓“将问题外界化”。

  只是汉武平定南越,进兵朝鲜,加兵于西南夷,用张骞通西域,凡是本于历史地理上中国传统威力能及之处,都已到达,或已超过。而他八次攻匈奴,也已用尽人武部兵力。游牧民族与汉民族作战,有中国不能企及之处,在于他们平时战时,都是骑兵,无须动员。他们进攻或剽窃,经常获得战果。中国之征匈奴,有如御史成进所云,“从之如搏影”。公元前119年刘彻之攻匈奴,可算是汉军一大胜利,但是如时人所说,“千里负担馈馕,率十余钟致一石”。以致出塞官私马14万匹,辎重不计,入塞不满3万。到武帝末年,“兵革数动,民多买复,及五大夫,千夫,征发之士益鲜”。也就是很多百姓早已出钱免役,到征兵时连下级军官军士级以下的人员都不容易凑数了。

  武帝的力量全靠这对内中央集权对外经常征伐支持。他治下之道不拾遗,乃是在严格捕盗法令下,一次株连几百人以至近千人的威势下逼成,如此已半个世纪。一到他的运动发生困难,他的组织上的弱点也容易给人看穿。在这时候发生继承问题,不仅他自己感到为难,他的臣下左右,也都在私下窃议自身祸福。迷信与误会,以及刘彻刘据个性之不同,再加以官僚间动辄人事僵化的趋向,只更助成其家庭悲剧。

  然则中国政治上的初期早熟,不待经济与法制的组织力量之展开,已如前述。汉武帝登极之三年,即公元前138年,“河水溢于平原,大饥,人相食”的事实,已出现于官方纪录。也就是表现着自然的力量无可推避,因治水与救荒,中国即须组织大帝国对付,武帝本纪内也常有忧水患忧灾荒的叙述。而北方绵亘两千多里的国防线与“15英寸雨量线”吻合。线之西北,经年雨量不及15英寸,无法经营农业,只是游牧民族出入之处,这威胁也强迫中国统一对付。刘彻用卫青霍去病“度幕”(贯穿沙漠地带),不失为军事史上的壮举,只是他想消灭匈奴的希望,却无法实现。兹后15英寸雨量线间两方的厮杀,还要继续约2000年,直到康熙帝以新式火炮打败噶尔丹迫他自杀,才解除了游牧民族骑兵的优势,可见得历史并非全是人为,我们2200年后叙及秦皇汉武更无法忽视天候地理因素之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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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7 07:2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07、从霍光到王莽



  霍光于公元前87年受汉武帝遗命以大将军的身分辅助8岁的昭帝,事昭帝13年。昭帝无后,霍光迎昌邑王刘贺继位,不出一月,因他“昏乱”,夺去他的皇帝玺绶,另迎武帝曾孙刘询登极,是为宣帝。再6年而霍光去世,事在公元前68年。

  王莽于公元前一年为大司马(根据习惯至此已有摄政王的声望),也因为哀帝无嗣,迎中山王9岁儿子刘街为嗣,是为平帝。他在位5年,相传为王莽毒死。兹后王莽又立了一个两岁孩子孺子婴继位,他自己以大司马的身分进为安汉公,先“居摄”,次为“假皇帝”,至公元9年以“新”代“汉”,“即真天子位”。他篡位之后也做了14年多的皇帝,于公元23年为民兵所杀。

  他们两人间相去约七八十年。传统历史家把霍光比作伊尹周公。他受命时,已“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小心谨慎,未尝有过,为人沈静详审”。王莽则像貌类禽兽,“侈口厥逊,露眼赤精,大声而嘶”。他起先谦恭下士,后来以丹书符契,证明他天授践祚。到他登极时,又亲执孺子之物而泣曰:“昔周公摄位,终得复子明辟,今予独迫皇天威命,不得如意。”

  总而言之,这两人一真一假,传统的作史者,务必要强调他们间的差别,以作后人殷鉴。今日我们读史,就算承认其间的真伪,已不是重点之所在,以现在的眼光看来,从霍光到王莽,即是西汉后半期自武帝后一百年不到的时间内,中央政权已无从合理化。

  这时间有皇帝6人,即昭帝刘弗陵,宣帝刘询,元帝刘爽,成帝刘骜,哀帝刘欣与平帝刘街。他们御宇的期间,综合不算过短。其中宣帝在位25年,元帝在位16年,成帝也在位26年,而他们三人又是父子孙一脉相承,如果他们要创立一种制度,当然有充分的时间。

  然而,因为中国在公元前统一为政治上的初期早熟,既无各地确实统计数字,也不能区划中央与地方的权限。在囫囵情形之下,凡事靠在位者及摄政者随时摆布。真理总是由上至下,施政的名义为道德,执法时只有至善与极恶,其生杀予夺,只引起朝中官员不安。恰巧昭,成,哀平都无嗣,又要在皇室支裔里找继承人。每次人选二三十人,或多至四五十人,又不照出生顺序选长,通常取幼辈以便于操纵,这样就增加女主的重要。汉朝皇后平日无实权,也任皇帝弃废。只是皇帝一死,皇后成为皇太后,收玺绶,对择嗣有决定性的影响。这一安排,就更使外戚的地位突显。

  霍光也是外戚,他与武帝卫皇后家里过去的情形不说,武帝之后又有新关系,恰巧他的儿女又多,他与夫人显共有七女一男。霍光与金日弹及上官桀同受武帝托孤,乃以二人分嫁金之子金赏及上官之子上官安。金日弹不久病死,不涉及下述纠葛。上官安及霍光之女生女才6岁,即立为昭帝的皇后。她16岁成为皇太后,以后霍光的废立由这外甥女上官皇太后出面作主。

  事情还不止如此简单。公元前80年,也还是昭帝时代,上官桀,上官安及御史大夫(机要秘书长)桑弘羊被告阴谋废昭帝而迎燕王刘旦为帝,各人都以谋反判死刑,燕王自杀,霍光才成为朝中唯一首要,“威震海内”。《汉书》说:“昭帝既冠,遂委任光,迄十三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

  可是公元前81年,也就是上官家谋反的前一年,昭帝朝中由各地选举之“贤良”及“文学”和政府官员辩论盐铁专利及最近颁布的沽酒公卖是否应当继续。其纪录即为有名的《盐铁论》。单从这文件看来,我们也可以想象霍光做为独裁者的地位,并不十分巩固。就当时制度而言,除非环境逼迫,他断难有兴致将已行政策,招集大批事不干己的书生评论。事实上贤良和文学虽想废除政府专卖,但争辩时却不着实际的憧憬于一种泛称“教化”的政治哲学,政府方面除桑弘羊外,还有丞相田千秋,他们均能缕举实情反驳。结果只将沽酒公卖停止,盐铁仍由政府专利。《汉书.食货志》就针对此事说:“弘羊自以为国兴大利,伐其功,欲为子弟得官,怨望大将军霍光,遂与上官桀等谋反,诛灭。”

  所以谋反的真相无法证实,其背景则是昭帝时代,霍光权势还未十分肯定的时候,有赖桑弘羊“舌战群儒”的替他维持盐铁专利,但又不愿和他分权,才又因事牵涉到上官一家,其目的在继续巩固他独头政治的力量,已有端倪。

  昭帝既没,昌邑王召后被废,霍光才立宣帝。这时候皇后人选又成了问题,群臣有意霍光之少女霍成君,但是宣帝已有许平君,并已生子即未来之元帝,在他坚持之下许后得立,其后霍夫人显,也不与霍光商量,径遣人入宫以药鸩杀许后,这样霍成君才继之为皇后。如是又4年,直到公元前66年,时霍光已逝世2年,霍家鸩杀许后的情节才被暴露,起先皇帝的态度改变,接着霍家人事也更动,诸女婿的执兵权者一一他派。霍光之子霍禹知道旧事必被追究,想要造反未遂,密报已达御前,于是皇后被废,霍夫人显以下及诸婿,又霍去病(霍光异母兄)之后人等除自杀外都以大逆罪处死。霍家二十年来的声势宣赫,至此和他们相连坐被诛灭的数十家。

  传统的史料里有很多类此的资料,我们对当中纷乱的情形还难能溯本归源的看得清楚,更无法确切判断其间是非真伪。然则皇座前后左右的暧昧游离,只是暴露寡头政治的弱点。也不一定是当事人的旨趣所在。霍光未曾统兵作战,但是他为大将军,儿子亲戚都拥重兵,拱卫朝廷。昭帝对他“虚己敛容”。宣帝则因“大将军光从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汉书》引茂陵徐福说:“霍氏秉权日久,害之者多矣”。这“害”字乃是指以他为害,亦即是痛恨他们的人多极了。

  宣帝实际控制大权之后,减赋税,降低盐价,增加下级官吏的待遇。好在匈奴也分作数支,呼韩邪单于来朝,西汉帝国可以减少边戍。西部藏族的羌人蠢动,也能够以赵充国之屯田对付,因之历史上宣帝获得“中兴”的名称。其实亲儒生,倡仁政,也是从武帝以来的扩充政策改变为收缩政策。武帝于公元前112年将袭侯爵的106人革除为平民,宣帝又到处招寻他们的后裔,加以慰问及赏赐,其主旨在收揽人心。武帝的过度中央集权,固然不能继续,但是中兴之帝王没有加强其组织,先采取消极手段,也只是放弃其控制的力量,况且,宣帝也没有正心诚意的行仁政。京兆尹赵广汉,左冯翔(等于京城郊区市长),韩延寿之被判死刑,千年以后司马光还为他们抱不平。司马迁之外孙杨恽曾与友人书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不过私下里讽议朝廷糊涂,竟因之以“大逆不道”被腰斩。宣帝的儿子元帝向他谏劝,他就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即是自认以威势向下制压,造成片面的恐怖政治,在他已是既定方针。

  元帝反其道而行,却又被历史家称为“柔仁好儒”。他也是音乐家,能吹奏各种乐器,又能被歌声度曲。成帝嗜酒,好微行,宠爱赵飞燕姊妹。这两个女人都以美善著名。成帝则立其姊为后,妹为昭仪,以至无嗣。一天早上从昭仪床上起来,突然言语失灵行动僵仆的死去。各情形都符合传统亡国之君的尺度。

  而元帝之后王政君的父亲则有八男四女,她以成帝生母之资格做皇太后,于是王家十侯五大司马,“外戚莫盛焉”,终构成王莽篡位的条件。

  其实这时的大司马,只能加威于朝廷百官,王家兄弟,也并不相得。王凤和王商就互相竞争,王音和王谭,也不和谐。王莽由侄辈突出,大部靠自己贤能的名誉作本钱,因之能获得作赋各手扬雄以及宗室刘歆等的支持。西汉帝国的问题,则是中央政府逐渐失去对下层的控制,黄河决堤,流民无法周济,也有其他水旱疫疾之灾。当日的观念,总以为种田的太少,作其他事的太多,总是“舍本逐末”。朝廷能提出的办法,又无非吏治,即提拨好人,惩罚坏人。据MichaelLoewe的研究,西汉皇帝从公元前178年到公元前2年因天文及各种阴阳五行的奇异现象发诏书57次。迄至公元前72年,亦即是迄至霍光主政中期,这种诏书下得少,即下时也多指奇异现象为好兆。以后则下此类诏书44次,又动辄称灾异非国家之福。我们若翻阅《汉书》里面的帝纪,内中摘录的文件可称“罪己诏”的,宣帝有8次,元帝有13次,成帝又有12次,这样接二连三承认中枢领导无力,希望以精诚感动军民,即是在传统中国,也不常见。公元前19年成帝诏称“黎民娄困于饥寒”,以及“帝王之道日以陵夷”,不是没有事实根据的。

  所以王莽纵矫诈,他所处的背景,则是当日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府。西汉的朝廷就产生不了一个强有力的领袖。从他的立场看来,除了篡位之处,也没有办法打开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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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7 07:2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08、何以改革者又是书呆子



  王莽何以会失败,曾引起中外学者的争论。50年前,还有人张扬他为“初期社会主义者”。其实这个比拟不合实际,而且王莽的败亡,有他亲身实历的前后史迹足以解释,用不着我们提供没有发生的情事作假说。

  王莽新政涉及虽多,其要点不难缕列。其一是称天下之田为王田,亦即土地国有,各家室占领的面积及使用奴隶人数都有限制,也不得自行买卖。其二则为作“五均”“六管”,也就是政府经商,也用金银布匹大钱五铢钱下至龟贝造成一个彼此能互相更换的货币制度。一为农业政策,一为商业政策,也符合传统所谓“食货”的范畴。其理想则是农民都有田种,货物既流通,价格也公平,高利贷则绝迹。

  这种理想,牵涉国家社会的根本,目标远大。可是根据这改革者自己所发诏书的揭示,汉初以来假设全民平等的赋税制度,因为“豪民侵凌,分田劫假”已经名不副实。新莽由于财政困难,公卿以下月禄才得帛一匹,“课计不可理,吏终不得禄”,这时候还以为所要的改革可以一纸文书颁布,则天下怡然景从,也未免太乐观了。

  西汉与东汉之交,两件事情值得注意:一是政府管制力量降低,民间士族大姓兴起。二是官僚机构膨胀,据估计中央地方官吏逾13万人。光武帝刘秀崛起于民间,他利用前者的力量,而不为后者所羁绊;王莽则反是。他不能与巨家大姓抗衡,偏要下诏书和他们作对。他虽改长安为新安,仍是与积习难返的官僚机构结不解缘。均田则应在农村着手,政府经商也要组织普通商人作第二线及第三线的支持。他对这些事全未着意。

  今日我们读《汉书》里面的王莽传,不能忽视此人书呆子的“气派”。比如他用“五威将”巡行各处,乘“乾文车”,驾“坤六马”,各人“背负莺鸟之毛”。他又分大郡为五,郡县以亭为名者三百六十,以应符命。匈奴单于被他改为“降伏单于”,所辖国土人民也被分为十五部。高句骊则降为“下句骊”。

  王莽可能精神失常,他做皇帝时总是接受外间至大的压力,也经常通宵达旦地工作。然则,他也有很多我们在今日视作离奇的办法,例如事前造成理想上的数学公式兜须用在真人实事上,以一种象征性的指示当作实际的设施,注重视觉听觉上的对称均衡,不注重组织的具体联系,这些都与传统中国思想史有关。这也是初期政治早熟,技术供应不及时的产物。因为统治这庞大帝国,包罗万象,即使博士顾问,也必须保证对万绪千头的事物,都有知能上的掌握,才能表彰皇权之万能。于是只有将原始片面的见解牵扯着笼罩着去推衍出来一个内中凡事都能互相关联而有规律性的宇宙。

  在汉朝提倡“天人合一”的著名人物,首推董仲舒。他对武帝策问时就已提出“为政而宜于民者,固当受禄于天”的解说。他的《春秋繁露》,更是阴阳五行的渊薮。凡是春夏秋冬,东西南北中也都与木火土金水有关,也与五官五味天地父子“各如其序”。董仲舒自己言灾异,几乎闯下大祸,幸经武帝赦免。可是阴阳五行的假科学经此一代大儒的提倡,成为众所周知的真理。因为“火居南方而主夏气”,又与军事相配,所以《汉书》五行志指出汉武帝几次伐匈奴都在春夏之间有大旱之年施行,只是书里没有讲明究系因天旱而动干戈,或是因为起兵戎而有旱灾,或者两者都因“夏气”旺盛之故。同书天文志也指明“经常星宿”(常见的星和星的集团)“皆有州国官宫物类之象”。从西汉到东汉,这种信仰只有变本加厉。《后汉书》的仪礼志更记载冬至日来临之前夜,京城百官都于夜漏未尽五刻时(约等于现在晨六时)穿黑衣服,迎气于“黑郊”,行礼毕,改穿红色袍服。乃是因为冬至那天昼夜最短夜最长,以后白昼渐长,黑夜趋短,也就是阴去阳来,朝廷也要集体的相时而动,才能“承天理物”。也还要在那一天权量水之轻重,确定晷影之长短,并且调整乐器。这也就是乘着“节气”之气,对凡与数目字有关的工具,给予一番饬备。

  凡是一种动作,都有阴阳的关系在内,凡是数种事物,既有自然赋予的一定序列,则可以用数目字解释,并不与现代科学冲突。就是拥护王莽的刘歆,解释下雨为阴气不能上达,阳气又无可下透,也可以说是用一种美感的方式阐述一种物理现象。所以李约瑟说中国哲学家猜测自然的奥妙与希腊思想家不相上下。我们则觉得希腊思想家还只认为自然法规须待断的发现,才能不断的展开。汉代的思想家如董仲舒等则以为人类应有的知识都已在掌握中,并且自然的现象,正常与非正常,都与人事有关,凡人一眼即可看穿。这当中已有一段很大的区别。而中国思想家最大的负担,则是他们所揭开的知识很难与朝政分离。

  光武帝刘秀也重图谶。他和郑兴讨论郊祀,有下面这段记载:

  曰:“吾欲以谶断之,何如?”对曰:“臣不为谶。”帝怒曰:“卿不为谶,非之邪?”兴惶恐曰:“臣于书有所未学,而无所非也。”帝意乃解。

  这也证明专制君主需要一种意识形态做他的张本,臣下很难抗拒,因为不支持它,就是反对他。郑兴只好服输,自己承认学术浅陋,不如圣见高明,才得脱身。

  在同样的情形下,我们也可猜想以当日文字传递的艰难(纸张仅于公元105年前后出现),加以政府收揽读书人之广泛,凡与当局意识形态格不相与的知识就很难普及。东汉之张衡作浑天仪,又于公元132年作地动仪,能不待各处报告,预知何方地震。他的浑天说,称天如鸡卵,地如卵黄,日行一度,共365又4分之一度,他又算出圆周率为3.1622。可是他为宦官所谗,自己也不如意,还不敢向皇帝直说,“及后之著作,多不详典,时人追恨之。”这和董仲舒所著“十余万言,皆传于后世”,有霄壤之别。比张衡还要早约50年的王充,对当日迷信作有系统的批判,所著《论衡》二十余万言,但是他人为“异人”,书为“异书”。《后汉书》里写他的传记,只聊聊数十行,除了说他所著书,“始若诡异,终有实理”之外,无一字一句抄录。可见得以知识本身为目的的知识,总有与时尚不合的趋势。

  从这些观点出发,我们回头看王莽:《隋书》经籍志说:“王莽好符命,光武以图谶兴,遂盛行于世。”从此也看出新莽与光武帝刘秀同以原始型的信仰带有神秘性的色彩,去支持他们的帝业,并无基本的差别。可是除此之外,刘秀注重实际的组织,有步骤的达到他的目的。王莽则眼高手低,只能宣扬天下大局应当如是,做事经常文不对题,可能被他自己的宣传所蒙蔽。作他的传记者只要把他的诏书书前后摘录,也可以给人看出这位改革专家,实际上仍是一个大书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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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西汉与东汉



  西汉与东汉,究竟应当在历史上视为两个不同的帝国,或者看作一个整体的朝代,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两汉在公元前及公元后各历时约两百年,中间经过新莽的中断15年,如果视为一个朝代,则它连亘4个多世纪,为上承秦始皇下迄满清两千年来帝祚最长的一个朝代。

  中国的人口,据称经过王莽后有大量的损耗,可是后来经过东汉的休养生息,也渐渐恢复原状。官方的统计,常有讹漏,至汉亡时仲长统的估计,应逾千万户。则两汉在正常状态下,人口总数应当是5000万到6000万之间,公元前及公元后并无显著的差别。

  以疆域及兵力威势之所及而言,则两汉间的变动亦少。汉武帝在朝鲜半岛开拓的立足点,东汉也能大概维持。交趾反叛,有马援平定。汉武帝还要竭全国之力伐匈奴。这游牧民族在王莽后永远的分为南北,给东汉窦宪一个绝好的机会。他在公元89年的北征,出塞三千里,各部降者20万人,他的部下更追逐五千里,以致于北单于“不知所终”。西汉既有张骞之通西域,东汉则有班超打破他的纪录。班超筹划“兵可不费中国而粮食自足”。他由中土率领出塞的不过志愿军千多人,后来接济他的也不过兵士八百人,他竟能“以夷制夷”。攻莎车时发兵25000。公元94年更合西域八国兵7万人讨焉耆。

  只是东汉有一个边疆问题,其棘手的程度,为西汉所无,此即是青海草原地区的羌人。这些藏族游牧民族,没有统一的组织,各部落时合时分。有时汉人也欺凌他们,引起双方的仇杀,战事经常发生,每次双方的死伤各逾数千。草原地带既无法占领,东汉的移民实边也极耗费。即招羌人内属不仅无实效且有后患,汉亡之前董卓的拥兵自重,即靠羌人编成的部队撑腰。这种部队,只有他能指挥,旁人无法管驭。

  可是事虽如此,在当时人看来,纵算西汉都长安,承土运,所以一切都以黄色为尚,东汉都洛阳,交火运,所以巾旗衣饰概以红色为主,实际上只有一个朝代。光武帝刘秀,出自汉文景帝的苗裔,也是汉高祖刘邦的九世孙。他在洛阳重建太庙之后,只奉祀西汉的君主到元帝为止。因为对光武讲,元帝仍属父辈,成帝则为兄弟,哀帝已属侄辈,平帝更算是侄孙,都不在太庙奉祀之内。光武更因吕后不遵高祖遗嘱,引起诸吕之患,虽然事隔两百年,仍将她的灵位撤去,而代之以文帝生母薄太后的灵主。因之他自己更是公元前建国以来从父系母系上讲都是名正言顺一脉相传的继承人。于是刘秀在历史上称为“中兴之主”。

  最近几十年来从考古所得,已给我们一个体会汉朝日常生活的机会。这些资料也给以上的问题,赋予部分的解答。出土的文物,包括衣食住行的各项资料,如无实物,即有模型图解。因之小至文具印章,大至仑厕炉灶,更大至于楼台榭阁,都可以一目了然。汉朝一般人的思想,认为生与死没有绝大的差别。阴冥虽有蛇鬼妖孽,生人也要对死者祭祀供献,却用不着洗罪感恩皈依超度。因为如此,所以汉代坟墓里缺乏我们今日认为有宗教性的标帜与装潢,却有以日常生活为题材的镌刻。这些碑画,内向对棺椁,好像专供死者欣赏,其中有的引用历史故事,例如荆轲刺秦王,汉武汾上得宝鼎,有的则镌刻车马宫室,庭院厨厩,农田作业,市廛买卖,甚至方伎杂耍。其广泛真切可以给研究历史的人一开眼界。

  从这些资料看来,再加历史的证明,我们可以说汉朝四百多年内,文化生活已有很长足的进步。在多方面讲,中等以上住户的生活,较之近世纪,已无显著差别。中外学者一致将这成就归功于两汉的重农政策。政府既竭力培植小自耕农,而冶铁公卖,则西汉全国统筹,东汉各地作主,也使标准农具普遍的及于一般农户。而且地方官员经常兴水利,论穑稼,有如《汉书》及《后汉书》循吏传之所叙。从这些方面看来,中国的初期统一,以淳朴雷同的法制加于广大的地区,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同时在这种原始的重农政策之下,东汉与西汉,也确实有承前接后的联系。若非如此,则其人口与版图,就甚难如此互相凑合。

  但是这问题仍可倒转来看:要是两汉确是一脉相传,何以两个时期的历史学会有这样大的差异?今日我们展读西汉的历史,不期而然的会感觉到内中有很多令人兴奋,令人竦惧,令人嗟叹,令人惊讶的地方。这种特点,很难在东汉史里看到。即使现今《剑桥中国史》的主编人DenisTwitchett也曾经对我说找不出一部读来令人觉得满意的后汉史。这原因又在什么地方?

  从现代的眼光看来,西汉帝国仍在草创时代,即是文景之治,武帝之用董仲舒的思想管制,霍光的专权,宣帝的称杂霸,都离不开一种试验性质,所以能勾动读者的好奇心。东汉的君主,就没有这种创作的机会。其中主要的原因则是帝国的粗胚胎稳定之后,立法不能展开。君权既要保持各地方的对称与均衡,就无从分割,也不能根据实况合理化。这情形曾引起仲长统说,三公都是虚设,到头仍是寡头政治。同时官僚机构的组织,由上至下,只用刑法做主宰,没有民法的支持。法律既不能相次展开,民间经济发达到某种程度,政府在技能上无力处理社会所产生之各种繁复问题。朝中的权力斗争,却仍以道德名义作张本,其中女后,外戚,宦官,朋党搅作一堆,公事与私事混淆。今日之读史者,除了觉得资料重复,纠缠罗索之外,也很难分析其后面问题的真面目,更难判断谁是谁非。

  严格讲来,东汉或后汉只有起首的三个君主能有所作为;此即光武帝刘秀之“中兴”,明帝刘庄的用严刑峻法巩固其帝国,并用各种建筑及仪礼使君权神秘化和美术化,与章帝刘坦之重申儒家宗旨,以加强施政时道德力量的支持。

  而其实也只有“中兴”是创举。承认“中兴”,则西汉与东汉是为一元。

  这样看来,东汉的历史没有写得好,也不足为怪。一个国家的法制逾400年没有实质的改进,其行政不能表现活跃与生机,只好说是时势所必然。纪西汉的《汉书》提供刑法志,食货志和沟洫志等材料,纪东汉的《后汉书》则全部付诸阙如,而代以很多列女,蛇孽,法冠,赤绶的叙述。这和作史者的眼光手法不无关系(《后汉书》也和《汉书》一样,并非出于一人手笔),而当中仍有一个关键,则是从长期的历史眼光看来,后汉因袭前代过甚,只能继续充实一个原始型以小自耕农作基干的大帝国,不能替中国找开新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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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7 07:2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10、光武中兴



  光武帝刘秀,是中国历史上典型的成功人物。但是要说他“内圣外王”,则甚为牵强。况且我们今日评议他,也不是以评议人物为目的,而是因为原始材料缺乏叙述社会剖面的文章,我们只能从上层人物之作为,顺带看出当日社会中层与下层的一般概况。

  刘秀的六世祖为长沙定王,是西汉景帝的14个儿子封王者之一。以后他的祖先历经侯,太守,都尉,县令,叠次由贵族下降,经过上层中层官僚的身分而至一般平民。王莽时代,刘秀曾在长安上学,因为资用不给,他和同学集钱买驴,而由从仆牵着替人载物取值。他也曾出过面经理他叔父的诉讼,也曾在灾荒的年代出卖谷物,所以为人精于计算,在社会上讲则属于中下级的绅商。

  以后和他起事之任将帅者,大概与他背景相似,也代表着一个富于流动性的社会阶层。吴汉则曾为马贩,邓晨为官绅子,“大树将军”冯异为五县郡椽(等于近代道台的科长或书),王霸为狱吏,李通为富商,只有王常从绿林出身,才真是亡命之徒。这些条件也使我们想象王莽末年,“寇盗蜂起”由于民变波及到中层社会,才引起全国反叛,到这时候刘秀与他的哥哥刘演才纠集“宾客”,举大事。大概王莽以居摄身分,做过多年“假皇帝”,也做过十多年“真皇室”,所以揭竿而起的仍是造反,而不一定即被认为“起义”。刘演发难,各家子弟都还避匿,后来听说刘秀也已参加,才说:“谨厚者亦复为之”,于是打破了造反与起义间的隔膜。但是也还赖刘演之说服王常,拉拢来属于绿林的“下江诸将”,刘家的“汉军”,才掌握了最初基本的军事实力。而且这些人物也多是年轻人。光武起事时28岁;在最初不愿参加,直到光武安集河北时,方始参与的邓禹,24岁;另一个在北方投效的将领耿龠,才21岁。

  刘家兄弟虽在这次运动里起了领导作用,代表刘汉光复的却不只他们二人。族兄刘玄更拥有绿林所属“新市兵”的拥戴,于公元23年被立为皇帝,是为“更始帝”。他因为嫉妒刘演的声望,因故将他处死。刘秀不但不为兄报仇,也不哭泣服丧,反亲见刘玄,表示并无芥蒂。他可能在这时候,就已策定了今后的长久计划。在当日全国独立称王的有十多个集团。王莽拥有从洛阳到长安的地盘。更始帝及所属绿林,由今日之湖北西北透过河南西南向这地区前进。山东之赤眉,也自青州,徐州向西觊觎同一地区,他们迟早必杀得你死我活。并且这整个大区域,汉人称为“关东”,是连年遭受天灾损失最重的地方。所收拾的流寇也不见得可以整顿得好。所以他在王莽授首的一个月内,获得更始帝的任命以破虏将军的名义和刘家宗室的身分到北方绥靖各处,这才给他造成一个独立自主,不在羽翼未全的时候给人打垮的机会。他北行之前,以寇恂为河内太守,防制其他部队渡河追其后尾。兹后寇询“伐淇园之竹,为矢百余万”。刘秀北行抵邯郸,此地即有王郎称帝,他也自顾力尚未丰,只采取迂回战略,径向极北定县蓟州各处,一路以劝服征伐等方式,集合几万人的兵力,于次年春夏之交,才回头拔邯郸诛王郎。这是用南北轴心作军事行动的方针,以边区的新兴力量问鼎中原,超过其他军事集团的战略。

  公元25年王莽前所立的孺子婴又被人拥立为帝。此人也确实较其他任何人更有名分能继承汉朝社稷,所以更始帝刘玄也要去讨伐他,使他身首异处。刘秀则仅须在侧观望。到这年6月,他才在“诸将固请”又有“赤符天命”的情形下即皇帝位。尔后几个月内赤眉入长安,刘玄降赤眉,又被赤眉所杀。光武则先收复洛阳,次收复长安,皆可算水到渠成。自此他在洛阳长安间的根据地就再未受任何严重的威胁。虽说各方的征伐仍旷日持久,一直到公元36年最后一个对头公孙述战死于成都,光武帝刘秀才算削平群雄。

  刘秀要统率驾驭很多不容易领导的人物,而都能够补短截长,互相牵制,除了他的宗室身分,谨厚的声名和天命的心理准备之外,他具有领导能力的天才不能否定。同时他对大小事宜,都亲身督察经营,毫不松懈。他经常在局势艰危的时候,冒生命危险亲临前线。有人说他平生“见小敌怯,见大敌勇”。我们也可以想象大敌已居他预料之中,若不规避,一定是准备好一决雌雄,所以能临危不惧。反而是小敌会出其不意的出现,需要警惕,否则处置不当,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此看来,光武帝刘秀不仅有军事头脑,而且有作大将的才干。

  《后汉书》耿龠传说耿为将,平郡四十六,“屠城三百”,公孙述传说成都已降,吴汉仍族灭公孙氏家属,并纵兵大掠三日。〈光武帝纪〉也说建武十二年冬十一月辛巳“吴汉都成都”。可见得当日作战时的残酷,而中兴仁义之师尚如是,其他“贼匪叛逆”可想而知。公元30年(建武六年),光武也曾下诏称:“今百姓遭难,户口耗少,而县官吏职,所置尚繁。”于是大批裁员,“并省四百余县,吏职减损,十置其一。”可见得自公元17年绿林起兵以来,中原鼎沸,加以蝗灾迭见,内战频仍,全国人口减少,无可置疑(只恐怕不会由近6000万突降至2100万)。同时各起兵的都有“宾客家室”参加,有时这些附属人员也参入野战军之内。而一座大城市的被围,经常逾月。各军的辎重车辆,动辄几千。这些史料,也使我们联想到军事组织之中必用社会中层人物为这设计并筹办联络后勤等事项。在“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条件下,巨家大姓的受战事淘汰,又可能较一般住户程度更深。

  公元28年东汉的官方纪录中有下面一段的记载:

  王莽末天下大乱,临淮大尹河南侯霸,独能保全其郡。帝征霸寿春,拜尚书令。时朝廷无典故,又少旧臣,霸明习故事,收录遗文条奏前世善政法度施行之。

  而且公孙述败后,才由成都传送郊庙乐器,葆车,舆车辇于洛阳。与之相连的文字称:“时兵革既息,天下少事,文书周役,务存简寡,乃至十存一焉。”

  综合上面各项资料,可见得刘秀并没有解决当日的问题,而是社会问题经过大量流血之后,相次缓和,不仅人口剧降,中层阶级也受打击,文官集团,有待重建,各种作朝廷装潢的文物,尚不齐备。所以他一面“与民更始”,将田赋恢复到文刘时三十分之一,一方面严刑峻法的稽考文册。公元40年“河南尹张汲及郡守十余人,坐度田不实,皆下狱死”。这种外柔内刚的办法,再加以符谶的意识形态,就使他完成了中兴大业。

  当日君权世袭,中央集权又无法放弃,我们企盼刘秀改弦更张,可能有些过分。但是我们读到酷吏列传中的各阳令董宣(各即是洛,因东汉自称以火德兴,避水加佳作各)拼得自己的性命才能将公主家的杀人犯置之于法。当日又称“货轻钱薄”,则是民间需要有力量的货币制度,使物资流通。凡此多端光武帝刘秀连问题都没有考虑得到,也可以说他虽是超级政客,军事天才,仍不是大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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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7 07:2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11、宦官,女后,外戚和朋党



  东汉的13个皇帝,只有光武刘秀和明帝刘庄是成年人践祚,其他要不是弱冠登基,就是在襁褓孩提中拉来算数。而且除了最后一个禅位于曹丕的献帝享年54岁之外,其他没有一个活到40岁。桓帝去世时年36,灵帝34,也算得长寿。殇帝,少帝,冲帝,质帝都没有机会庆祝他们的10岁生辰。因此洛阳的政局,总是受宦官,女后和外戚的操纵。

  公元159年桓帝图大将军梁冀。他与宦官商量,派近卫军一千多人突然包围梁的府第,“收大将军印绶”,迫得梁冀夫妇自杀。自此外戚的声势稍弛,宦官的气焰又张。

  然而梁冀是创国功臣梁统之后,他家里已有三皇后,六贵人,七侯和二大将军,好几个立幼帝的摆布,都是他的安排。桓帝也是他立的,桓帝的第一个皇后,就是梁冀之妹。此人之为“跋扈将军”,威震中外已20年。只是这时梁后也已去世,桓帝刘志,做了12年的傀儡皇帝,终究不甘心,才发动这次政变。只是他想独立自主这一希望,却始终没有实现。在他做皇帝期间,又来了一个“党锢之祸”。很多人以为东汉覆亡之机,出于“桓灵之间”,诸葛亮就将这关系,写在他的〈前出师表〉里面。

  今日我们想确定汉代覆亡的原因,不是从原始资料的表面上就可以看得出来的。《后汉书》荟录了很多当时文件,内中有无数坏人压抑好人,和好人反抗坏人的说法。我们也可以发问:既有坏人为朝中的独裁者,如何又有这么多的好人做大官?并且朝中长期间的斗争不出道德的力量与恶势力的抗衡,为什么汉亡之后,这种对峙的局势不能继续,而引起了一个魏晋南北朝长期分裂局面?

  《后汉书》里的梁冀传说此人骄侈淫逸,无所不为,但是文内除提出他因立嗣与政敌李固意见分歧之外,竟滑说到他政策之好坏。可是传里又提出了梁的妻子孙寿,据称她也有淫行。其原文为“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悉眉,唬妆,堕马发,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

  这几句话无法直接译为今日的文字。与之针锋相对,我们只好仿效古典小说的口气如此说:“那娘子倒也生得标致,她有时悉眉深锁,有时又笑脸频开,脸上薄施脂粉,两眼水汪汪的望人。她回眸一笑时,个中消息直到皓齿的骨根深处。好一头乌丝,挽成一个大包,轻松的斜挂发边,走起路来,又是足不胜体。总而言之,有了千般百样妖娆轻荡的模样。”

  原文利用作赋的秘诀,采取了几个新创而语意双关的字眼,用最经济的手法去描叙复杂的情事,却又将重复的部门,平行列入,越是意态游离,越符合作者的需要。然则孙寿妖冶与否,和梁冀的跋扈毫不相干,和我们今日想探询东汉政局主旨之所在,相去更远。

  我们想追究汉朝覆亡的原因,则还要参考以下的背景:

  东汉之提倡学术,很有成效。洛阳的太学,有240房,1850室。至桓帝时太学生称30000人。而私人传授学业的,动辄聚集门徒数百或逾千。可是讲授的题材极为窄狭,通常既不出人文,而尤专重传统政治思想。在“学而优则仕”的条件下,这些学人除了当官之外,缺少发展抱负的门径。有时读书也确是升官发财的梯阶,做得好的数代公卿,创立门弟。只是这种机缘难得,有的则跌跺仕途,有的为人“宾客”,还有很多自负清高,在读圣贤书之余,养成一种仗义轻生的风气,不仅自己被窄狭的伦理观念所支配,还要强迫他人一体以个人道德代替社会秩序,这许多条件都构成党祸的根源。

  而民法之不能展开,也是汉代一个深重的弱点。汉法承秦法之后,条文复杂,内容简陋。尤其对于农村社会中层所集累的资本,始终无适当的处置,又怕小自耕农失田而为游民,因之视“兼并”为畏途。《后汉书》的百官志提及刺史,后版有引证蔡质〈汉仪〉一段作注释,内中提到西汉武帝遣派刺史的诏书,内中首要的任力即是纠察各处“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而东汉的“司隶校尉”有同监察院长,也是京城附近地区的刺史,更是带有荣誉性质的官位。很显然的虽前后300年,在汉末之被任为司隶校尉的,仍有人认为在奉前诏行事。可是以武帝战时动员的方案,意义模棱,加于经济相当发达的承平社会,则必引起纠葛。

  当桓帝置梁冀于死地之日,东汉还有61年的寿命。可是染冀没有被攻击颁行不当的法则,则因为当日洛阳朝廷已谈不上创造制度或推行政策。纵使边防发生问题,或有天灾民变,也只能临时对付,有如头痛医头,足痛医足。朝廷之经常业务,无非礼仪及人事,而人事也不过任免赏罚。梁冀的对头李固,也是世家出身,官至太尉(军政部长),他曾建议“权去外戚,政归国家”。梁冀的党羽也相对的指摘他门下“或富室财赂,或子婿婚属,在官牒者凡四十九人”。可见两方已有党争的趋势,而重点在个人恩怨利害。

  汉朝之没有立时垮台者,乃是朝廷之下,很多地方官,还在竭忠办事。《后汉书》的循吏列传举出循吏14人,或以兴革农田或以提倡教化获得称誉,有好几个一直做到汉亡。和他们相似而没有在青史留名的必多。即是酷吏列传的酷吏,以“猛”为“能”,虽说个人的良心和德行有亏,在他们讲仍是替公众服务。只是他们各行其是,这些资料也显示统一的政府,不能以妥当的法制控制全国的危机。

  公元165年李膺的第二次被任为司隶校尉,使很多潜在的冲突尖锐化。其背景则是很多人在乡间放债买田,通常以宾客行之。地方官若加干涉,则发觉这些人的后台老板都是朝中显要。而最有威权的,则是中常侍张让,他就是宦官头子。《后汉书》的宦者列传说:“宾客求谒让者,车恒数百千辆。”李膺到任方十日,就抓着张家开刀。张让之弟张朔,也是野王县的县令,被控为“贪残无道”。李膺亲率吏卒在张让家里将他擒获,刚一讯问,立即处死。桓帝还责问他没有请求即行诛杀。李的辩护,不依照法律,完全根据经史,并且强调孔子作鲁司寇七日即诛少正卯,他任司隶校尉已十日,实在是行事愆迟。他这一辩因此脱身,以后也迭有浮沉,终于灵帝朝宦官与名士斗争时被拘入狱被拷死,他的门生千余,也受禁锢。事在公元169年。

  对这期间发生的争端,我们决定谁是谁非。党锢列传里也提出很多名士对宦官实用性宾客集团的诛杀,甚至遇赦的也杀,老母也杀,而一次屠杀好几百人。当时的人还说“纪纲败废”,我们则只能强调这是社会进化,法制不能跟着调整只好以道德代替法律的结果。况且宦官,女后,外戚和朋党并不是促成汉朝瓦解的真原因,他们不过是千百万事实的工具。张让是宦官领袖,后来与外戚出身为大将军者何进作对。可是何进还不过是太后的异母弟,张让则有一干媳妇,乃是何太后的胞妹。所以很多朝政的纠纷,还在家庭里产生。

  传统历史家写汉亡,或归根于桓灵之间的宠用宦官,或归咎于黄巾贼造反,或归咎于召董卓的番兵入卫。而其实大规模内战开始于宦官已被整肃,黄巾已平,而董卓身故之后。公元200年官渡之战,则在汉亡之前,已经展开了长期分裂的局面。一方面代表新兴地方势力者袁绍,此人七世祖袁良以学《易经》起家,在西汉时曾为太子舍人,他将学术传于孙子袁安。袁安举孝廉,为郡太守,为司空(工部大臣)司徒(民政大臣)。自此没有一个袁家子孙不是东汉显官。袁绍自己曾任虎贲中郎将(近卫军司令)和司隶校尉。袁氏四氏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袁绍进军官渡,率众十万,给养自河北以大车万余辆供应。抵抗他的乃是曹操。这时他尚想维持东汉的中央政府。他的义祖曹腾乃是宦官,由黄门从官侍从皇太子(即顺帝刘保)读书。曹操之父曹嵩乃是曹腾养子,而曹操自己也举孝廉。他的军队大都以黄巾降人编成,给养则得于屯田。也就是人员与物资都产生于现存体系之外。

  以学阀而为军阀,这在世界史里是创举。汉代的覆亡,则证明一个政治体系,对各人私利观完全否定,只能控制一个简单的社会,一到情态繁复,各人口是心非,就无法和衷共济。今日我们读汉末群雄所作的“檄”,和民国初年军阀的“通电”无异。这时纵使他们想合作,也找不到一个合作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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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7 07:2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12、魏晋南北朝和浪漫主义



  浪漫主义在欧洲是法国大革命前后的产物。严格言之,它是文艺和美术在时代上的趋向,我们不妨用“到自然去”四个字概括它的精神。欧洲大陆在18及19世纪之交,深感自中古以来残留的宗教及文化的影响,不合时代,令人感到窒息。浪漫主义的作家脱离古典主义的羁绊,由各人自寻出路,以自己的情绪,作他们写作吟咏描画的引导线,因为如此,他们全也有一种将世事传奇化和美术化的趋向。

  中国自公元220年曹丕强迫汉献帝禅位,到589年隋文帝灭陈而重新统一中国,在历史上统称魏晋南北朝。这三个半以上的世纪之内,能够称为统一的时间,不过约30年。这并不是文人能自寻解放的时代,只是时局动荡,好多人觉得过去苦心孤诣学来的规矩方圆,到时全无用场,如此不如放浪形骸自求真趣。不仅当时人物如此,即后代作者,追慕流风遗韵,也把当时事物,描画得带浪漫色彩。有唐朝刘禹锡年作《西塞山怀古》一诗为证。刘诗云:

  王睿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暗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旗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这原来是纪公元280年晋朝暂时统一中国的事迹,这背景则是先有魏蜀吴之三足鼎立。魏亡之前二年,魏将邓艾在成都北的万山丛岭中进军,出敌不意的袭蜀,蜀亡。后来,司马氏的晋代曹魏之后用王睿为巴郡太守,后为益州刺史。此人一生做事,离不开“大刀阔斧”的胸襟和抱负。他在四川造船,费时七载,待得准备停当,王睿已70岁。于是攻吴的舟筏顺江而下,真是“旌旗器甲,属天满江”。吴主只有束手就降。

  根据《晋书》的纪载,王睿的大船“方百二十步,受二千余人”。我们也可以想象,以40尺宽75尺长的船板,可以符合上述面积。但是即使有四层舱,每舱要载兵五百多名,也未免过多。况且“以木为城,起楼橹,开四出门,其上皆得驰马来往”,就有些难以置信了。书内又说吴人在江险碛要害之处,以铁锁横截,王睿乃作火炬,长十余丈,大数十围,灌以麻油,烧起来的时候,“须谀,溶液断绝,于是船无所碍”,这些话实近于神奇。我们既无法指驳,也无法证实,只好说委可能作者在文笔之间夸大其辞,其影响之远,从刘禹锡诗可以看了,浪漫主义的色彩超过纪事之精密。我们除非获得其他资料证实,不能以这简单的辞句当作技术史上的根据。

  然则浪漫主义的出现,也不在此时开端。京剧脸谱曹操,因为在剧中的角色是一大奸雄,所以全部面孔敷白如涂墙,眼细如丝,颊间肌肉折皱,表现一派险谲气象,大有“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感觉。而关羽,因为他“义重如山”,所以脸谱以赤色为底,其他眉目以及鼻茎都以黑线画成,由中央向四方辐射,大有热情似火,不可抑制的状态。下边的黑痣,可能为现实写真。他的长须,则又是绛红色与面上的枣底相映,象征血气旺盛。吕蒙的脸谱,脸上黑白相次,图案上的结构,表现胸中有丘壑,也稍带神秘色彩,而剧中的角色也以机智称。

  将这三位人物摆在一起,也有一段文章:原来曹操为魏公,与蜀刘备,吴孙权相对立。以前刘备新败,孙权收容他,让他暂驻荆州,共拒曹公,才有赤壁的胜利。可曾几何时,刘备既据荆湘,又拓土于西蜀,荆州又只借不还,所以孙权老觉得他居长江之上,到底于己不利,乃趁着刘备在四川北部规划,南郡只有关羽留镇,而关的部队又与曹兵交锋之际,致牒于曹公,以讨关羽自效。这个军事计划由部下吕蒙执行。果然吕蒙于公元219年年底袭击关羽,使他两线作战,截获他之后,将之斩首传报曹公。然而吕蒙奏功不久,尚未得到封奖,即病发身死。而曹公也不久物故,距关羽授首前后不出一月。次年曹丕受汉禅,刘备和孙权得到借口,也仿效称皇帝,于是才全面展开三国鼎立的局面。

  这与浪漫主义有何相干?

  整个三国时代,是英雄豪杰风流人物浮沉起伏的期间。因为战事连亘不断,皇帝威信又名实俱亡,很多舞台上的角色,已不受道德上的约束,于是趋利赴势。他们自述胸襟怀抱,慷慨真切,全无腐儒气味。做起事来,也是畅快淋漓。这当中还有很多奇人奇事。譬如蜀之诸葛亮(等于现代的参谋总长),他的哥哥诸葛谨仕吴,也做到战区司令长官的地位,并曾以特使的身分访问蜀汉。又如孙权当初将他的妹妹嫁与刘备,后来又与刘备成了对头等都是。纪这60年事者,为《三国志》。陈寿之原稿,分为《魏书》,《蜀书》和《吴书》。因为缺乏一统的政治中心,所以作者就不须迁就某个固定官僚集团的逻辑。而这书又在南北朝时经裴松之集注,采取了很多当时公私著作,逐章逐节补陈著之不及,了提出不少纠正及置疑之处。因为其中资料五花八门,常有我们在正史里不容易见到的传闻。由于选材不致全部为儒家思想所支配,所以作史者可以有将之传奇化和美术化的机会。在我们而言,反而可以借此得到一个特殊的角度,去窥见中国历史运转之奥妙。

  《三国志》里的曹操,不见得比他同时人物如刘备,孙权更为谲诈。而且他有敢说敢做,豪迈磊落,放浪不羁的浪漫色彩。譬如说他不顾家人生产,那是因为他志在天下,用不着瞻前顾后的去忧虑衣食和积蓄了。而他的放浪不羁,可以在“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以至头没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的形容中看出来。这也可与他的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相印证。

  “建安十五年十二月己亥令”实际是曹操流传中外的一篇自传,内中说及他自己是一个非常人物,有志“建立名誉”,不愿作“凡愚”。但是参加讨董卓之后,事实逼他东征西伐,兵权也因此越做越大。以曹操的希望,还是想保存一个完整的中央政权,所以他虽向外讨伐,却屡陷于内线作战的地位,又因为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所以他成了众矢之的,他自己也知道“慕虚名而处实祸”的危机。从这些地方,我们不必怀疑他不是坦白直言。

  而最被道统人士攻击的,则是“魏武三诏令”。此令是曹操于公元210年,214年,和217年以丞相的地位下令求才,内中提及有品行的人不一定有才能,有才能的不一定有品行。所以他征求的不在“实行”和“守信”之士,即使“不仁不孝”,只要有“治国用兵之术”的他都会提拔录用。这诏令虽然不是表示人人做坏事,但是影响汉末问题之大,不是传统道德所能解决的。

  曹操能够出类拔萃,是由于他的不拘小节,眼光远大。然则他虽看清传统道德不能拯救当日毛病,但他也不知放弃传统道德亦不见得能拯救当日毛病。至于他是否真说过“若天命在吾,吾其为周文王矣”我们不得而知,即使我们相信他曾如此说,他的儿子曹丕也不是真的周武王,亦即魏代汉不能真正解决问题,有如晋代魏也仍不能解决当日问题。即以王睿的大刀阔斧造楼船在上面驰马,仍未解决魏晋南北朝的问题。司马炎刚一统中国,十年之后即有贾后之乱与八王之乱,因此引起“五胡乱华”。公元311年洛阳沦陷,317年长安又失守,东晋偏安江左,嬗替而为南北朝之宁齐梁陈。北方之“酋领”如刘曜,石勒,苻坚不能解决问题,南方的军事领袖如桓温,刘裕与萧道成也仍不能解决问题。现在看来,东汉覆亡之后的369年酝酿着一个大问题,牵涉整个国家从头到尾的重新组织,不仅曹操不可能预测,即作史者如陈寿及裴松之也仍没看到演变之全豹。

  让我们回头再说《三国志》:书内提及吕蒙原是一介武夫,孙权只间便的劝他读书,不料此人不读则已,他一读起来就“立志不倦,其所览见,旧儒不胜”,因之他的谈吐见识,与以前豁然不同。谚语之“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看”,出自此处。只有此书之叙关羽,则想象与现实参半。此人武艺必有独到地方,譬如他与颜良对阵,“羽望见良麻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文中又没有提及两方随从将士之行动以及对阵之地形及距离,类似侥幸,又若有神授。他之不受曹公优渥,一意投奔先主,应系实情,也与他的习性符合。可是书中叙述他的英雄末路,则毫不恭维。关云长对部下不能开怀推恩的掌握,对于敌情判断,侧卫警备也全部马虎,又破口骂人,缺乏外交手腕,造成两面受敌的危境而不自知,最后他的部队毫无斗志,不战自溃,他自己只能率领数十余骑落荒而走,也再没有表现斩颜良时之英勇。以这样的记载,出之标准的文献,而中国民间仍奉之为战神,秘密结社团体也祀为盟主,实在令人费解。

  西方的社会学家,树立了一个“大传统”与“小传统”对立的观念。他们认为一个社会的大传统,有正规的组织,结构和形式化,但只能适应于高层人物。小传统则比较通俗化,适应于大众。它采取大传统的精义,融会简化而有时稍微歪曲之,只要不南辕北辙则可。而且两者之交流也是相对的,小传统在长期日常生活中凝聚若干信仰和观点以后也可以被大传统吸收。

  中国之忠孝观念由四书五经阐述开来应属大传统。《三国志》为二十四史之一,也算是这传统所笼罩的一部分。但是因其中资料分歧,离奇的事物荟集,很容易为小说家抽取裁剪补缀而成半创作性的大众读物。事实上它也就是宋元话本的基础,后来又经过元明之间罗贯中等整理,便成为《三国志传通俗演义》。既称“通俗演义”,则照社会学家看来已属小传统之范畴。所以周瑜见杏黄旗而大叫一声,孔明祭东风,孙权与刘备剑砍石块成十字等等更离奇的遭遇与真人实事混合以提高读者的兴趣,都可以信口呵成。其方法则是将信史更浪漫化。《三国演义》英译本标题为RomanceoftheThreeKindoms(三个王国的浪漫史)不为无因。而京剧跟随着以白脸表示曹操之阴险,枣红面表示关羽之不可泯灭的忠厚,蝴蝶式的脸谱表示吕蒙之有心计,也是将历史传奇化和美术化。

  我们今日提论这些观念,其目的不在凿穿小传统之虚枉。相反的“民俗”也可成史。中国的君主制度,以皇帝和天命直接统领万亿军民,中层脆弱,法制简单,政府力量之不及,半靠社会力量支持。可见精神动员的功效是无可否认。大传统也好小传统也好,民间的忠孝观念实为撑持宋,元,明,清以来大帝国之有力支柱,这也不是我们学历史的人所敢于忽略。然则话本及剧台上的曹操与关羽及其影响只是魏晋南北朝以后历史上的侧面情景。现在我所谈的是历史本题,涉及公元220年后长期分裂的主因。前人与事实相处过近,也只看到演变的一片段,所以仍待我们曾亲身经历一个类似的大变动之后,将视界看宽看深,才能将资料重新编排,彻底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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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7 07:2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13、长期分裂时的悲剧



  公元290年晋武帝司马炎去世。他是晋朝的第一个皇帝,25年之前他令魏主曹奂向他禅位,有如220年曹丕之迫汉献帝称:“率我唐典,敬逊尔位。”其逻辑是有德者君临天下,唐尧虞舜都以此“历数有在”有规律行事。而实际上曹丕确比汉献帝强,而司马炎更比15岁的曹奂强。可是这些篡位者没有看到的是,他们自己是世代权臣手执兵符,当然声震朝宇。可是一做了皇帝传之子孙,又变成了宫殿中的傀儡。皇帝原来是文官集团的首脑,他以天命统御群臣,开口则为圣旨。如果做得好,经过他的指示,则不合理的事体亦公认为合理,受不公平处理的人臣也只能自怨命苦,而仍歌颂“皇恩浩荡”。因之下层机构统计不实,行政乘违的情形亦可以就此掩饰。只是公元3世纪之末至4世纪之初,中国有很多大问题没有解决,已经掩饰不起来。天子的圣旨,也很少被人认真算数。况且与外间隔绝,废立出诸权臣,其不能有所作为,也是势所必然的。

  可是司马炎在位25年,好像已突破这种环境。公元280年“王睿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暗然收”,就此结束了过去三国鼎立,而重创天下一统的局面。并且他又于公元277年大封宗室子侄为王公,郡公,郡侯,县王,“更制户邑,皆中尉领兵”,也就是管理境内的民政财政和军政。全国39郡之外,另有21“国”,盆置于今日之山东,山西,河北,河南及辽宁,以拱卫京师,同时又有一部分亲王参与朝政,如此也不会被权臣宰割了。

  偏偏在290年继位者为惠帝司马衷。他在历史上最有名的事迹,乃是臣下报告他,百姓饿死,他就反问:“何以不食肉糜?”我们听过法国大革命时皇后MarieAntoi-nette闻及百姓没有面包吃曾叫他们吃糕饼的故事,对于此类传闻,不能认真。只是司马衷在晋室皇位极端艰难之际,庸懦无能,必然属实。否则也不会有如此的传闻编派到他头上,并且记入信史了。

  法国革命时皇后以貌美而轻率称,司马衷的贾后,则以丑陋著名。据说她又矮又黑。其实这也与以后的事体无关,只是内外多故的时候,历史纪录不针对重点发挥,而加入这些不干大局的细节,更容易渗入带偏见的资料。

  据说贾后缺乏母教,不守妇道,行动淫虐,因干政与皇太后杨氏冲突。太后之父杨骏则为“太傅,大都督,假黄越,录朝政,百官总己以听”。于是贾后也组织一个与她自己接近的集团。因为她父亲贾充也是权臣。她不仅把族兄从舅拉过来,也笼络了皇室司马家的一部分亲王,如汝南王司马亮,此人曾被司马炎封为“宗师”,有率领宗室子弟的威望。又因为他们联络了朝中一部分名士,所谓“二十四友”的官僚集团。这权力斗争的重点始终没有在传统的史料里说得清楚,我们翻阅《晋书》帝纪,列传,食货志,职官志,感觉到晋朝始终不是一个正规的朝代,武帝和惠帝之交,方才以军政府的姿态企图创立一种民政制度,组织未遂,即变生肘腋。譬如刘毅传里说及刘把武帝司马炎比喻为汉之桓灵。他说:“桓灵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入私门。”可见晋的财政始终未上轨道,否则开国之君,四海为家,当不致卖官鬻爵。而且武帝纪内说及“贾充凶竖”,“杨骏豺狼”,更可以窥见其朝廷并没有设官分职好好摆布,权臣仍是虎视鹰眈,后一代太后与皇后的冲突,也非仅出自宫闱。我们一般的观念,晋朝已树立一种“封建制度”,现在看来,其中一半是纸上具文。刘颂传里评当初设计即说:“法同郡县,无成国之制也。”而职官志针对公元277年令诸王之国(即是到指定的疆域履任)的时候说:“而诸公皆恋京师,涕泣而去。”地理志则与之相冲突的说:“王不之国,官于京师。”这时候朝廷想做的一件大事,即是所谓“占田法”,凡士庶人等所领耕地佃户都按品级有所限制,即王公在京师附近的地产亦然。这些条例无全部奉行的迹象,只是在这草创期间诸事不定的季节,朝廷一有变故,就使很多人感到不安。不仅财产与名望受影响,而当日习惯,政争失败,则被判以极恶的罪名,有身家性命的危险,凡此都是构成贾后之祸及八王之祸的原因。

  公元291年的冲突,贾后胜利。杨骏以造反被讨,死于马厩,太后被废。但是不旋踵间,后又与汝南王冲突,乃指使楚王司马玮杀之,这才除去八王之一。再之楚王又以矫诏罪被诛,太后也被弑。又近十年,公元300年,贾后杀太子,赵王伦起兵反,诛后,并且废司马衷而称帝。至此则有淮南王允讨赵王伦不克身死。继之又引起齐王同,成都王颖和河间王遇的联合军事行动。他们的复辟成功,赵王被赐死。302年齐王同又有擅权模样,由河间王遇指使长沙王义杀之。以后战事由洛阳波及长安,成都王颖自缢死,河间王遇为南阳王模所杀,长沙王义为东海王越所杀,东海王越则为讨喝人石勒时战死。自贾后参政起,至惠帝306年中毒身故,前后16年,战事波及今日之山东,河北,河南,陕西,各王动员时,有称二十万者,有称七万者。每次战役死者以万计,其详细经过,无法综合梗概叙述。而五胡十六国开始于此时。304年匈奴之刘渊初从成都王司马颖起兵,不久就自称汉王。一时从他的,“二旬之间,余已五万”。至311年他的族子刘曜陷洛阳“害诸王公及百官已下三万余人”。

  这些史迹已经不能以短时间片面的解释,也不能以历史舞台人物的贤愚不肖去概括全部经过。有如五胡十六国的“蛮酋”,如刘渊,“幼好学,师事上党崔游,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万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略皆诵之,史汉诸子,无不综览”。刘曜则“善属文,工草隶”。又立太学及小学,“选朝贤宿儒明经实学以教之。”石勒令僚属“典胡人出内,重其禁法,不得侮易衣冠华族”。石季龙“颇慕经学,遣国子博士诣洛阳写石经”。慕容光对“贫者全无资产,不能自存,各赐牧牛一头”。苻坚“起明堂”,“亲耕藉田,妻苟氏亲蚕于近郊。”又“发其王侯已下及豪望富室僮隶三万人,开泾水上源,凿山起堤,通渠引渎,以溉冈卤之田,及春而成,百姓赖其利”。并且他们讨论国计民生时都以经史诗书作注脚,就算全部由文臣缀饰而成,也不能算是“乱华”,反而表现他们想利用传统办法,收拾残局,可惜后来也都统统失败。

  我们从长时期大眼光看来,秦汉的大帝国(从大历史的观点看来也可称为“第一帝国”)在公元220年后已无可改组修正,只能重起炉灶的再造。问题不仅在朝廷的高层机构,而在民间的低层机构。过去以小自耕农作基础而组成的农村经济,适合于官僚机构的统治,因为彼此都是简单而雷同,不致偏畸繁复。一到人文进步,郡县的官僚即无从措手,也不知道要尊重财产权,以保持社会秩序,或是以道德名义法外抑制豪强。地产归并之后最重要的问题尚不是所谓“剥削”,而是产生“流民”,一遇饥荒,更无法赈济。所以曹操平河北,也“重豪强兼并之法”,重申“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只是这时中原鼎沸,已无法恢复原状,魏蜀吴三国之首创者曹操,刘备,孙坚,都以在扬州淮泗下邳一带募兵起家,也就是在中原的边际,还没有被灾荒损害至大的地方吸收过剩人口,投入战斗,这样更使民政部不可收拾。《晋书》食货志里所说“袁绍军人皆资椹枣,袁术战士取给嬴蒲”,也就是说驱饥民作战,他们只能采树上桑实捉田里蜃蛤之类果腹。即使有眼光的军事领袖,其补救的办法,也不过是“屯田”,也就是“出战入耕”,谈不上规复民间经济,使吏治和税收都上轨道。三国纷争的期间,很多军事首领的家属也随军进出,可见得全国流动性之大。刘备之至当阳,“今虽拥大众,被甲者少”,也就表示大量难民,混入行列。司马懿对曹操说:“荆楚轻脱,易动难安”,则指出中枢地带的人民,南北奔波,不容易固定。

  这种情形至晋朝未止,有如3世纪之末关西饥民“流移就谷”,自汉中而入蜀,他们设栅作壁,推戴巴人李特为主,就屡败“八王”之一的河间王遇所指挥的部队。

  这时候晋武帝司马炎以裴秀原来的设计行“五等封建之旨”,也待解释。中国商周之间的封建,西欧中世纪的feudalsystem以及日本之“幕藩”和“大名”,并不是由中央政府设计,全盘指令下属照办。而是低层机构里的农业社会,已渐具以各地方为主,自给自足的平衡趋势,此时高级权威以分疆祚土的方针,赋与上层组织,则彼此各得其所,其军备之限制,也容易做到,并无对一个极端流动的社会强迫其固定的道理。晋朝甫行封建,就将各王调来调去,又给他们以不同的头衔,加派军事任务。八王之乱时称“带甲百万”。其虚实不论,我们也可以想象其封建无实,各地流民甚多,诸王也适逢其会,只要他们予以口实与组织,就不怕没有参加厮杀的人员了。

  我们再看贾后之乱和八王之乱时的天灾:贾后于公元291年专政。294年,大饥。295年,荆扬兖豫青徐大水。296年,关中饥,大疫,荆扬二州大水。297年,雍秦二州大旱疫疾,关中饥。298年,荆豫作扬冀大水。301年郡国十二旱六蝗。302年兖豫徐冀四州大水。309年全国大旱,江汉河洛皆竭可涉(最后一段有夸大的趋向)。这种纪录即在多灾多难的中国,也不平常。

  至于“五胡”,则“关中百余万,戎狄居半”,已开始于马援时,即东汉初年。匈奴则“五部之众,户至数万”,“依阻塞下,委质柔服”。也难怪他们不在动乱之中乘要投入了。

  所以从这些迹象看来,“贾家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不能真正解答历史问题,仅仅提醒我们,当时人的眼光被他们的时代所拘束,才在这些细节上做文章。今日我们检讨长期分裂的悲剧,在展开视野之余,必须创设新的理论,才能将这段历史,和以后隋唐宋的第二大帝国衔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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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7 07:2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14、淝水之战



  公元383年的冬天,有藏人血统的“前秦”皇帝苻坚大举伐晋。他刚统一北方不久,长安附近的居民尚是五花八门,所谓“鲜卑羌羯布满畿甸”。晋朝虽偏安江左,但是仍能保持西部的防线,如今日之湖北西北汉水一带以及更西的四川。即在最接近的战场,也能在江翼寿阳附近发动攻势。从各种迹象看来,苻坚并没有在东线与晋人决一死战的决心,而是统率了很多杂眚部队,无法统御,只能以军事行动,维持他的组织。同时又过度自信数量上的优势,所谓“投鞭足以断流”。他总希望以凉州蜀汉幽冀之兵,号称八十七万的力量,“犹疾风之扫秋叶”,不怕晋人不投降。所以他在出师之前,就宣言要让东晋皇帝司马昌明做他的下任尚书左仆射(等于副首相兼军政部长),晋朝的文武大臣谢安或桓冲,也为未来的吏部尚书和侍中。都预先替他们在长安建造官邸。

  如果现存的资料全部可信,则此人受过中国传统教育,也有几分书呆子的习性。他与晋人交战之前,也让以前俘获的晋臣朱序作使臣,访问晋军。后来朱序却将秦之虚实告诉对方,替他们定下了速战速决的方针,并且在战场上,采取对苻坚不利的行动。

  晋朝的总司令谢安,正式官名为“尚书仆射领吏部加后将军”。他也有书呆子的脾气,年轻时无意仕进,只是与名士来往,有声望。到四十岁才正式做官,仍是玩水游山,满口清谈。人家规劝他,他就反问:“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

  淝水之战的前夕,他又受任都督十五州军事。儿子谢琰,侄子谢玄,谢石都是部下重要的将领。对付苻坚号称百万的军队,他只有八万人抵御。但是他“镇以和静,御以长算”又“不存小察,弘以大纲”。他对亲信将领个别的指示,以使他们“各当其任”为原则。部署既毕,即不再多言,并且招集亲朋,下围棋游山水以表示“夷然无惧色”。

  北方混成的秦军和南方紧凑的晋军对峙的时候,谢安的前锋招致北军司令:“君悬军深入,置阵逼水,此持久之计,岂欲战者乎?若小退师,令将士周旋,仆从与君公缓辔而观之,不亦美乎?”这文辞只改动数字,在《晋书》里出现两次,其以作战当作竞技看待,有《左传》作风,可能是修史者揣想写成,但是征之两方将领风度,也可能是据实记载,因为率北军的将领苻融,也以文学称著,既能“下笔成章”,也能“谈玄论道”,他作的赋尚是“壮丽清赡,世咸珍之”,并非一介武夫,尤不带戎狄气派。

  他这次可算是上当。秦军刚一后撤,朱序即在阵后流布谣言,说是北军已被南军打败。这时仓皇集结的部队,劳师远入,人地生疏,又无坚强的斗志,也就信以为真。如是一溃就不可收拾,苻坚自己也中流矢,是以晋军大获全胜。前线战报刚到总司令部,谢安正与朋友下围棋,他看后将文书置在几案之上,对棋如故。只是胸中喜气到底无法全部抑制,下棋完毕,他步入户内,脚上筋肉紧张,一时伸展不尽如意,用力过猛,竟将木屐之底,在门限上踏损,俗语“不觉屐齿之折”,由来如此。

  淝水之战确定了南北朝的长期分裂。以后南朝的刘裕于公元417年入长安,不能久驻。北朝的侯景反复叛变,也曾于公元548年陷建康,不久即为部下所杀,都去统一全国的目标甚远。

  直到公元589年才有隋文帝杨坚的“天下大同”“区宇一家”。至此已去淝水之战206年。

  在这两百多年内常成为南北两方拉锯占的地区,除了淮南以外,还有湖北的襄阳一带。这也可以说是北人所擅长的骑兵战术,至此已无法做有效的发挥。南人所长为水军,不仅兵力以舟楫输送,能够争取战场的主动,而且将士无行军之劳,粮草有速达之效。只是这种长处,也不能向北延伸使用。淝水之战时,双方受地形限制的情形,已见其端倪。如《晋书》说苻坚有“骑二十七万”,只因一水所隔,不能冲锋陷阵。而晋军虽获空前大胜,也不能扩大战果,仍是偏安江左。可是这长期的分裂,还有它更重要的原因存在。

  自从东汉覆亡,中国人口因天灾与战争的影响,长期由北向南而由西向东的迁移。即魏晋间的战事,也带着武装移民的情调,有如280年之平吴,西晋发动了20万人的兵力,至建邺收版籍,则只有男女263万,其南征兵力已占当地人口很大的一个比例。如是华北与华中的空隙,势必由“15英寸同雨量线”以外的少数民族填补,其背景则是他们所受亢旱的打击,又必较华北为甚。虽然资料不全,历史上已有甚多的例证:公元333年石虎自长安徙秦雍民氐羌十余万户于关东,使居枋头(今河南浚县附近),又以羌师率其众数万徙居清河之滠头(河北枣县)。石季龙则徙辽西,北平,渔阳万户于兖豫雍洛。淝水之战前夕,长安附近的人口又以鲜卑羌羯为多。有如上述,则南朝的北伐,与这种半由自然力量发动的移民方向冲突,不易彻底执行。淝水战前,东晋之桓温,曾克服洛阳,又于369年入长安,终在枋头挫败。

  就因为这种人口移动的压力,南方的水田,才能普遍的开发。《晋书》食货志所称“河滨海岸,三丘八薮,耒耨之所不至者,人皆受焉”,就表现出了这种开拓处女地的一般趋向。只是“火耕水耨”,先用烧荒的方式,次用水灌溉,并且以大量的人力用以除芟,才能逐渐将粗疏耕作方式进而为精密耕作。

  北方的种族复杂,也不容易使政局稳定。“五胡乱华”时的少数民族领袖,率多汉化,并且很多带有汉人血统。因为汉朝除武帝时代之外,“和亲政策”总在若断若续的进行,匈奴刘渊之姓刘,不无根据。汉末袁绍即以家人子为己女妻乌丸豪酋。魏晋以降,越种通婚的更为普遍。安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王浚以一女妻鲜卑段务勿尘,一女妻素怒延。后将军韩据女为段匹弹“儿妾”。刘琨为晋朝的司空,他与段匹弹的关系虽没有言明,但是弹“与琨结婚,约为兄弟”。晋惠帝除贾后外,又立羊后,她也是名门女,后来刘曜陷洛阳,也立她为后,“有殊宠,颇与政事。”她生有曜子三人,长子熙为刘曜的继承人。羯人石季龙“大发百姓子二十以下十三以上万余,以三等之第以分配之”。这种趋势不断的继续。到后来北魏拓跋氏的皇室实为汉人,而隋文帝唐高祖等人物也有混血背景。只是上层的通婚不算,下层一般人民也需要在这大熔炉里混合,并且游牧民族,也要放弃他们的生活习惯成为安土重迁的农民,这“同化”的程度,才算贯彻,因之过渡期间必费时许久。

  东汉之覆亡,“兼并”占一个重要的因素。因为当日征兵纳税,以“户”为对象。“口”以户为转移。兼并一行,失田的农民若不成为流民,即为富家大室之“奴”之“客”,甚至整个大家庭成为“部曲”,地方官员对其豪宗大户无法应付。魏晋南北朝之世族也由来于此。我们翻开《晋书》卷30至卷86,其中列有542人之传记,除其中段匹弹为鲜卑酋长不计外,晋朝重要人物,几乎一网打尽,其传记中叙及祖先曾为显官我们可以断定其为世族者159人,其子弟又在朝中显著的215人,司马皇家的宗室105人,而不属于以上,我们概称之为出身贫寒的只62人,可见得大家巨室的力量雄厚,其社会状况必与中国传统的理想--由皇帝直接向大批小自耕农征兵抽税,不受豪强干预情形大有出入。

  当日商业财富尚未展开,商人资产,也无保障。例如西晋以显官而成巨富的石崇,则因其为荆州刺史,“劫远使客商,致富不赀”,有家奴八百人。农业上的财富,则无非出于地产及劳动力,兼并一行,即枯竭政府的财源与兵员。最显著的一个例子,则是在淝水之战立功的谢玄,三传而至孙子谢灵运,为诗赋名家。《宋书》说及他“因父祖之资,生业甚厚,奴僮既众,义故门生数百,凿山浚湖,功役无已”,于公元433年为宋帝所诛。这一方面表示传统社会里财政税收全在“周礼式”及“李悝式”的办法支配下,私人财产无从合法的积累,一方面则又表示官僚机构的行政效率受兼并的限制。流亡政府的小朝廷,更受巨家大室的垄断,虽然迭换朝代,也仍无中兴迹象。

  华北除了游牧民族的酝酿外,也有类似的情形,他们尚有自动设防不受节制情事。例如公元350年左右,山西太原迄北有设防的村落三百余,包括“胡,晋”人口十余万户。400年前后,关中有堡壁三千余所,他们推戴统主,相率结盟,《魏书》食货志则说在北魏486年立“三长”以前“禁网疏阔,民多逃隐”,并且“五十,三十家方为一户”。这样下层机构没有改变,中国无统一的可能。

  所以383年谢安谢玄与苻坚苻融的对峙,纵加上朱序的穿插,只确定了南北朝的长期分裂,这次战役却不是构成分裂的主因。以后的发展也证明中国的重新统一必待人口相次固定,胡汉种族的界线逐渐漠减,巨家大室的力量也被压制,才能成为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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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北魏拓跋氏



  公元5世纪之末北魏孝文帝元宏的汉化运动,举措奇特,为中外历史所罕见。他于公元493年决意迁都洛阳,翌年颁诏施行。他又禁胡服断鲜卑语,若以“北俗之语言于朝廷者”,免官。他自己本姓拓跋,至此改姓为元。其他鲜卑慕容尉迟等姓氏,也一律改为单音汉姓。元宏生于公元467年,4岁登极。他从小由文明太皇太后抚养,所以做皇帝的前20年,朝事也由她掌权,这位太皇太后,照头衔看应当是老态龙钟,而实际上她开始临朝听政时,似乎未满30岁。她的家世可追溯到北燕冯家,也是“五胡十六国”期中汉人创立的朝廷之一。后来元宏的两位皇后也是冯家女,他又以“绝同姓之娶”为名,令他的六位皇弟一体与他朝中汉人显官联婚,其配偶也由皇帝御前指派,有如“次弟始平王勰,可娉廷尉卿陇西李冲女;季弟北海王详,可娉吏部郎中荥阳郑懿女”。这半打皇弟以前所娶,则一律降为妾媵。

  从长远历史观点看来:这段史迹只是北魏拓跋民族在中国活动的尾声,公元220年秦汉之“第一帝国”崩溃而隋唐宋之“第二帝国”尚未兴起时,这少数民族对中国的再度统一做了一段基本的工作。而且在微妙的阶段内,又由一位有神秘性的女人作主。可见得历史的演进,有时令人莫测高深。只是历史上长期的合理性,也不是当时人所能亲身预测。还待千百年后,由我们把一些表面看来不相关的事迹前后联贯,才得剀切。

  汉亡之后369年,中国无法统一。当日人口总是由北向南,由西向东的移动,汉人的多数民族,不能与这自然所主持的力量抗衡。北方的少数民族虽擅长骑兵战术,却无法越渡淮水及汉水等处的水泽地区。并且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也不能作为统一中国的表率。秦汉型的大帝国以官僚机构统治大量小自耕农,但分裂期间汉人的巨家大室和夷狄的酋领都自起炉灶,妨碍政府向全民征兵抽税的职权。加上各民族语言之不同,更造成了统一的障碍。

  拓跋氏打破了这种僵局。他们之所以能如此,不是文化程度高,而是由于人文条件简单,可以从最基本的事业着手,并能以原始作风来解决问题,所以不期然的做了中国再统一的工具。

  拓跋属鲜卑种,他们在公元3世纪在内蒙古移动。在世纪末叶开始在和林格尔附近集结,当时既无文字,更谈不上成文法律,也还没有私人财产。他们在4世纪之初因晋大将军刘琨之邀,参与中国的内战,其部落即进驻山西北部长城以南一百里的地带。他们虽称“控弦上马二十余万”,但全部人口看来也不逾百万,甚且远低于此数。

  公元4世纪,是“五胡乱华”的最高潮,拓跋氏虽然投入,却始终没有取得主动地位,苻坚强盛时,他们尚“避于阴山之北”。直到苻坚淝水之战不利,北方大联盟瓦解,他们才重新露面。公元386年拓跋圭自称代王,开始有了独立国家模样。当时他们的政策,是先在长城内外建造一个农业的基础,其农民由被征服的民族强迫编成。这时候全部落经常与其他少数民族作战,每次将对方人员马匹牛羊一网打尽。对俘获的部落酋领,即很残酷一律处死,如公元391年之破铁弗(即匈奴与鲜卑之混合种)刘卫辰部“收卫辰子弟宗党无少长五千余人,尽杀之”。对其他人则“各给耕牛,计口授田”。《魏书》食货志称,其有畿内之田,并于“其外四方四维置八部帅以监之,劝课农耕,量校收入,以为殿最”。公元396年以平城(山西大同)为国都,拓跋氏又以征服者的姿态,“徙山东六州民及徙可高丽杂夷三十六万百工伎巧十余万口,以实京师。”有的书本也作三十六“署”。如将大量人民区分为署,则有国家的农奴的征象。这样的征服和改造,至5世纪初期未止。如公元413年,破“越勤倍泥部落”,也“给农器,计口受田”。其他叙及“来降”及“内附”的前后不绝。《魏书》太祖纪及太宗纪提及这样的事例31起,内中有户口数的13起,共为户11万。可见得拓跋氏创立了一个新生的农业基地,以之为根柢。时间不成熟不问鼎中原,才能用这经济力量做本钱,先巩固北方。

  如果前述被征服的人口曾一度为农奴,则从食货志看来,426年后渐已取得小自耕农身分。迄至当日,“杂营户帅遍于天下,不隶守宰,赋役不周,户口错乱”,是年这些带着军事性的监视人员全部裁撤,“一切罢之,以属郡县。”是为进入官僚管制阶段的明证。

  拓跋氏何时汉化,不容易找到一个固定的答案。从现存文字看来,他们起先得到汉人的顾问,是从降人及俘虏中提拔,而且仅倚靠他们天文占象的才能。以平城为国都之后,兴建筑,定律令,食社稷,就一步引导另一步。以至置五经博士,设太学,也都不能避免了。其徙各地“守宰豪杰吏民”实京师,势必又要借重他们的管理组织能力。只是北魏(424年才称魏,历史书中称北魏以避与曹操之魏重复)的农业社会由人工孵育而成,又好像在试验管里造化学液汁,各种因素预有层次的投入,因之才保全了一个体制完整,不受私人力量垄断的政权。

  直到424年,才在拓跋焘的称皇帝,他即位不入,即颁布了一千多个汉字,并称以前篆隶草楷并行,因之没有标准,这次所颁布的,则“永为楷球”。可见得新朝廷不仅注重文物,也开始以多民族的语言文字作统一的工具了。

  拓跋焘统一了华北,结束了五胡十六国的局面。在多数民族的汉人地区,总是因为世族作崇,不容易被绝对皇权有效的掌握。公元428年,拓跋焘“以天下守令多行非法,精选忠良悉代之”,已有针对这问题彻底解决的模样。4年以后又以“范阳卢玄,博陵崔绰,赵郡李灵,河间邢颖,渤海高允,广平游雅,太原张伟等皆贤俊之胄,冠冕州邦”指名征调。名为慕才,实则强迫好几百人到平城无薪给的当差并兼人质。450年更有崔浩的事。司徒崔浩,作“国纪”,过于具实直书,对鲜卑民族和皇室有叙述得不妥当的地方,还把文字以石碑刊于郊坛。皇帝一震怒,族灭崔浩,还及于崔之姻亲,包括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也“夷其族”。拓跋焘更声称他要做得更厉害一点,所以多杀了好几千人。无论世祖太武皇帝拓跋焘是有计划或无计划,他的征用人才和文字狱已给华北汉人的巨家大室一个重大打击。即未波及的家户,也充分的接受了这处置的警戒,绝不敢再阻挠中央政府的行政。这中间的一个机妙则是皇帝统御千万军民,不容许另有民间机构作梗,世族华裔也和蛮夷酋领没有区别。

  这件事情发生不久,北魏开始南征,想要以华北的力量,席卷南朝之宋(也就是宋齐梁陈之宋)。征兵时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富民家财在四十万和僧尼二十万的“四分借一,事息即还”。但是拓跋焘的大军,以少数民族的骑兵驱逐汉人的步兵作先锋,仍旧没有善良的补给制度,仍是就地征发。他攻江苏北部各城不下,仍进军长江北岸,最后则临水徘徊,仍无可施展,只好北撤。南朝也因这一战疮痍满目,无法追击,因之全国统一还要摆下一个多世纪。

  拓跋焘于公元452年初被宦官谋杀,他的太子也死得奚尧,只剩得一位12岁的孙子继位。以鲜卑人之早婚,再加上这几代北魏君主之命短,到471年20年还不到竟有四位皇帝代表祖孙五代。而最后一位也是本文开首即提及的拓跋宏。他的亲生母亲及祖母都因拓跋家引用汉武帝“立其子杀其母”的办法“依旧例薨”,这时朝中也只有一位带有汉人血统的“文成文明太皇太后”,实足年龄29岁到30岁之间,历史上简称“文明皇太后”的冯氏了。

  《魏书》说她“多智略猜忌,能得大事,生杀赏罚,决人多俄顷”。拓跋宏不仅为她抚养教育,而且“迄后之崩”,“不知所生”,也就是迄至23还不知自己身世。所以“事无巨细,一禀于太后”。她又制作了几百首歌辞教育他,只是“文多不传”,其内容永成历史之迹。《魏书》传中又说及她“行不正”。“王睿出入卧内,数年便为宰辅”“李冲虽以器受任,亦由见宠帷幄”。大凡中国历史上有才干的女人,私生活总受非议。上文语意双关,我们无法考证。只是冯氏引用有气魄的汉人文臣,则是事实。王睿还可以算作“恩幸”,他在一天老虎脱笼而出,侍卫惊靡的危机中以吏部尚书的身分执戟驱虎保驾,后来也与李冲家联姻,可是临死仍上疏“慎刑罚”,始终提倡“与其杀不辜,宁赦有罪”的文治办法。李冲则将拓跋政权的民政“周礼化”,并将其财政的处理赋予“李悝式”的体制,因之给中国以后几百年的政治制度留下了长远的后果。

  这一串“太和诏令”包括484年的百官俸禄,只是这时的赋税,仍是家族包办,也就是“宗主督让,所以民多隐冒,五十,三十家方为一户”。于是485年诏令天下均田,原则上土地国有,定立了每一家按人口应有田地的标准。486年则立三长,“五家立一邻长,五邻立里长,五里立一党长,长取乡人强谨者”。这样才实际进入“租庸调”制。亦即以自耕农的小家庭作为征兵纳税的单位,农村组织以政府颁布之理想上的数学公式作准则,不承认各地私人体系,所以称“混天下一法”。

  这一段措施在当日颁布时有冒险性质。它到底实行到如何程度,无从考察。只是490年逝世,朝中并未发生变故。元宏的汉化政策,也能再接再励,而李冲也更得信用。493年之重建洛阳,他实际担任了总工程师的职务。只是元宏的规划,无人接班。他重视水军,而鲜卑贵族,尚掌握着长城内外的养马地区,也不能遽尔摈斥。一到6世纪,洛阳才又产生政变。北魏分为东西,东魏为北齐高家所代,西魏为北周宇文氏所代。然则历史的演进,并不为这分裂运动而停滞。中国之统一,需要一个以小自耕农社会作统御经理的趋向,也愈为明显。汉民族与少数民族的混合也从未中断。北朝原以游牧民族为骨干,至6世纪,他们也行府兵制,用以动员农民,也开始修筑长城,以防制其他少数民族内犯,可为明证。

  隋文帝杨坚,自己是胡汉混血。先以北周的力量吞并北齐,回头解决北周,更挟动员长江以北的力量,席卷南朝,发展方向也是由西向东,由北至南,以经济人文简单的地区去征服繁荣富有的地区。这也是承继北魏拓跋氏在历史上活动的逻辑。杨坚的军事行动以水军为主,这也可以说是受元宏迁都洛阳所赐。北朝需要这一段过渡期间,才能作体制上的整备,并吸收南方的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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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从分裂到统一



  至绞还有些读历史的人,仍认为魏晋南北朝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一段尴尬的局面。这369年,缺乏一个上承秦汉下启隋唐的大帝国。要把它当作一个过渡时期看待,又未免牵扯得过长。这当中的人物事迹,叙来也难得有头绪可循。所以有些历史书,就把这369年轻率的穿插过去,以便迅速提引到隋炀帝和唐太宗等前后关系比较完整也更容易检讨的题材。

  可是魏晋南北朝的长期分裂,在中国历史里只发生过这么一次。它给我们一个机会去了解中国民族演进的历史,并不一定就是各朝代历史的总和。虽说统一的政治中心不存在,中国很多人文上的因素还是不断的发展。举一个例: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于公元496年改姓元。其他如步六孤氏改姓为陆,独孤氏改姓为刘,鲜卑民族改姓的一百多,这当然引起很多尊重民族传统的鲜卑人士的不满,6世纪洛阳的政变,和北魏朝廷的分裂,不能与此无关。

  北周的创始者为宇文泰,他也是鲜卑种。他于公元554年以为“魏氏之初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后多绝灭,至是以诸将功高者为三十六国后,次功者为九十九姓后”。表面看来,这是对元宏汉化政策的一种反动,也强调鲜卑民族各部落在历史上的传统。而实际上他盘踞的关中,并没有很多鲜卑苗裔。他的胡姓,也只能赐予汉人及胡汉混血的将领。他日作隋朝开国之主杨坚,这时候就因功勋被赐姓为“普六茹”。这样只更提高汉人在朝中的地位,而更使胡汉的界限磨灭。其背景则是长期分裂的局面下,北方成为融合各民族的一大熔炉。少数民族这逐渐被多数民族吸收同化,也就不可遏止。

  元宏的政策,还有一种贵族化的趋向,他尊重范阳卢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的社会地位,也让鲜卑系的望族穆,陆,贺,刘,楼,于,稽,尉八姓和他们同列。而当日时尚的趋向,则是在民族融合的过程中,全部平民化,所以元宏的亲信李冲和韩显宗都反对他的作法。

  我们已经提及,当时人认为秦汉以来大帝国之崩溃,在于“兼并”。土地一集中,则地方官无法处理境内行政,并且由于地方的争执,影响到朝政。这样之事能够发生,则是“选举制”之不良,以致汉末所推荐的孝廉都是豪门子弟。曹魏想改革这种毛病,实行所谓“九品中正”之制,也就是径由中央政府派考察官到地方任所去品评人物,以作吏部任命的任命的凭藉。其结果又如《晋书》刘毅传里说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种士族力量的膨胀,也影响到军事行动。在政治秩序崩溃的时候,立坛设盟,只有靠世家大族的领导。根据《晋书》王戎传,八王之乱时,河间王与成都王“带甲百万”。晋朝的封建,并没有历史的基础,这两王能在短时间内纠集这样大的兵力,也还是因为地方武力早已在后组织就绪,只要上面有人领导,就有几十百万的士兵在旗下应命了。

  这种种妨碍统一的情形都要在长期分裂,兵革常起的局面下逐渐淘汰澄清,有些历史家每提到中国的重新统一时,总要强调中国传统思想的伟大。但是传统思想能够发生功效则是因为社会组织已经和它接近。宇文泰在文治方面最闻名的措施乃是任命苏绰为度支尚书,让他规划新政府的各种设计,此人“博览群书,尤善算术”,而他的设计,也总以《周礼》为依规,也就是预先创造一个数目字的公式,向真人实事上笼罩着过去。北魏以来的三长制和均田制,都有这种“间架性设计”的趋向。其所以能如此,则是在社会中层可能予朝廷及民间作梗的巨家大室或被淘汰或受约束,中央政府因此又可以掌握大量的农民了。

  这种趋势也可以在考试制度演进的历程中看出。汉朝之对策,并未正规化,只有隋唐之后“士皆怀牒自列于有司”,才算有了固定的程序,也才算全部公开,这固然是制度上的进步,然则若没有社会进化的背景,则不致有这么多布衣学人应试,就有他们也仍会被宗党和豪强所抑制。

  只是由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统治无数小自耕农的体制,并不是因为全国统一而立即成为事实。这中间仍有很多的周折。又举一个例为证:

  隋文帝于公元589年灭陈。可是翌年今日的江苏,浙江,福建,安徽,江西的巨家大室全部叛变,“大者有众数万,小者数千,共相影响。”其起源则是据《资治通鉴》所云:“江表自东晋以来刑法疏缓,世族陵驾寒门,平陈之后,牧民者尽更变之。苏威复作五教使民无长幼悉诵之。士民嗟怨,民间复讹言隋欲徙之入关。”这文字记载简单,也只显露官方见解。但是也表示在南北分裂局面下北方已经归纳于一个以小自耕农为主体的单纯社会,南方则仍受巨家大室操纵。这些巨家大室的弱点,则是不能构成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体系。因之他们虽然拥有船舰,能和隋朝派来的杨素作殊死战,终被各个击破。上述苏威则为北周政体设计者度支尚书苏绰之子,这关系也象征着全国的统一,要经过长期间的惨淡经营。

  佛教在南北朝期间鼎盛。中国学者提到这题目时,经常毁誉参半,一方面称赞佛教自力入世的观念和戒杀的动机,一方面又皱眉于沙门浮屠的劳民伤财。近代人物之摈击佛教者,则无如胡适,他有时的立场,也好像是今之韩愈。外国作者则多强调佛教在中国分裂期间产生一种融合胡汉,贯通上下的力量。我们也可以引ArthurWright作代表。

  其实佛教是一个极广泛的称呼,也可以说是印度带来的文化,渗透到中国的思想,文学,美术,建筑,科技和民俗各方面的一个概称。它一方面需要与中国固有的信仰不发生根本的冲突,才能两者相折衷的互相融合。另一方面则是在这条件下,它也就无孔不入。就以云岗和龙门石窟的佛像为证:我们骤看上去从断岩上造石窟,既没有全盘的设计,今日又经过千多年来的风雨浸蚀,满目荒凉,也就看不出美在什么地方,直到阅及关于这些石窟的详细纪录,才知道有些石穴的来源其来有自。并且最大的佛像,耳长九尺,最小的高不逾寸,各处佛像数目都以万计,不仅其塑像表现着印度和希腊的雕刻作风,有些石窟里还有壁画,其衣饰装潢设计也者保存了社会史和经济史上的真迹。龙门的一个石窟里竟保存了当日所用的全部医药单方。所以这石窟既供美术展览,也是通俗的博物馆。要不是这石窟在荒野中替中国中世纪保存这一份文物,而将金碧辉煌的佛像置之通都大邑的话,恐怕也就像中国古代的建筑一样早经兵祸而荡然无存了。

  而针对这南北朝的时期上说,佛教不是一种带强迫性的宗教,因之它才发生了一种广泛的和普遍的功效。它没有把云岗龙门造成“圣地”,或被方丈国师所掌握,因之转变而为一种政治上的势力,所以纵有华夷之界伦理之争等波折,它仍能够长久的与中国固有文化共存。因为如此,我们也可以认为它是一种构成团结力量的因素。所以小民接受真言与净土宗的仪式和念佛乐及往生的粗浅解释与缙绅先生的欣赏于天台华严的悟观与禅定,同为佛教。在这种条件下,佛教也可以算做已经发生了融合胡汉贯通上下的作用。

  话再说回头,中国之能重新统一,到底也仍与周秦汉以来一脉相传的文化系统相衔接。我们不把它当作首屈一指的因素,并不是漠视它的存在。汉魏晋至宋齐梁陈之“禅让”未曾中断,而北朝之东魏与西魏,也同样的“逊位”于北齐与北周。可见得一个正统的观念始终没有泯灭。中国人的入世观念和乐观与积极的思想,也是一种很雄厚的力量,它们并没有因为长期分裂而全部沦亡。

  我们通常一提到魏晋南北朝,脑内可能立即浮上一个“清谈误国”的印象。但是从领导淝水之战的谢安看来,则清谈并不一定误国,也等于我们今日虽在天文学上了解50亿年之后,太阳上的燃料用完,最后太阳系统的生命必同归于尽,因这了解又使我们产生一种不同的人生观,但并不因此,就要放弃日常生活的兴致与一切志趣与希望。西晋的“竹林七贤”,固然包括“不与世事,酣饮为常”的阮籍,但是也包括了大树下打铁的嵇康,更包括了“好兴利”的王戎。可见得他们共同的达观,并不就是消极。

  并且有阴则有阳。时人尚“无”,晋朝则有裴顾作〈崇有论〉与之抗衡。他说:“是以生而可寻,所谓理也。理之所体,所谓有也。有之所须,所谓资也。”这几句话已经说明没有物质就没有生命,没有生命也不能创造逻辑。可以算是世界上最早的唯物论哲学家之一。即在“六朝金粉”的建康,也有南齐的范缜作〈神灭论〉。他说“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也。神之于形,犹利之于刀。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哉!”这比裴顾的唯物论又更进一步。这种议论于公元五世纪时提出,也是不同凡响。我们根据他们自己的理论和立场,也可以想象中国人要应付天候地理所赋予的难题,必须保存一种坚毅的力量,这种共通的信心,也必在重新统一的过程中,发生过无可衡量的作用。也只从这坚毅的立场,我们才能领略韩愈和胡适对佛教反感之所由来。

  南北朝有时也被一般作家写成一段士气消沉,人心不古的时代。宋前废帝刘子业为姊山阴公主置面首30人。齐东昏侯萧宝卷凿金为莲花贴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同样被斥为无道,也同样被称为这纷乱时期的代表。还没有提及的则是他们都是20岁不到的年轻人,生长在深宫,事实上又无从发挥传统帝王的功能,而两人又相继被弑后在历史上担待千古罪名。有正则必有反,这样看来,他们既已永远的称为废帝昏侯,可见得传统道德观念并没有因为长期的政治分裂而全部淹没,如果真的是士气消沉人心不古,这一段历史就不会如此写来,这事实的背景则是汉代虽亡,过去多年来中国已经产生了一个独一无二文教式的体系,足以支持一个以小自耕作基础的大帝国,一到客观环境许可,这样一个大帝国可以重新摆布登场的时候,这文教上的体系用不着重新创设,也可以随着弹冠而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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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7 07:2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17、隋炀帝



  今日我们要写隋炀帝的传记,事实上会遇到很多的困难,对这题目曾下过一段功夫的ArthurWright就说过:“(他)既被视为典型的亡国昏君,在一大团歪曲的历史记载和传奇性道听途说之下,今人即想窥测此人的真实性格,至多也只能瞥见其一二。”

  然则隋炀帝杨广,天赋甚高,文笔华美,胸襟抱负不凡,也带有创造性格。这些长处,虽批判他的人也无法否认。又譬如他于公元608年,令天下鹰师集长安,一来就有一万多人,610年他又在洛阳端门街盛陈百戏,天下奇伎异艺毕集,一月方散,他自己也好几次微服去观赏。他又听说吐谷浑(鲜卑之流入青海部落)行波斯马,放在青海草原,能生龙驹,一日千里,他就入雌马两千匹于川谷以求“龙种”,后因无效而罢。如此作为,纵是为传统作史者视为荒诞不经,今日我们却从此可以揣测他富有想象力,也愿意试验,并且能在各种琐事间表现其个人风趣。

  另一方面,从各种迹象看来,炀帝缺乏做为统帅的周密与慎重,也不能御将。这种弱点,也可能由于隋文帝的骄纵之故。如他年才十三,即封晋王,为并州总管(山西省省长)。公元589年伐陈之役,他20岁未满竟被任为行军元帅,指挥由六合一方面的军队不算,还节制其他各方面军事长官,如宿将杨素。这51.8万人不出月余,平定江南,重新统一中国,由弱冠的晋王作书报告父皇,达成任务。这一战役,固然增长其威望,也纵养其骄骞,使他以为天下事,俱是如此容易。他以后筑长城,造运河,派刘方击败林邑(今日越南境内),听斐矩设计破吐谷浑,羁住突厥,西巡燕支山都是以中国人力物力,随意摆布,只居顺境,未受挫折。以后他一处逆境,即意懒心灰,逃避现实,所以他的悲剧情结,也有长期积养的前因后果。

  隋炀帝之伐高丽,据称动员1133800人,其馈运者倍之。这数目字可靠的程度,无从确定。只是杨广迷信军事上数量的优势,已无庸置疑。其实当日之攻城战,野战军数量过大,无法摆布。除非以此数量先声夺人,使对方丧失斗志,才有效用。否则展开兵力过多,已先在自己阵容里产生统御经理的困难,成为日后战场上的弱点。果然公元612年之役,隋军在鸭绿江以北辽河以东的地区遭遇到高丽的坚强抗拒,来护儿的水军在朝鲜半岛登陆成功,却没有发生奇袭的效用,也不能与陆军策应,陆军则补给接应未及,统帅权又控制过严,再加以隋皇没有作殊死战的决心,一到战事有利,高丽诈降,高级将领不敢作主,因此亦无法扩张战果。最后因秋季潦雨来临,在平壤北三十里开始撤退,士卒既无实际的训练,一受高丽兵的追击,就崩溃而不可收拾,以致九军尽陷,丧失资储器械以巨万计。613年炀帝卷土重来,并且亲临前线。隋军已薄辽东城,也用飞梯地道环攻,并且有少数隋兵登城与敌兵短刀相接,只是这时在中原督运粮秣的杨玄感知道各处盗贼蜂起,炀帝不能持久,在黎阳(河南浚县附近,南北运输的中点)以兵反,兵部侍郎角斯政则投奔高丽,以中国虚实告之。隋炀帝夜半召集诸将领决心放弃攻城。再引兵还,所有军资器械堆积如山,也全部委弃。总算这次行动机密,退军后两天,高丽虽发觉仍不敢追击。

  两月以后,杨玄感虽被剿灭,但是隋炀帝的威信已被戳穿,南北各处的人民,不堪征调,群起为盗,动辄以万数以千计。614年炀帝又召百僚议伐高丽,并下诏称“黄帝五十二战,成汤二十七征”,只是臣下无敢应者,各处叛兵攻陷城邑也不能每一处平剿。虽然这时候来护儿的水军又迫平壤,高丽王遣使请降,囚送角斯政,使炀帝能借此班师,却已经徘徊歧路。615年间巡视北边,又为突厥围困,几乎不免,守令前来赴难,才使他脱围。翌年他即幸江都(扬州),再无意北返,对他诤谏的则获罪,最后甚至不愿听大局不堪收拾的报告。如此又一年多。617年冬天,唐国公李渊(也就是后来的唐高祖)入长安,立他孙子杨侑为帝,尊他为太上皇,炀帝也无行动反应。618年的春天,这遭众叛亲离的皇帝才被弑。弑他的并非疆场叛将,也不是造反民兵,而是以前宠幸随从,以及近卫军。所以传统作史者对隋炀帝杨广的种种斥责,虽说可能被一再渲染夸张,但也不是全部窜改事实,因为杨广有他被人攻击的弱点。

  然则我们今日仍因袭传统作史者“褒贬”的方针写历史,却忽视了历史上时间与环境的因素。公元7世纪的初叶隋唐之交,是中国历史上突出的一段时期。今日20世纪末叶,又是中国历史上突出的一段时期。二十四史里的《隋书》,修撰于唐初,作者动称“殷鉴不远”。他们绝想不到隋朝不是一个普通的朝代,更想不到春秋时代周人之泛称中国,会推衍而成今日之中国。因为瞻前顾后立场不同,我们即写隋炀帝的传记,也要将很多长时间远距离的因素一并加入考虑,才赶得上时代。

  从“大历史”的眼光看来,隋、唐、宋可称中国的“第二帝国”,以与秦汉之“第一帝国”区别。汉虽称中央集权,其郡县组织,到底还是由周朝的封建制度改组而成。隋唐所承袭的原始机构,则由北齐北周追溯到北魏拓跋氏,始于游牧民族的汉化,通过“三长制”及均田,可谓整个社会,在国家政令下人工孵育而成,以小自耕农为主体,注重低层机构的水平。秦汉的文书,还用竹木;隋唐之间不仅纸张已行使五百余年,而且木板印刷,也于公元600年前后出现。这些因素,使教育较前普遍,也使整个文官集团能向这小自耕农的社会看齐,彼此都能保持同一水准的淳朴。

  《新唐书》的选举志,一开始就提及“唐制取士之科多由隋旧”。其中一个最重要的程序,则是“学者皆怀牒自列于州县”,也就是不用荐举,全面公开的考试制度业已发端,兹后历经宋元明清直到本世纪的1905年才停止。

  因为如此,隋朝的铨叙也开始由中枢总揽。炀帝是修律令的牛弘与刘炫对谈,曾提出下面一段:“往者州唯置纲纪,郡置守丞县置令而已,其余具僚,长官自辟。受诏赴任,每州不过数十。今则不然,大小之官悉由吏部。纤介之迹,皆属考功。

  这样的人事制度固然使官僚的成分更平民化,但是也使国家的中层组织更为空洞。因为上下之间没有权力与义务互为牵制,由皇帝直接统御全民的趋势也愈为明显。隋朝创业之主文帝以北周的根柢起家,吞并北齐之后才席卷南朝。也是由地形均一,人文因素简单的地区拓展到人文繁复的地区。他灭陈之后制定五百家为乡,百家为里,正在以他间架性的组织推行于江南,即受到巨家大室的全面反抗。这叛乱既被削平,他的统治愈要加紧,此后他的处心设计,无一不以保持统一的帝国为前提。于是又15年。而在此原始的农业的社会里,达到其目的捷径不是在中层增加其结构的繁复,而是保持下端的均衡。隋文帝杨坚于594年令各府州县各给公廨田,做官的不得治生与人争利。595所制工商者不得进仕。598年诏禁民间大船,凡船三丈以上悉入官。都是从保持农村社会的单纯划一着眼。他的提倡佛教,也并不是出于信仰上的虔诚,而是以统一思想为宗旨。其大量裁减国子学,废州县学,也是因为儒学之道,不外“识父子君臣之义,知尊卑长幼之序”,高级人员则需要“德为代范,才任国用”,所以也不必大量储备。他自己布衣粗食,也无非与低级标准看齐。

  这以上种种设施,也与当时税收政策吻合。隋唐继承前朝的“租庸调”制,其重点在国家财政千就于简单的农村经济,与均田并行,原则上避免纳税人贫富的差别,以极低的税率全面征收,才发生广泛的效果。虽如此,仍有技术上的困难。《隋书》食货志提及北齐定一夫一妇纳税额为一“床”,独身者缴“半床”,如是“阳翟一郡,户至数万,籍多无妻”。只因为皇权凝聚于上,纳税的义务则遍及于匹夫匹妇,当中缺乏各种有权力能裁判折衷调整或甚至带服务性质的机构,于是制度能否遂行,全靠皇帝自己出面,向下加压力。文帝杨坚的晚年,就尽瘁于此事。他又嫉视属下官吏贪赃。凡受者必死。他又自己在朝堂讯问臣下,召对不如意,立时诛杀之。所以《隋书》说他“天性沉猜,素无学术,好为小数,不识大体”。

  可是经过他的高压政策,隋朝的府库各物山积,甚至窖藏还不能容纳。所以钱穆曾说西汉要经过四帝七十年之休养至武帝而盛,“隋则文帝初一天下,即已富足”。这也表示中国传统重农政策下的一种特殊现象。因为全面生产,完全不讲究交换分配及使国家经济多元化,又不作质量上的改进,短时间的全国动员,即可以使农业的财富(因其无组织结构与商业的财富不同)丰溢超过预期。炀帝于公元604年即位,也算是继承着第二帝国创国以来的经济基础,只是这样的富裕倒也成为国家的赘累,当日政治思想又要防止“兼并”,那么已经在农村动员的劳动力作何区处,难道令大批人民失业不成?

  这样看来隋炀帝之耗用中国人力物力,有其历史上的背景,即他集天下鹰师于长安,聚乐工于洛阳,也还是受客观环境的诱导。至于开掘运河,则北魏孝文帝元宏时引洛入谷作漕运已有之。建造宫殿则已在隋文帝筑仁寿宫时开始,据说“死者以万数”。甚至伐高丽,也始自文帝。公元598年之役,动员三十万众,既遇潦雨,又遭疫病,舟师则船多漂没,传统作史者称其“死者十八九”。所以炀帝的种种作为也还是随着文帝的步骤,是当日全面运员的一种产物,初时也有文武百官的支持,否则隋炀帝杨广纵是独夫,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强夺民意如此之久。

  所以我们今日检讨炀帝的成败,不能专以他杨广一人功罪作最后的解答。即在杨隋之前,各北朝已经相交人行均田制。这样以理想上数学的公式向下笼罩,功效如何,全靠租庸调的税收作实际考核的标准,这方案一经发动为一种群众运动,也不容易适时收束。于是矫枉必过正。因之只有上面需要的数字,没有下层着实的统计,以致男丁抽完,力役及于女人,并且“征役繁兴,民不堪命,有司临时迫胁,以求济事,不复用律令矣”。不到征高丽失败,全国反叛,不知已极。隋炀帝虽有想象力,到底不是大思想家,他也不像我们能看到古今中外的历史纵深。他最后退居江都一年多,竟想不出一种主意,也可见得他始终没有透彻的了解他自己在历史上的地位。传说他曾顾镜自照对萧后说:“好头颈谁当斫之?”是否真实可靠,殊成疑问。但是其无可奈何的语气,已与他悲剧性的结局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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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7 07:2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18、贞观之治



  公元7世纪的初唐,可算得是中国历史上令人振奋的一段时期。630年李靖破突厥,唐太宗李世民被四夷君长推戴为“天可汗”。当日高祖李渊已退位为太上皇,仍在凌烟阁置洒庆贺。上皇自弹琵琶,皇帝则当众起舞,这种场面,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兹后唐军又攻占西域诸国,使中国威势达到葱岭以西,与波斯及印度接触。在唐初只有高丽能对中国作坚强的抵抗,但是高宗朝终克平壤,置安东都督府。

  并且唐朝武功之外,继以文治。国都长安东西6英里,南北5英里。现代西安市的城缘,还只有其面积1/8。而且整个城市按计划兴筑,全成分为110个方格,南北驰道竟有500尺宽,无疑的在当日已经打破世界诸种纪录。

  因为各国朝贡使节众多,各种服装离奇,中书侍郎颜师古即于贞观三年(公元629年)请以画师作“王会图”纪念盛况。兹后终唐之世,波斯来使十次。日本的“遣唐使”,更是规模宏大。起先每次还只遣派三五百人,后来每次两千人,除了正副使外,还有大批留学生和“学问僧”。其中有些人员,在中国一住就是几十年。他们回国之后,仿照唐朝的法令制度,至今在日本历史中仍称“委令政治”。唐朝的均田制,在日本则为“班田”。奈良和平安(现在的京都)则是照长安设计兴建,只是范围远远不如,而且还没有依计划完成。长安有朱雀门街,奈良和平安的南北驰道,也称“朱雀大路”。邓之诚根据《新唐书》《旧唐书》的记述列表分析和唐朝接触的“诸族”,共有四十八“国”。内中“朝贡”的二十九,“纳士”的六,“归附”者五,“和战不常”及“畔附不常”的四,“聘问”的二,“来留学”者一,“和亲”者一。这样也可以表示胜朝的盛事了。

  因此唐朝在中国历史中,最属“外向”。并且初唐时,朝廷信心坚强,也能对各宗教一体扶植,不加阻挠。玄奘往印度取经归,太宗亲自诏见,并且以政府的人力物力,资助他的翻译工作。兹后印度及西域的高僧在唐时来华翻译经典的不下数十人。其他景教、袄教、摩尼教也都在长安设有寺院,其教正长老,也由政府不分轸域,授以官位品职。L.CarringtonGoodrich之《中国人民简史》引一现代学者的观察称:“长安不仅是一个传教的地方,并且是一个有国际性格的都会,内中叙利亚人、阿拉伯人、波斯人、达旦人、西藏人、朝鲜人、日本人、安南人和其他种族与信仰不同的人都能在此和衷共处,这与当日欧洲因人种及宗教而发生凶狠的争端相较,成为一个显然的对照。”

  打开这局面的,当以太宗李世民的一人的力量为多。或许因为他本身带有少数民族血统之故,因此无论胡汉,他一视同仁。这作风对有唐一代具有决定性的影响。李世民自己对侍臣说:“自古帝王虽平定中原,有能服戎狄。朕才不逮古人,而成功则过之。所以能及此者,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因之唐代番将特多,也经过赵翼的《陔余丛考》书内提及。

  李世民18岁怂恿父亲李渊发难,他手下“智囊”又多,唐高祖的事业,大部由他策划。并且他自己作战时身先士卒,弱冠时已经能指挥十万人以上的部队,担任独当一面的军事政治工作。说他毫无差错,未免过当,但是从各种资料看来,他筹算周密,并且自己经常在最危险的地方出现,例如以数骑在阵前与敌将答话,因之树立了他个人的威望,能够高度发挥他的领导力量。

  7世纪初期是帝王将相树立功业的黄金时代。“第二帝国”的粗胚胎,胡汉混血,从小自耕农作基础的范畴业已创建就绪。即算杨隋将之滥用,从技术的角度看来其高压政策仍在长期的历史上有组织的功效。况且经过炀帝末年及唐高祖初年的厮杀,人心望治,有如魏征所说:“譬如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也。”李世民在这时候勤于听政,勇于就谏,是以彻底的运用了机缘,而达成历史上的“贞观之治”。据称“东至于海,南极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取给于道路”,最为历史家艳称。西方的汉学家对中国的皇帝向来批评的多,但对于唐太宗李世民,几乎一致的恭维。公元628年,李世民出宫女三千余,令之“任求伉俪”。633年纵狱囚应死者390人归家,命令他们秋后自来就死,至期皆至,如是全部赦免。白居易有诗,歌颂太宗德政:

    怨女三千出后宫,死囚四百来归狱。

  然则李世民被人恭维,并不是完全一致。“死囚归狱”早就被传统历史家指责不近人情,似乎有意安排,制造名誉。近人吕思勉则更指斥太宗“其人究系武夫,且家世渐染北俗,故骄暴之习,亦难尽免。”明朝的万历皇帝,被指责为昏君,却对臣下称:“唐太宗胁父弑兄,家法不正,岂为令主?”于是在经宴(文学之臣在皇帝面前讲解经史,事后设宴的节目)时不许进讲《贞观政要》;也就是将唐太宗李世民22年御宇的事迹,全部剔出于历史之外。

  以今日眼光看来,公元7世纪,欧洲进入中世纪旧称“黑暗时代”的期间不远,日本也刚受大陆文化的影响,贞观之治牵涉一套政治上的组织力量,当日在世界上无出其右。然则这种组织,没有确切的法治根柢,到底不能持久,其与唐代的影响,容以下各节述及。

  现在就从太宗以道德成就为标榜这一点看来,可以窥见李世民的真实性格;并且这史实也使我们看清中国政治体系,虽然初期早熟,但它本身有它的弱点,因此一千多年后不能保持它的领导地位,而为西方及日本占先。

  李世民是李渊的次子,他与长兄建成、三弟元霸、四弟元吉同为正室太穆皇后所生。元霸早死,建成和元吉也参加唐初讨伐群雄戡定中原的战事,只是功劳与人望,都不及世民。李渊称帝后,立建成为太子,元吉和他接近,这样就造成两方的隔阂与猜忌。中国传统寡头政治的弱点,基于统计无法著实,将民间无数的争执公平处理,尤其不是行政系统技术能力之所及。于是只能使皇权极端化,事实上的青红皂白不问,只要裁判的力量出诸“圣旨”,又有“天命”作背景,则不公平亦为公平,不合理亦为合理。这样操生杀予夺的大权,并且动辄以至善及极恶的名义奖惩臣下,使皇帝的宝座成为一个极危险的位置。一到继承发生问题,更是变乱的渊薮。本书已经前后叙述父子叔侄姻亲自相残杀的事例多起,有时候当事人为从属党羽把持,即想置身事外,亦不可得。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历史重演的悲剧。

  李世民与长兄建成、四弟元吉的构隙,牵涉到这样的背景。他自己交结朝士,后来又控告他兄弟“外结小人,内连嬖幸”谋害他,见诸《旧唐书》(《旧唐书》在五代时根据唐朝文献编撰,近于官方历史。《新唐书》成于宋时比较客观)。事实上他与他的僚属在玄武门设伏,谋杀建成及元吉。建成由世民亲自张弓发箭射死,元吉则死于他部下手中。但是葬日“太宗于宜秋门,哭之甚哀”。建成与元吉各有子5人,也“并坐诛”。这事发生的时候太宗自己才28岁,他的10位侄子,很可能多少尚在孩提之中,如何被叔父揽获一并处死,则没有在史书内详细叙述。两个月后李渊退位为太上皇,李世民即位于东宫。

  用传统道德观念阐解这段历史,常有不著肯紧之感。例如司马光作《资治通鉴》时,就指斥李渊不对,李建成不对,而李世民也不对。并非他的见解谬误,只是这种意见今日看来,已算卑之无甚高论,用不着历史家著书辩说。而且这“玄武门之变”业已发生,太宗李世民自己尚不整个掩盖事实,1000年后万历要避免贞观一朝的往事,也是不着实际。况且又400年后,万历皇帝在历史上的地位更不能与唐太宗相比拟。

  近代心理分析学者,认为一个人的性格,可以分作三部分:所谓id者,可称为“生理之自我”,在这种原始的条件下,不较分寸,也无忌讳。只是这中国人所谓之“禽兽行”不能在群众生活中适用。所谓super-ego者,也可称为“社会之自我”。凡人在孩提时受父母这教养,就范于社会的习惯,对本身欲望加以各种自知的及不自知的束缚,这种控制的力量出自社会自我。所谓ego者,则可译为“心理之自我”,也就是生理之自我受外界接触感化的成果,一方面尚有某些原始的欲望,一方面则对自己赋予一种社会价值。这种种构成各人个性的程序复杂,包括压制,转变目标,自然其说,品性升华等等离奇的方式,多时其本人虽经过种各机械作用而不自知,或虽知而不愿剀切承认。

  唐太宗及贞观之治,最便于用这种心理分析的方法解释,李世民是一个容易性情冲动的人物。他曾要卢祖尚任交趾镇抚,卢已答应就任,回头又向皇帝推辞,李世民邀请再三,卢坚不受。世民一怒之下谓,我对你还不能驱使,如何能够驾驭天下,当时斩卢于朝堂。所以吕思勉说他“骄暴之习,卒难尽免”,不是没有根据。可是他既有弑兄胁父的行为,又曾读圣贤书,不能无愧于中,且受良心谴责,因之更要表彰他种种行为,无非自卫。至于他和兄弟间要走此极端,则是他总戎律,“惟以抚接贤才为务”。既登九五之尊,则更要表彰他之不得已卷入悲剧的漩涡,只因为他有作尧舜之君的才华和能力。是以魏征系前太子洗马(秘书及顾问)据说有教唆李建成图世民的策划,他也将魏征接收过来,倚为顾问,才表示他始终宽宏量大。以后魏征在贞观一朝向皇帝诤谏二百余事,多时违犯太宗意旨,反被优容。《资治通鉴》有这样一段记载:

    上尝罢朝,怒曰:“会须杀死田舍翁!”后问为谁,上曰:“魏征每庭辱
  我。”后退具朝服,曰:“妾闻主明臣直:今魏征直,由陛下之明故也,妾敢
  不贺!”上乃悦。

  可见得太宗之受谏,不一定是以受谏为目的,而是表扬自己虚心明察作好皇帝的门面。而魏征也说太宗“贞观之初恐人不谏,常导之使言”,也与这追逐名誉的动机有关。魏征也自知处境的危险,他曾对太宗说:“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因为忠臣没有好结果,良臣则“身获美名,君受显号”,彼此共存共荣。

  将唐太宗李世民放在神经病医生的卧榻上,不是本书的目的,叙事过于琐碎,尤与纵谈“大历史”的宗旨相违。只要有了这些背景上的分析,使我们知道唐朝之设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仍去三权分立之理想至远。太宗仍是大权独揽。而且下层机构不能构成选民区,皇权凝聚于上,中国亦无分权之可能。唐太宗洽遇时会,7世纪这初第二帝国这组成时,既有北魏以来之均田、租庸调、府兵,又有隋朝开设的南北运河和考试制度,上下都草创,内外的威胁既除,皇帝的行动比较自由,太宗将他执行专制皇权时,稍微参酌众议,因之其皇权比较合理化,对唐宋间保持其继续开放继续增长的趋势,有真切的贡献。但是他的作为,不能做机构上的固定。

  这些事迹也使我们了解以道德作执政标准的危险。这也不是说道德本身不好,可以不要。中介人类性情复杂,道德名义后面的真象不可捉摸。民国初年的军阀发通电时,无不以拯国救民为职志,其重点则是“我”为其拯救者,要是反对“我”,则是叛国殃民。也等于罗兰夫人在法国革命时上断头反前给历史留下一段见证:天下很多犯罪的事,都以自由名义行之。也等于五四运动时所要打倒的并非孔子,而系“孔家店”。西方的政治思想,坦白的承认性恶,反能造成政治体系的“制止与平衡”,使一个现代的国家能在数目字上管理,尤其值得我们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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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27 07:2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20、渔阳鼙鼓动地来



  公元755年安禄山叛唐,自渔阳(今日蓟县附近)以十五万之众南下攻占洛阳,继之于次年取长安,迫得玄宗李隆基(即唐明皇)奔蜀,是唐朝由盛而衰的一段分水岭。有些历史家以为这事去618年唐之代隋为135年,距唐祚之终(公元906年)则为151年。这一盛一衰的阶段,其长度也大致相等。

  小时候上学,还没读到安禄山的身世和他的反叛事迹,却先听到杨贵妃的故事。主要的原因是国文课本中选了白居易的《长恨歌》。当老师吟诵“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时,抑扬宛转,纵使是铁石心肠,怕也会之同情落泪。再加上历来文人的渲染,如与白诗并行的《长恨歌传》即称“天宝十载(751年),避暑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夜始半,妃独侍上,凭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为夫妇,言毕,执手各呜咽”,情节哀艳离奇。又再有五年之后,“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的惨剧,更增加故事的情感分量,怪不得其人其事传诵千古。甚至在抗战期间的重庆,也有1942年国立音乐院排演黄自所作《长恨歌》一事。作者也就是《焦土抗战》的作者--这时完全置敌机轰炸战火蔓延的情形于度外了。在两小时内台上音乐院的师生和台下的听众重新体会一千两百年前一个“英断多艺,尤知音律”的君主和他“姿质丰艳,善歌舞”的妃子当初恩爱与以后生离死别忧恨缠绵的情节。毕竟任何的金科玉律,也要容许一二例外吧!这次演唱,倒也没有被人攻击说是逃避大敌当前国运如丝的现实,放弃各人战时的岗位,而去同情一个只顾本身安乐不计生灵涂炭的独夫和一个颠倒社稷的国家妖孽。

  其实“人本主义”是人类一种共通的性格,白居易的诗既具有这性格,则不论其所叙故事与目前政策有无依违,总之不能禁断。纵有传统中国专制政府的庄严与道学家之刻板,《长恨歌》仍是千古传诵,也能通过抗战而流传至今。

  然则白居易到底不是严肃的历史家。即陈鸿的《长恨歌传》也承认白“诗多于情”逡诗的目的就是要让这故事经过他笔下“润色”而不至于“与时消灭”。所以《长恨歌》只能作国文教材,不当引入历史课目。虽说白诗作于806年,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才五十年,与所叙事相去并不远。

  白居易没有提及当马嵬坡悲剧发生时,唐玄宗已将近七十一岁(中国传统或称七十二岁),杨贵妃也三十八岁。在今日驻颜有术的条件下,一个女人三十八岁不能算是年龄太大,但是在中世纪就很难能有“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吸引力量了,可见得白诗听任感情奔放有浪漫主义色彩。至于诗中人两方年龄有这样大的差别,则是她于745年为封贵妃之前为“太真妃”,更前则为“寿王妃”。原来寿王李瑁,不仅是玄宗的亲生子,而是他所宠爱的武惠妃所生,曾一度被提出有被立为太了作玄宗的继承人之可能。所以杨玉环被玄宗李隆基宠爱之前确是他自己名正言顺的儿媳妇。《旧唐书》没有提到这重关系。只说:“二十四年(公元736年)惠妃薨,帝悼惜久之,后庭数千,无可意者,或奏玄琰女姿色冠代,宜蒙召见,时妃衣道士服,号曰太真。既进见,玄宗大悦,不期岁,礼遇如惠妃。”直到宋朝欧阳修等作《新唐书》才提出“始为寿王妃”。《资治通鉴》则记入开元二十三年(735至736年间)“十二月乙亥故蜀州司户杨玄琰女为寿王妃”。据算当时她十七岁左右,与李瑁为夫妇后至少已一年才被玄宗召见(因为武惠妃也是在年底去世)。《长恨歌传》则称“诏高力士(宦官)潜搜外宫,得杨玄琰女于寿邸”。如果此事发生于武妃去世后不久,则杨玉环可能以“女道士”的身分和“太真妃”的名义与玄宗保持暧昧关系至少达七、八年之久。因为直到天宝四载(745年)官方纪录才称“册太真妃杨氏为贵妃”。

  可是玄宗之“乱伦”始终不是问题的焦点,寿王李瑁以后也未再产生任何周折。龙武军(侍驾的御林军)在马嵬坡逼着皇帝将他的爱妃交高力士缢死,一是因她之故,玄宗生活糜烂,到流连荒亡的地步。二则朝廷又因她用其从兄杨国忠为相,安禄山的问题,大部由他激成,以后不可收拾,自应由他负责。关于后者,牵涉唐代国防,因素较多,容下一节“九重城阙烟尘生”再谈,现在说宫廷生活。

  《新唐书》说:“天宝(玄宗的第二个年号,始自742年,以前则为“开元”)外奉军兴,内蛊艳妃,所费愈不赀。”因为《新唐书》成于北宋,作者的道德立场又较作《旧唐书》者为坚强,对杨贵妃一家更是指责不遗余力。书内说及天子每年十月赴华清宫过冬时,妃之从兄及诸姊幸从,“遗钿堕舄,瑟瑟玑排,狼藉于道,香闻数十里”。也就是珠玉首饰鞋袜一路乱丢乱甩,不可收拾,显然是夸大其辞。

  这种指责也牵涉到中国历史上经常发生的一种问题:真的皇室生活奢侈,就是“腐化”的征象,而必至国破家亡?我们知道八世纪的长安,确是有一种升平气象,高级仕女,穿着印花的绸衣,头发挽髻,眼眶之外则施以各种色彩,有如今日之eye-shadow,即女性亦打马球(polo),吹奏小型乐曲,一到各种季节,宫女之作拔河戏者一次总有好几千人,较之明清已现代化得多。难道这些人文的因素统是不该有,一定要退步到茅茨土阶,天子穿浣衣,食不兼味,后妃也衣不曳地,甚至上下都穷才人心舒畅?要是今日我们讲历史也仍因袭传统的立场,如何能迎合时下的现代化?又如何能使中国史与世界史衔接?

  可见得这中间还有一个重要的历史环节未被提出:前人以为一切都是道德问题,而玄宗唐明皇节隆基一朝,则已产生了一个极为严重的技术问题。

  公元754年,也就是安禄山反叛之前一年,户部统计全国共960多万户。这和初唐的三百多万比较,当然有了显著的进步,其原因也不是人口突然增了三倍。而是七世纪初期,开始均田制,原则上加入版册上的户口,就国授田。不管是采登记的户口原来已经领有的田土来算数也好,或者真是政府重新分配而授与的田土也好,下级政府向人民抽税时就要保障他们有田,所以除了最初登记的三百多万户之外,以后的增加,就非常的吃力。例如高宗朝652年,在安禄山叛变前约一百年,全年只增加户十五万,约占当时登记户数百分之四。另一方面讲,则均田制、租庸调制和府兵制纵有很多的缺陷,仍维持了一个相当容易掌握的下层机构。我们也可以想象从武后到玄宗初年,第二帝国倚赖着以这简单数学公式作主的间架性设计,将它的实际威权从一个基本核心的关陇区域和东部洛阳推广到全国各地是一种经年累月缓而持重的运动。选举制度提拔新人不计门户,也要长时间之内才有功效,而唐朝创行所谓“铨叙”,有所谓“三铨三叙三唱而后拟官”的办法,要自春至夏,才能完毕。这尤其需要下层的民政和财政的事项简单雷同,中枢才能将官职成批分派。所以与前述间架性设计配合适当。

  公元723年玄宗任用宇文融为“劝农使”,执行所谓“括户政策”。其原则是现下版籍无名的户口,若不是逃户,就是客户,也不究既往,一律着令自首。登记之后免六年赋调,只是轻税入官。这办法成功,“诸道括得客户凡八十余万,田亦称是”。只是就遇到很多官僚的反对。难道规避赋役的人户应当让他们违法?以免罚轻税而鼓励他们自首则是苛政?这问题要根据当日官僚组织的特点解释。传统的官僚政治表面管辖广泛,实际掌握不深,其行政效率靠由上至下加压力,并非循照经济原则,所以只能铺摆场面,对数目字无法精密核算。各官僚居留于城市之中,胥吏短少,也不能经常体会到乡村各种情形,而最怕变态,此时谁系主户,谁系客户,谁应照原来的租庸调征课,谁可以在六年免征,可能产生无数的纠缠。简言之,这种结构与现代化组织基本不同之处,则是缺乏民间商业的组织在帝督责襄助,担负其一部行政费用,而责成其照法律条文不折不扣的施行。这也是管制大量的农民,只能以集体的办法和预定的数学公式对付之一大主因。唐代的租庸调制,至此已发生问题,兼并盛行,人民迁移,版籍紊乱,宇文融的办法为不得已,但是执行时仍在各地产生不同的困难。

  可是玄宗后期三十年,户口登记从七百多万增至九百六十万,已经给官僚机构相当的困难,各处文牍山积,很多事项除非高级长官亲身受理,无法定夺。而赋税既增加,则有韦坚的增加督运效率。韦坚是太子妃之兄,此人若生在近代的欧洲,必为商业经理能手。他在741年任水陆转运使,于是修改水道,在长安城外凿成一座人造湖,又集中船舶将江淮南海一带物产分别陈列,驾船入则大笠芒屡,妇女则鲜服靓妆,又歌唱助兴,俨如现代之商业展览会。只是这样一来,他造成了一个半官半商又不官不商的组织,在现存政治体系之外,也将既有的会计制度弄得文不对题,所输入的物资则一般为消费品。

  这还不算,传统作史者所指摘“剥下益上”言利之臣,尚有杨慎矜和王拱。杨慎矜是隋炀帝的玄孙,他于738年以侍御史知太府出纳。他认为各地方政府缴纳的实物常有水渍伤破,不如“轻赉”,即是改折珍贵量少的物品交纳。即是剥下益上,则其折算价格只利于长安,而不利于交纳的地方。而且物资既由常用实物改为珍贵物品,实际已将政府之收入在预算内改作宫阙消耗和赏赐大臣近戚之用。王拱于750年以御史大夫兼京兆尹,领二十余使。他也继续杨慎矜的办法,并且某项赋税已经被蠲,他又独断的征取脚费,结果他在长安控制了大量的物资。唐制虽内宫妃嫔也有官阶,她们的脂粉费也同于薪水,经过王拱的经理“岁进钱巨万”,“供天子私帑”,就不再经过政府过目了。

  同时我们还要注意的则是此时大批商业没有展开也无法展开。水道交通既为政府垄断,币制也未上轨道,各处发生“钱荒”,私铸滥铸的铜币又禁不胜禁,执行商业的法律则更谈不上。以上各人能建奇功又大部由于这商业真空状态之所致。所以他们都要在长安和各地方引用私人。宇文融即有十九个“劝农判官”巡行各地,韦坚的“纲典船夫”也牵扯到纠纷里面,王拱既兼各项“采访使”“户口色役使”“和市和籴使”和“黜陟使”,实际已并司法立法行政政权于一身,等于刻下西方所谓“经济沙皇”(但是欧美的经济沙皇只管到一时一事)。所以他衙门内“文书丛委,吏争入示署一字,累数日不得者”。他们既另制造体系,凡事靠己意决定,又在皇帝面前邀功,则必与一般官僚冲突。

  在玄宗后期任宰相达十九年之久的为李林甫,此人被称为“口蜜腹剑”,只是他作事按照条理又体顺玄宗旨意,所以得到皇帝信用。唐朝的宰相不止一人,侍中、中书令和左右仆射都是宰相,原来有委员会的形态。但是李林甫以右相总权,有垄断朝政的趋势。于是在公私上下之间和诸人发生嫌隙。当玄宗流连荒亡之际,朝中产生了无数离奇的案件,涉及术士、私婢、外戚、边将,更因韦坚牵涉到太子,有立太子而摈弃玄宗之意,引起太子与韦妃离婚以明心迹。因杨慎矜则提到有恢复隋朝的阴谋。结果则除宇文融早死之外,韦坚被谪而在流放的地方被杀。杨慎矜和他兄弟都赐死,王拱也因为他兄弟造反而赐死。以上各案都在幕后牵涉到李林甫。

  只是李林甫以私人恩怨与诸人冲突,却不能重新创造一种官僚集团的体系。唐朝的财富,在民间经济系统之外,去勉强的支持一种以皇室为主体的城市文化,虽有大量资源却无合理征集分配的体系,其结局仍非国家之福。玄宗有子女五十九人,他又在长安西北角建立“十王宅”和“百孙院”。李林甫也有子女五十人。《旧唐书》说他“京邸第田园水硐尽上品”。《新唐书》也说他“车马衣服侈靡”,又“养君欲”,使“主德衷”,更把他列入“奸臣列传”,可算是尽道德上批判的能事。只是除此以外却始终没有指出中国传统社会里的一个技术问题:此即是政治系统早熟,缺乏结构之纵深与应付事态的灵活,只能从一个低水准的环境内使国家进展到小康。一至人文发达,经济突破某种限度,则无所措手,只好说“言利”之臣都是坏人。而且“聚敛”之所得也确是胡乱花费,珠玉乱撒固然是夸大,但是据说宫女多至四万也是骇人听闻。

  杨国忠继李林甫为相,也承袭到这一局面,也与皇太子即后来的肃宗有嫌隙。在马嵬驿的龙武将军为陈玄礼,他则与太子有交往,希望玄宗退位为上皇,让太子创造一个新的局面,而不愿皇帝入蜀受杨国忠的摆布。只是他纵容军士造反却不能说及这许多周折。另一方面则安禄山的反叛由杨国忠激成,而杨国忠之居高位,则是杨贵妃的裙带关系,事实显然,而皇帝的荒怠,更无非“内蛊艳妃”。所以连白居易的诗也要说渔阳鼙鼓所惊破的不是军事计划和财政预算,而是霓裳羽衣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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